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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雨夜和逃跑很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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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周,林喻感觉自己像是活在一个荒诞的舞台剧里,而黎阳就是那个不按剧本出牌、随时即兴发挥的男主角。
他看着黎阳用“科普知识”把二婶怼得哑口无言,用“未来黑话”把三叔绕得晕头转向,用“人人平等”的思想把管家弄得手足无措。黎家这座压抑的、规矩森严的堡垒,被他搅得处处漏风,鸡飞狗跳。
而林喻,这个原本的风暴中心,竟成了最清闲的那个。他只需要安静地待着,黎阳这个巨大的人形避雷针,就会自动吸引并反弹所有的明枪暗箭。
林喻心里那座名为“防备”的冰山,正在这颗小太阳的持续烘烤下,以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速度,悄然融化。
第七天晚上,下起了暴雨。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狂风在屋外呼啸,像是有无数鬼怪在哭嚎。黎家大宅早早地就陷入了沉睡,只有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会短暂地照亮走廊的轮廓。
林喻的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他正在整理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整理的,几件换洗衣物,几本珍爱的书,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他已经决定,明天一早就跟黎圣尧摊牌,无论如何都要离开。
房门被“咔哒”一声,轻手轻脚地推开了。
林喻警觉地回头,看到的却是黎阳。他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从外面冒雨回来。
“哥,”黎阳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压低声音,用一种仿佛在策划着什么阴谋的语气说道,“时机到了。”
“什么时机?”林喻不解。
“离开的时机!”黎阳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两颗星,“就是现在,就是今晚!”
林喻愣住了:“外面在下暴雨。”
“对啊!就是因为下暴雨!”黎阳兴奋地一拍手,“你想想,所有伟大的逃亡和新生,都是在这样的雨夜里完成的!这是命运的剧本,是上天给我们打的掩护!”
林喻:“……”他觉得黎阳的脑子可能也被雨淋了。
“别犹豫了!”黎阳不由分说地走进来,拿起林喻已经打包好的行李箱,“东西都收拾好了?完美!我们走!”
“去哪儿?”林喻被他这股疯劲儿弄得哭笑不得,“而且,我们这么走了,明天他们……”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黎阳打断他,神情庄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你听我说。你不能再待下去了。你再待下去,就要被‘规制化’了!你会被他们磨平棱角,变成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戴着面具的空壳!”
林喻的心,被“规制化”这个陌生的词,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看着黎阳,黎阳的表情无比认真,那双眼睛里,没有玩笑,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信念。
半小时后,两个少年,一人背着一个包,手里提着行李箱,像两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在一楼漆黑的走廊里。
他们成功地绕过了所有可能会发出声响的障碍,来到了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前。
门外,雨下得更大了,风雨交加,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哭泣。
黎阳握住冰冷的门把手,回头看着林喻,脸上露出了一个功德圆满的、导演般的微笑。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充满仪式感的、咏叹调般的语气说道:
“哥,你看。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这样才算彻底摆脱了悲情剧主角的人设嘛!——《被诬陷者的救赎》里,主角的逃走不就是这样完成的嘛!”
林喻被他中二的台词弄得有些无语,他看着外面泼天的大雨,实事求是地回答:“……只是搬家的日子,恰好遇上了雨天吧。”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好奇地问:“而且,《被诬陷者的救赎》……那是什么?”
“一部电影!”黎阳的眼睛又亮了,他拧开门锁,将大门拉开一道缝,狂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水立刻灌了进来,“还没上映呢!在未来评价超高的!等播了,我一定带你去看!”
说完,他率先一步跨了出去,整个人瞬间被卷入了风雨之中。
林喻站在门口,看着门里压抑的黑暗,和门外那个在风雨中对他伸出手的、浑身湿透却笑得无比灿烂的少年。
他犹豫了一秒,随即,也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片席卷天地的暴雨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全身,却仿佛也洗去了他身上积攒了十八年的、名为“黎家”的尘埃。
他获得了新生。
在一个黎阳口中,悲情剧主角标配的雨夜里。
……
风雨如晦,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个拖着行李箱在雨中狂奔的少年。
黎阳跑在前面,一边跑还一边张开双臂,仰头迎接暴雨的洗礼,嘴里还高声喊着意义不明的口号:“为了自由——!”
