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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银蝶蚀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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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c致歉
长明灯熄,最后一点暖意也湮灭于黑暗。殿外风声渐厉,穿堂而过,卷起地上陈年的香灰,散发出一种冰冷而腐朽的气息。谢怜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冻得有些发僵,才缓缓动了动指尖。脸颊上那一点被花城触碰过的冰凉早已消散,此刻却仿佛烙铁般灼痛起来。
他从未想过,重逢会是这样。
他以为会是痛哭,是质问,甚至是刀剑相向——那也好过如今这般,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却早已被八百年的时光与误解蚀骨镂心。花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淬了冰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他魂魄最深处。
“可我从未改变啊,三郎。”
方才的低语消散在风里,无人回应。他自己也觉出这话的苍白无力。八百年,足以让沧海桑田,又如何能要求一颗被亲手打碎的心毫无芥蒂?
他摸索着,想重新点燃那盏长明灯。指尖凝起一丝微弱的法力,却几次都无法稳定地将火苗引出。心神激荡之下,竟是连这点微末法术都难以维系。最终,一簇小小的、摇曳不定的火光自他指尖亮起,勉强点燃了灯芯。昏黄的光晕重新铺开,却比之前更加黯淡,只将他孤寂的影子拉得更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摇晃晃,如同一个无所依归的游魂。
殿外隐约传来银蝶振翅的细微声响,极轻,极远,仿佛只是错觉。谢怜的心却猛地一揪。他快步走到殿门处,向外望去。夜色浓重,庭院长满了荒草,在风中簌簌抖动,哪里还有那袭红衣的影子?
他果然走了。
一如八百年前,他最终也是看着他转身离去,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只是这一次,花城是清醒地、带着对他的恨意离开的。
谢怜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只觉得一阵彻骨的疲惫袭来,几乎要站立不住。他慢慢滑坐下来,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将脸埋入掌心。殿内那一点微弱的灯火在他身后闪烁,仿佛随时都会再次熄灭。
鬼市依旧喧嚣迷离,斑斓的灯火将永不散尽的阴霾天空映照得光怪陆离。喧嚣的叫卖声、嬉笑声、赌坊里骰子碰撞的脆响混杂在一起,构成这片地界独有的热闹。然而这热闹,却丝毫透不进最深处那间寂静的宫殿。
水幕低垂,珠帘轻响。花城的身影在空旷的殿内显现,周身似乎还裹挟着从外界带回来的、属于太子殿的冰冷尘埃。他面无表情地摘下沉重的悲喜面,随手掷于铺着柔软兽骨的宽榻上。
面具落下,发出一声闷响。殿内侍立的几个小鬼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小心翼翼地窥看着他们的城主。
花城走到殿心那潭幽深的水池边,水面倒映出他俊美却冷寂的容颜,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翻涌着无人能窥见的情绪。他抬手,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唇,方才在太子殿中,那只手曾抚过那人的脸颊……
指尖倏地收紧,攥成拳,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自他唇边逸出,在过分安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几个小鬼吓得一哆嗦,险些现出原形。
他在气什么?气那人的不告而别八百年?气那人一如既往的“为苍生舍自身”?还是气自己……明明恨极了那人的决绝与“背叛”,却在见到那抹寂寥身影的瞬间,心底最深处翻涌而上的,仍是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悸动与……思念?
这念头让他无比厌恶。八百年的魂碎之痛,八百年的苦苦凝聚,每一次魂魄撕裂又重组所带来的无边煎熬,不都是拜那人所赐么?他本该恨他,折磨他,让他也尝尽自己曾承受的万分之一苦楚。
可为何,当指尖真正触碰到那温热肌肤的瞬间,当他看到那人眼中清晰的痛楚时,先一步感到恐慌和蚀骨疼痛的,竟是自己?
