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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他的安全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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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指派的电工上门那天,易小天像一只受惊的野猫,瞬间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电工是个嗓门洪亮、身材魁梧的中年大叔,提着工具箱,笑呵呵地跟严序打招呼。
他身上的陌生人气味和工具碰撞的金属声,都让易小天极度不安。
他缩在客厅角落的懒人沙发里,把自己蜷成一团,画板紧紧抱在胸前,眼神警惕地追踪着电工的每一个动作,嘴唇抿得发白。
严序正指着客厅天花板角落,跟电工确认监控摄像头的安装角度:“主要覆盖这个区域和门口,注意,绝对避开……”
话没说完,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蜷在沙发角落的易小天。
少年不知何时放下了相机,双手环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像是被陌生人的闯入惊扰的小动物。
“稍等。”严序立即抬手打断电工,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他转身,没有流露出半分急切,步伐稳健地走向那个安静的角落。
在离易小天一步之遥的地方,他自然地席地而坐,动作流畅得像只是找个地方休息。
他背对着电工的方向,宽阔的肩背恰好构成一道无声的屏障,将外界所有不安的视线隔绝开来。
严序没有试图触碰易小天,也没有说“别怕”之类的安慰。
他知道这些在此时都是徒劳。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相册,找到最近一张易小天拍的照片。
那是昨天傍晚,两颗挨在一起的薄荷糖,在桌面上投下有趣的影子。
他将手机屏幕轻轻转向易小天,指尖在“三分法”运用得恰到好处的构图上点了点,又翻到下一张,严序自己试图泡茶却把茶叶洒出杯子的糗照。
照片边缘,易小天用铅笔俏皮地标注了:“物证:失败的谋杀案”。
少年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环抱膝盖的手臂稍稍松了些。
严序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着相册,仿佛他们只是在做一次寻常的作品回顾。
当翻到那张严序在沙发上睡着、被一本《犯罪心理学》盖住脸的照片时,他感觉到身边传来极轻微的、气流通过鼻腔的颤动。
严序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很好,还会偷偷笑话他。
这时,电工忍不住出声:“先生,那这个位置……”
严序头也没回,只举起一只手示意安静,另一只手却停留在手机相册里那张最清晰的、易小天拍的彩虹糖照片上。
那是他们昨晚一起整理的,按颜色渐变排列,像一道小小的、甜美的彩虹。
他知道,对易小天而言,这个世界有时太吵了。
但没关系,他可以先帮他挡住那些嘈杂的声音,陪他一起,安静地看一会儿他们共同收集的、无声的彩虹。
“是社区的王师傅,来装那个‘监督摄像头’。”
严序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平稳,“手续需要。装好,评估员看了,你就能正式留下来。”
易小天抬起眼睛,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警惕地看向他身后。
严序感受到身边紧绷的气息稍稍缓和,知道方法起效了。
他略作思索,将手机解锁,调出绘图软件,轻轻推到易小天面前。
“位置,”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你定。”
他注视着少年微微颤动的睫毛,补充了那句至关重要的话。
“你觉得装在哪儿,既能让他们看到我们没问题,”
他在这里微妙地停顿,强调了“他们”和“我们”的界限。
“又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这不是妥协,而是一个郑重的授权。易小天抬起眼帘,看了看严序平静无波的脸,又看了看屏幕上的客厅平面图。
他迟疑的手指终于触上屏幕,慢慢划动,最终落在一个靠近天花板的高处。
那里能俯瞰大部分公共区域,满足监控的基本需求,视角却巧妙避开了他常窝着的沙发角落和铺满画具的地毯区域。
那是一个折中的方案,既接受了必要的安全措施,又固执地守护着自己那片不容侵犯的领地。
严序看着那个被标记出来的点,点了点头。
“好。”他拿回手机,起身走向电工,将屏幕示意给对方,“王师傅,麻烦装在这个角落,角度大概朝这边。”
安装过程的噪音持续着,电钻声像钝器敲打着空气。
易小天依然蜷在角落,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维持着戒备的姿态。
严序用余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但他没有走过去。
他深知,过度的关注此刻只会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压力。
他像完成一套熟悉的日常仪式般,自然地走向厨房。
水流声、玻璃杯轻微的碰撞声,这些属于“家”的安稳声响,细细地填补着噪音带来的裂隙。
他端着一杯水回来,脚步平稳。
没有刻意靠近,只是俯身将杯子放在易小天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毯上,水面因他的动作漾开细小的涟漪,随即恢复平静。
整个过程自然得像日出日落,没有询问,没有试探。