林喻被他这股疯劲儿感染,那根名为“规矩”的弦,在十八年来第一次彻底崩断了。他追上黎阳,学着他的样子,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放感从心底涌起。
他们像两只挣脱了牢笼的鸟,在风雨中嬉戏打闹,丝毫没有“逃跑”的狼狈,反而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盛大的狂欢。
事实上,这确实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搬家。
林喻早在决定离开黎家时,就用自己攒下的奖学金和稿费,在城西的老城区租下了一间小小的平房。他算过账,付了押金和三个月的房租后,剩下的钱,省着点花,足够他撑到找到稳定的工作。
他本来计划着下一周、或者下个月某个白天,体体面面地搬进来。
没想到,被黎阳这个“天降神兵”,硬生生把计划提前到了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就是这里!”林喻在一栋老旧的建筑前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房东是个和蔼的退休老教师,被两个落汤鸡一样的少年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办好了手续。林喻数出早已准备好的钱,郑重地交付了尾款的那 60%。他看着自己钱包里剩下的、薄薄的一叠钱,心里默默计算着未来的开销。
黎阳则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家。
平房不大,一间卧室,一间小小的客厅兼书房,还有一个带天窗的卫生间。虽然简陋,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的味道。
“哇哦!我们的秘密基地!”黎阳发出了满意的赞叹。
林喻刚想纠正“这是我的住处”,黎阳已经像阵风一样冲进了卫生间,随即又探出头来,对他发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邀请。
“哥!快来!水烧好了!咱们一起洗,省点热水钱!”
林喻:“……”
他看着黎阳那张兴高采烈、仿佛提出了一个绝世好主意的脸,感觉自己的逻辑系统再次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我们……才刚搬出来不到一个小时,”林喻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这么快就已经进入到需要顾忌热水钱的状态了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卫生间这么小,两个人只会一起感冒吧?”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黎阳振振有词地反驳,“良好的财务规划,要从第一天做起!再说了,都是男人,别害羞嘛!”
林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静地指出问题的核心:“……我没有在讲害羞的事情。”
他是在讲物理空间和健康常识。
然而,黎阳显然已经单方面做出了决定。他像一只热情的大金毛,不由分说地把林喻推进了热气氤氲的卫生间,顺手关上了门。
狭小的空间里,水声哗哗作响。
林喻背对着黎阳,闭着眼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试图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一并冲走。
而他身后,黎阳还在喋喋不休地规划着他们的“省钱大计”。
“我跟你说,以后咱们买菜得去早市,便宜!衣服去处理品商店淘,结实!出行全靠腿,锻炼身体!对了,咱们还可以去捡瓶子卖,还能卖个几分钱……”
林喻听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的未来,可能比他钱包里剩下的那点钱,还要……前途未卜。
……
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是一米五宽的旧式木板床,铺着干净但洗得发白的床单。
对于两个半大的少年来说,这个尺寸显得过于……亲密了。
林喻侧躺在床的里侧,背对着黎阳,浑身僵硬。床板很硬,被子很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雨后气息和另一个少年身上淡淡的、阳光般的味道。
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入睡。
“唉……”他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嘲地想:难道是在黎家养尊处优惯了,真的染上了“旁边睡个人就睡不着”的少爷病?
他身后,黎阳的呼吸均匀而绵长,似乎已经睡熟了。
林喻悄悄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借着从天窗洒落的、微弱的月光,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睡脸。
白天的黎阳,像一颗永不熄灭的小太阳,永远精力充沛,永远神采飞扬。而此刻睡着了的他,却显得异常安静。浓密的眉毛舒展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微微嘟着,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
林喻看着他,鬼使神差地,开始用自己在学校美术课上学来的、那点浅薄的素描技巧,在心里为他描摹着轮廓。
高挺的鼻梁,线条应该更硬朗一些……清晰的下颌线,是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利落……还有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如果画出来,该用什么样的笔触,才能画出那里面藏着的、仿佛能点燃整个世界的光芒?
