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第 29 章 ...
-
天上飘雪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但很快就密集起来,像是弹棉花时,被悬弓弹开的棉絮,漫天都是失去方向的飞白。
李清越缩在地上,身上落满了棉絮。
寒意透过衣物,渗进皮肉,钻进骨头缝里,反倒麻痹了身体,缓解了疼痛。
他缩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脑子里昏沉沉的,只想睡一觉。
真的好想好好地,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小时候,天还黑黢黢的,就得从被窝里爬出来,生火煮一大锅猪食。然后揣上一个灶里烤好的红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一个小时去学校。
后来到了蓉城,在批发市场扛包,凌晨就得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挤在民工堆里,等着工头喊名字。
再后来进了厂,总算是朝九晚五,不用再熬夜早起了。可那间群租屋里,永远不得安宁。
有上夜班凌晨归来的,有天不亮就要出门蹲活计的,叮叮当当,睡不踏实,也睡不安生。
如今得了贺勋的好,终于搬进了干净又明亮的大房子,还想着要重新开做饭直播的事儿,可才住了一晚,又住不了了。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一山放过一山拦,他爬不动这山了,也不想爬了,山那边的海也不想去够了,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周遭静谧,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李清越被寒冷包裹着,身上的疼痛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现在……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吧?
他尝试着动了动,想换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
然而每挪动一寸,断裂般的剧痛就从四肢百骸传来,疼得他止不住地颤。额头上凝结的血痂似乎又裂开了,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雪水滑落,在地上绽开成一朵朵花。
想死。这个念头破土萌芽,飞速地成长起来。越来越有存在感。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灰色的天空。如果死亡是这么宁静,他就不怕了。
想要妈来接他。
不……
还是算了,她恨透了爸,应该也恨透了融了爸的血液的自己。
想死的念头并不让李清越害怕,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当它清晰地浮现时,李清越反而安定了下来,一直紧绷着的、与疼痛对抗着的那根弦,倏地松了。
他顺从而安心地闭上了眼皮。
“……别睡,李清越,别睡……”
这声音是焦灼的,似乎……还有点……害怕?
好像是贺勋。
唉……哥,你来了啊。不行了,真的睁不开眼睛。哥,你走吧,我要睡会儿了。他很想这样跟贺勋说,但是嘴巴都没力气张开了。
一件带着温热体温的大衣裹在了他身上,随后身体突然腾空,离开了冷硬的地面,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贺勋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贺勋似乎走得极快,他腿长,步子迈得又大又急,颠得李清越脑花儿乱颤。
“没事,哥带你上医院,你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到了。”
他听见贺勋的声音响起,现在听起来,好像又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不少。
唉……花那钱干啥。
去医院多贵啊,自己才干了一个月没到,医保卡里才几个钱?给不起的,不想去医院。李清越迷迷糊糊地想着。
“你开那么快不要命了?!” 金刚刚把车停稳,推开车门,就看见贺勋抱着一个人,从巷子里冲了过来。
等定睛看清他怀里的人,金刚倒吸了口凉气。李清越满脸是血,一张漂亮的脸肿成了猪头。
“你报警,我送他去医院。”贺勋冷静从容地交待,脸色和平时没差,心脏却像坠着千斤重的秤砣。
那个总是扬着笑脸叫他“哥”的少年,瘫软在他怀里,没有一丝鲜活的生机。
金刚手忙脚乱地帮忙拉开车门,贺勋将怀里的人小心翼翼地往车上送。
直到汽车疾驰到医院,直到李清越被推进急诊室,那扇门在他面前“砰”地关上,贺勋都没缓过来。
他看着自己染了血迹和污泥地双手,眼神冷得骇人。
李清越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以为自己到了天堂,但身体的剧烈疼痛又把他拉回了人间。
他下意识想动动手脚,却惊恐地发现根本动不了。除了眼珠,哪里都动弹不得。脖颈被硬质护具牢牢固定,连微微点头都成了奢望。
不会是……瘫痪了吧?!