然后,他走向自己的沙发,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痕迹分析与逻辑重构》,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沉静地坐了下来。
他的存在,像一块沉稳的基石,与窗外照进来的、纹丝不动的阳光融为一体。
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规律而轻柔,仿佛在无声地丈量并稳定着这个空间的节奏。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传递着清晰的信息。
世界并未因外人的闯入而失衡,我们的秩序依然坚固。
我在这里,一切如常。
这种不着痕迹的如常,比任何拥抱或语言都更具安抚的力量。
它没有惊扰易小天的自我保护,只是在他周围,筑起了一道由日常构筑的、看不见的墙。
渐渐地,角落里那个紧绷的轮廓,似乎在这种沉稳的陪伴中,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
王师傅手脚麻利,装好摄像头,调试完毕,又热情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告辞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易小天紧绷的肩膀才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
是之前来过一次、负责跟进情况的社工刘大妈。
她显然是来查看摄像头安装情况的,也想顺便看看孩子的适应状态。
刘大妈眼尖,一进门就感受到了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紧张余波,又看到角落里虽然放松了些但神色还不太自然的易小天,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没有立刻追问,而是先检查了摄像头,然后笑着对严序说:“严先生,装得挺快啊。我刚才在楼下碰到王师傅了。”
严序只是点了点头。
刘大妈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地看向易小天,又转向严序,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许。
“严先生,说真的,我刚才看易小朋友好像有点怕生,你能这么快让他平静下来,真的很不容易。很多家长遇到孩子应激,要么是强行压制,要么是过度呵护,反而不好。你这样不强迫、给空间、又让他参与决策的方式,非常专业,是真的懂孩子心理。”
严序被这突如其来的表扬弄得有些不适,他不太习惯这种直白的情感反馈,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生硬地回了句:“应该的。”
刘大妈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开始例行询问易小天的饮食和睡眠情况。
严序一一作答,言简意赅。
问询接近尾声时,严序看似随意地,用谈论天气般的平淡语气问了一句:“刘女士,之前发布的寻亲公告,有消息吗?”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一下。连一直低着头的易小天,耳朵也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抬头,但握著画笔的手指收紧了。
刘大妈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叹了口气,摇摇头:“还没有。我们已经通过公安系统在全国范围内核查了,也联系了周边省市的相关机构。目前,还没有任何符合条件的家属来联系。”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安慰,“这也未必是坏事,说明孩子可能……唉,总之,我们现在的工作重心,就是确保小天能在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里生活。”
严序沉默地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
刘大妈又嘱咐了几句关于后续评估的注意事项,便起身离开了。
门再次关上,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刚刚安装好的、泛着金属冷光的摄像头上。
严序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刘大妈远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寻亲公告没有消息,意味着易小天的过去依然是一片迷雾,也意味着,他们正在走的这条收养之路,少了一个最大的不确定性。
他转过身,看到易小天已经抬起头,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也没有明显的喜悦,只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平静。
或许,他也听懂了那个答案。
严序走过去,没有提及那份沉重的公告,目光在冰冷的摄像头和易小天紧抱在怀的立拍得之间轻轻一转。
“以后,”他说,“它拍它的,你拍你的。”
易小天循着他的视线,望了望那个泛着金属光泽的“眼睛”,又低头凝视自己手中能诞生奇迹的相机。
他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他忽然举起立拍得,动作流畅而坚定。取景框里,严序的身影背对着窗光,轮廓被勾勒得异常清晰,仿佛一座终于寻获了航标的安全港湾。
“咔嚓——”
这一声,清脆而坚定,仿佛在宣告:无论过去如何,现在和未来的影像,将由他们自己来捕捉和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