他看得有些出神,以至于没有发现,那双本该闭着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睁开。
“哥?”
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林喻的心脏猛地一跳,像一只被猎人抓个正着的兔子,身体瞬间绷紧了。
黎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咋不睡——怎么还吓了一跳,怕黑吗?”
“不……”林喻定了定神,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他强作镇定地移开视线,嘴上却很诚实,“……被你吓到了。”
“嘿嘿,我的错。”黎阳非但没有歉意,反而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种得逞的狡黠。他挪了挪身子,凑得更近了些,然后像只大型犬一样,伸出胳膊,不由分说地将林喻揽进了怀里,“那就让我来安慰你吧!”
温热的胸膛紧紧贴着林喻的后背,隔着薄薄的睡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
“别抱着,很热,”林喻挣扎了一下,但对方的胳膊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而且,这样睡,醒了胳膊容易麻——”
“经验之谈啊?”黎阳的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处,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这么说,你还经常和别人一起睡?”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喻尘封已久的记忆。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去:“小时候……和母亲一起。”
他顿了顿,又像是为了修正一个错误的事实,补充道:“……不,你的母亲。”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黎阳揽着他的手臂,在黑暗中,突然抱得更紧了。那力道里,没有了之前的玩笑,而是带着一种笨拙的、无声的安抚。
过了许久,黎阳才闷闷地开口,用一种故作轻松的、怪异的腔调说道:“有我呢。来,感受一下‘父爱’的关怀吧?”
林喻:“?”
他一时没能理解这个跳跃的逻辑。
眼看气氛又要陷入尴尬,黎阳立刻干巴巴地解释起来:“呀——其实我们现代人……就是,未来的人,比较喜欢开玩笑,把自己的好兄弟喊成儿子,表示关系铁……”
林喻:“……”
他感觉自己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那点伤感,被这句话冲得烟消云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玩烂梗了!”黎阳感受到了林喻的无语,立刻开始检讨。
林喻在黑暗中,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梗’,是什么?”
“呃,‘梗’啊……”黎阳卡壳了,开始费力地寻找合适的词汇,“就是……未来的流行文化里,管这个叫‘neta’。”
“……说点容易懂的。”
“就是……相声里的包袱?”黎阳试探着说出了一个他觉得最接近的、这个时代可能存在的词。
林喻沉默了。
他放弃了去理解黎阳那个光怪流离的世界,也放弃了挣扎。他只是在那个温暖又略显拥挤的怀抱里,任由黎阳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包袱”这个词似乎打开了黎阳新的话匣子。他的嘴,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关枪,只要是醒着,就不可能停下来。
“我跟你说,我们那边的包袱可多了!有谐音梗,扣钱的!还有地狱笑话,讲了要就要‘下地狱’的!——当然,主要是因为没什么底线,哦对了,还有一种叫‘表情包’,就是用图片代替文字聊天,一张图就能表达千言万语,特别方便……”
黎阳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像一阵不紧不慢的夏雨,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林喻的耳膜上。他讲着那些林喻完全听不懂的、关于未来的零碎片段,从“弹幕护体”讲到“社交牛逼症”,又从“熬夜修仙”讲到“YYDS”。
一开始,林喻还试图去理解这些词句的含义,但很快,他的意识就在这阵温和的、持续不断的“噪音”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出乎意料地,这阵噪音非但不令人烦躁,反而像一种奇异的催眠曲,抚平了他内心最后一丝紧绷和不安。
黎阳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带上了浓重的鼻音,语速也慢了下来。
“……还有一种声音,叫‘白噪音’,就是……就是那种,下雨啊,风吹树叶啊……特别……助眠……”
他说着说着,自己就先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取代了喋喋不休的话语,揽着林喻的手臂却依旧没有松开。
他始终没有留意到,那个被他紧紧抱着的人,早已经在他那堪比“白噪音”的机关枪一样的讲述中,进入了十八年来,最安稳、最深沉的梦乡。
当然,关于“白噪音”这个词的真正含义,还是在很久以后,黎阳才重新告诉林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