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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梅一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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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巨大的松软床榻上,贺岁猛地弹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丝质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窗外,苏州城的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色,室内一片昏暗。
过去七年,整整七年,每年除夕与初一,那纠缠不休、让他窒息惊醒的梦境,那片模糊的、带着窒息绝望感的紫蓝色烟花……难道都是因为寒年么?
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寒年献图时的雀跃眼神,燃放金牡丹时的骄傲神采,被他刺伤时的痛楚……都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贺岁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疾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目光锁住寒家府邸。
“是你……”
“原来……真的是你。”
那这个梦是什么?是前世今生的轮回吗?
还是某个平行世界?
贺岁无解。
突然又想到了梦中的自己,因嫉妒萌生出的酸涩苦痛感,这是?喜欢……?
溯光总部顶层的私人茶室中,余砚舟坐在主位,用一把细长的纯银茶针,专注地拨弄着紫砂壶内的茶叶,茶室的门被无声推开,余砚舟抬头轻瞅一眼。
“哟,稀客。贺总今日得闲,有空来溯光品杯粗茶?”余砚舟语气平淡,尾音带着一丝调侃。
“余工说笑了,天穹、金焰顺利开展合作,溯光在材料上的支撑功不可没。我这个发起人,总不能连杯谢茶都不来讨吧?”他自然地走到茶案对面,在铺着素白软垫的明式官帽椅上坐下。
余砚舟抬眸,提起紫砂壶,一道橙红透亮的茶汤注入贺岁面前那只茶杯中,香气瞬间升腾。“尝尝,今年慧苑坑的老枞。”
贺岁依言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醇厚饱满的岩韵在舌尖化开,喉韵绵长。
放下杯盏。“说起来,这次‘花开富贵’能成功,寒工居功至伟。他对焰色和动态的掌控,简直惊为天人。”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话头,语气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随意,如同谈论天气。
顿了顿,看余砚舟只是笑笑,继续随口感慨。“很难想象,这样的天赋和专注力,需要投入多少时间和心血。”
余砚舟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淡淡道:“寒年从小就这样。别的孩子玩泥巴,他蹲在实验室角落看试剂变色能看一整天。老爷子宠他,由着他性子来。”
“那……”贺岁顺势接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沿,声音放得更缓,“这么专注的天才,生活上怕是……也简单纯粹得很?家里长辈应该很放心?”
他抬起眼,状似无意地看着余砚舟,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合伙人的生活状态。
“像他这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的家世,家里……没给他早早定下什么?免得被外面那些不必要的纷扰分了心?”贺岁继续说着,茶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定下什么……?贺总指的是商业联姻?还是指腹为婚那种老黄历啊?”余砚舟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寒家没那些规矩。老爷子虽然宝贝他,但更宝贝他那点烟花设计的天赋,怕那些俗务捆了他的翅膀。至于他自己……”他顿了顿,抬眼。
“女朋友?没听说过。追他的姑娘,从金焰门口能排到平江路。明里暗里,大家闺秀,新派名媛,什么样的没有?可惜啊,咱们这位寒大设计师,眼里只有硝石硫磺的配比和稀土元素的焰色反应……”
贺岁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放松了半分,垂眸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唇角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像是为寒年的纯粹专注感到欣慰:“心无旁骛,才能成就极致。”
余砚舟看着他脸上那抹“欣慰”的笑意,慢悠悠地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直到贺岁几乎要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他才仿佛不经意般,再次开口。
“不过呢……青梅竹马的情分,总是有的。”
“青梅竹马?”贺岁脸上那层云淡风轻的“欣慰”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
“嗯。”余砚舟像是没看见他的变脸,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沈家,沈云清……她爷爷和我们家老太爷是穿开裆裤一起在苏州河边玩大的交情,后来又一起留洋……云清那丫头,比寒年小两岁,算是跟着寒年屁股后面长大的。”
“小时候寒年蹲在实验室,她就搬个小板凳在门口画画;寒年捣鼓他的烟花火药,她就给他递工具,也不怕脏,小脸上蹭得跟花猫似的。沈老爷子看着寒年长大,喜欢得不得了,常摸着胡子说,‘瑾殊要是还在,看到这俩小的,怕是要乐得合不拢嘴’。”
沈……沈家???怎么还真的有个沈家?
现实中怎么还真的有个沈家青梅??……
两小无猜,过命交情的世家,长辈近乎明示的喜爱……这不是梦中的“沈织云”?
贺岁面上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理解的微笑:“世家通好,知根知底,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确实难得。”
余砚舟的目光扫过贺岁紧握着杯子发白的指节。“是啊,难得。”
“特别是阿年接手金焰之后,沈老爷子来家里走动得更勤了些。老太爷年纪大了,看着两个小的,一个沉稳了,一个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心里那点念想,也就更活泛了些。”
“虽说现在都讲究自由恋爱,谁也没把‘定亲’两个字明晃晃地摆上台面。但老爷子们的心思嘛……你懂的。”
“那……”贺岁清了清嗓子,“寒工他怎么看这些长辈们的心思?”