“城主……”一个小鬼壮着胆子,颤巍巍地奉上一盏殷红如血的酒液。
花城未曾回头,只一挥手。小鬼连同那杯酒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飞,撞在远处的柱子上,哼都未哼一声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其余小鬼更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殿内死寂。唯有水珠从倒悬的钟乳石上滴落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打在他空荡的心口。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谢怜最后望着他的眼神。震惊,伤痛,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疏离。他说:“你不是三郎。”
是啊。那个傻乎乎地、虔诚地、将他视为一切、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三郎,或许早在八百年前,在那人选择苍生而舍弃他的那一刻,就已经跟着死去了。如今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具充斥着怨恨、不甘与未曾熄灭的炽火的残骸。
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仿佛魂魄深处那未曾完全愈合的裂痕又被强行撕开。他闷哼一声,抬手按住心口,指缝间竟有细微的、银色的光点逸散出来——那是他魂魄仍不稳定的征兆。
强行凝聚魂体,提前出关,去往那座废弃的太子殿,以及方才情绪剧烈的波动,显然都加重了他的负担。
几只银蝶担忧地飞到他身边,绕着他渗出银光的指尖不安地盘旋,发出细微的悲鸣。它们能感受到主人的痛苦。
花城睁开眼,看着那些焦急的银蝶,眼神晦暗不明。他摊开手掌,一只银蝶落在他掌心,翅膀轻轻颤动。
“他也这样觉得么?”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觉得我……不是我了?”
银蝶自然无法回答。
他猛地收拢手掌,将那只银蝶攥在掌心,却又在下一刻迅速松开,仿佛怕伤到它。银蝶惊慌地飞起,与其他同伴一起,不敢再靠近。
花城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又是一声低笑,充满了自嘲。
看啊,就连恨,他都无法做得彻底。
太子殿的石阶冰冷彻骨。
谢怜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驱散了最浓重的夜色。殿内的长明灯早已油尽灯枯,再次熄灭。
寒露打湿了他的衣摆,带来浸骨的凉意。他缓缓抬起头,眼眶干涩,并无泪痕。八百年的岁月,早已教会他如何将最汹涌的情绪压回心底,沉默地承受。
只是这一次,那情绪太重,压得他心口生疼,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重新走回殿内。目光扫过积灰的供桌、残破的神像,最后落在地上——花城昨夜站立过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蹲下身。
积灰的地面上,除了他自己的脚印,还残留着几个清晰的、属于银靴的印迹。而在那些印迹之间,谢怜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看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若不仔细查看绝无法发现的……银色碎光。
如同最细小的萤火虫湮灭后留下的尘埃,零星地散落在灰尘里,正随着从门缝透入的晨光,极其缓慢地消散。
谢怜的指尖颤抖起来,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些银光。可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的前一瞬,最后一点碎光也彻底化为虚无,消散在空气中。
仿佛从未存在过。
谢怜的手指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那不是灰尘,也不是幻觉。
那是……魂光的碎屑。
只有魂体受到极大冲击或极度不稳定时,才会无法控制地逸散出这样的碎光。
花城他……根本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无虞。他的魂魄,远未修复完好!昨夜那般冰冷尖锐的姿态,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恨意,更可能是因为……他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而这个念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将谢怜的心捅穿了。
比任何冰冷的言语和疏离的态度,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忽然想起花城最后那句话:“但愿这次,殿下不会又需要我魂飞魄散才能达成目标。”
当时只觉话语如刀,此刻回想,那其中是否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绝望?
谢怜猛地站起身,冲出了太子殿。他想要找到花城,问个清楚!
可晨光熹微中,荒山野岭,空无一人。只有风声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他该去何处寻他?鬼市茫茫,那位血雨探花若有意避开,他又如何能寻到?
谢徒然立在荒草之中,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和恐慌。
原来最虐的,不是他的恨,而是发现他的恨背后,可能藏着未曾言说的惨烈代价。
而他,竟是那个一次又一次,带给他这种代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