李清越一惊,心如死灰。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要是真瘫了,成了一个废人,那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醒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李清越转动眼珠,看到了站在病床边的贺勋。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清越感觉他像是没睡好,看起来很憔悴。
“你睡了整整两天。”贺勋说。
李清越张了张嘴,想问他“我是不是瘫了”,却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话也说不了了吗?!李清越有些崩溃。
贺勋似乎看穿了他的惊恐,往前倾了倾身,靠近了些,声音放缓,安抚似的轻声说道:“医生说你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
“最麻烦的是下颌骨,有线性骨折,所以给你做了固定,需要静养,暂时不能说话,也不能乱动。”然后他又补充,“别担心,好好养着就能痊愈。”
没瘫?没瘫就好,以后还能干活。李清越放下心来。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一位年长些,一位看起来刚参加工作不久。
“李先生,感觉好些了吗?”年长的警察语气温和,“我们是负责你这起案子的。关于前天晚上发生的殴打事件,想向你了解些情况。”
年轻警察拿出了记录本。
李清越眨了眨眼,表示听到了,但他有些急,因为他无法开口。
贺勋代替他开了口:“他下颌骨折,暂时无法说话。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或者等他好些再录口供。”
年长警察点点头,继续道:“我们理解。我们已经去现场勘查过,也走访了附近。不过……那一带比较老旧,公共监控坏了,还没来得及维修。巷子深处的几家商铺,要么没有安装监控,要么角度拍不到事发地点。”
这个结果在贺勋的预料之中,陈勇敢在那动手,就肯定是踩过点的。
“但是,你们别担心。”年长警察补充,“没有直接监控,不代表我们没办法。我们会围绕陈勇的社会关系展开调查,重点排查他那几个……经常混在一起的朋友。”
“同时,我们也会寻找当晚可能经过附近,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情况的目击者。只要存在违法行为,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搜集证据,依法处理。”
贺勋微微颔首:“辛苦你们了警察同志。我们这边会全力配合。”
警察又简单询问了贺勋,问他发现李清越时的情况,以及他了解到的李清越与陈勇之间的矛盾。
送走警察后,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贺勋坐回床边的椅子,目光情绪不明地落在病床上。被包裹成粽子的李清越,像一只被困住的茧。
那么有活力的一个人,现在看起来脆弱又可怜。贺勋觉得心口有些堵,像堆里了一堆石子。
被贺勋这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李清越浑身不自在。他现在动不了,连偏头躲开都做不到,只能假装没看见。
幸好整颗脑袋都被纱布包住,只露了眼睛嘴巴,不然贺勋铁定能看到他的脸红。
想到脸红,李清越脸就绿了。
他这个人,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哪哪儿都不好。没学历,没家世,脾气差,还容易惹事。只有一副皮囊还凑合看。
贺勋这样的人,能几次三番地帮他,除了这张脸,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可如今脸上挨了那么多下,这张脸怕是保不住了,估计都破了相了。
要是真的破了相了,毁了容了,他跟贺勋地关系,大概也就走到头了。
贺勋察觉李清越眼神突然暗淡,浮出一层忧郁和灰败,以为他担心钱的事儿,便安慰道:
“住院的费用你不用担心。打你的那帮人一个都跑不了,该赔的钱也一分都不会少。实在不行,还有我。”
李清越的眼睛在纱布的缝隙里微微弯了一下,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感激的笑。
但那笑意还未抵达眼底,就迅速散了。
看着李清越的眼神,贺勋心口闷得发慌。他不知道李清越的心事,也正因为不知道,才让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这几天,他一得空就来医院守着。
他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现在李清越又不能说话,病房里就只剩寂静。
大概是两人这么久相处以来,从来没有这样无言以对过,贺勋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不习惯。
他时不时想起李清越笑着说话的模样,快速变脸的模样,无论什么模样,都是明亮又鲜活的。对比着李清越现在死气沉沉的样子,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那情绪……就像阴天里堆积的灰云,沉甸甸地压着,拨不看,也看不透。
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思混乱无比。满脑子都是李清越躺在雪地里的样子。
要不是想着去李清越那,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东西,要不是及时赶到,他真的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这种后怕让他莫名地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