“寒年啊……他那个性子,你还不知道?现在他脑子里除了‘花开富贵’的数据复盘,恐怕就只剩下为下一场表演构思的新焰色配方了。刚接手公司不到一年,压力大,事情多,再加上你们天穹这摊子合作……他哪有空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儿?”
余砚舟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晃了晃。
“这样……”贺岁低低应了一声,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多谢余工的茶。”贺岁的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从容沉稳。“公司还有点事,我先告辞了。”
他微微颔首,动作干脆利落,转身向门口走去,背影依旧挺拔。
余砚舟坐在原地,看着贺岁消失在茶室门口,低声自语:“谢茶?呵……贺老板,你要‘谢’的怕不只是茶吧?”
“花开富贵”的庆功宴,是天穹金焰两家公司核心骨干难得的欢聚时刻。溯光、擎寰和瞬界作为金焰和天穹的战略伙伴,自然也有些核心成员到场。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寒年穿着剪裁合体的银灰色暗格西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
“寒总,庆功宴的主角躲在这里看风景,员工们可要找我要人了。”贺岁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端着一杯酒与寒年隔着一步之遥,看着寒年被玻璃反光映得有些朦胧的侧脸。
“贺总才是众望所归,天穹的精准控制,成就了“花开富贵”的星空。”寒年回过神,唇角自然扬起,举杯与贺岁轻轻一碰。
贺岁微微倾身,靠近一分,压低声音。“刚收到的消息,长安城投那边,明年的‘上元灯会’主秀点名要金焰天穹联手,预算……是林氏的三倍。”
“长安?上元灯会?”寒年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纯粹而炽热。
“没错。”贺岁满意地看着他眼底燃起的火焰。“古城墙下,雪落长安。他们想要一场……能唤醒盛唐气象的雪夜画卷。”
“雪……”清澈的眼瞳里仿佛有雪花开始飘落,寒年背靠着玻璃幕墙,带着一种沉浸于构思的迷离感。“那我想做的一场动态的雪夜叙事……”他眼中光芒愈盛,语速加快,整个人焕发出一种惊人的神采。
“妙!踏雪寻梅,光影点睛,这意境,绝了,放盛唐上元夜,李白看了都得给你敬酒!”不远处正被几位高管围着的李叙白大步走了过来。
赵临川沉稳地点点头,“动态足迹和目光触发绽放,对无人机集群的协同定位、动作捕捉和即时响应要求极高。天穹的‘蜂群V型’,极限挑战。”
贺岁深邃的目光一直盯着寒年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志在必得。“极限挑战才是天穹存在的意义。蜂群V型的潜力,远不止于此。”
“动态叙事的灵魂在你笔下,实现的骨架,交给我。”他顿了顿,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不过,寒工,这么宏大的构想,细节千头万绪,需要绝对的心无旁骛,沉浸其中。”他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
“可不能被什么青梅啊竹马啥的……耽搁进度……”
“青梅?”李叙白瞬间捕捉到关键词,眼睛噌地亮了,立刻凑了过来。
“谁?寒年,你有情况啊?藏着掖着可不地道!”他促狭地用胳膊肘撞了下寒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旁边几人都听得清楚。
寒年有些窘迫地瞪了贺岁一眼,又飞快扫过李叙白那张写满“看戏”的脸,“哪有什么青梅,没有的事。”
“哎,你可别赖账……”余砚舟看热闹不嫌事大,四两拨千斤:“前两天沈老爷子来家里喝茶,还拍着你肩膀说,‘云清那丫头画的新梅图,特意留了题款的位置,就等你这个‘哥哥’去品评呢’。这青梅情分,看着是挺合适。”
“余砚舟!”寒年这下连脖子都红了,“你要觉得合适,你怎么不去品评?你跟她也是一起长大的,爷爷还总夸你沉稳可靠呢!” 他气鼓鼓地反驳,试图把火力转移。
“哈哈哈!”李叙白顿时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大笑,指着余砚舟和寒年。
“对对对,这种缘分的话,砚舟也合适,要不你们兄弟俩抓阄谁去沈园‘品画赏梅’?省得寒年分心,耽误了我们贺总的大项目!”
“技术攻关期情绪稳定很重要。感情纠纷,影响效率……”赵临川一本正经,杀伤力翻倍,李叙白笑得前仰后合。
贺岁站在光影交织处,看着寒年耳尖通红,胸腔里那股因“青梅竹马”而生的酸涩焦灼,奇异地被眼前这人真实的羞恼和坦率冲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