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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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阳光不再有春寒时的怯懦，也不似盛夏那般泼辣，只是那么一道鹅黄色的光，斜斜地穿过教室的窗棂。
今安伏在临窗的课桌上，脸颊压着冰冷的桌面。
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肩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睫毛偶尔细微颤动一下。
他深陷梦境，无法自拔。
梦境漫长而具体，将他拖回六岁那年的黄昏。
那是他幸福的句点，也是所有伤痛的源头。
五岁之前，家是温暖的代名词。父亲的手掌温暖宽厚，会揉着他的头发，说“今安是爸爸的小骄傲”。母亲的微笑像融化了所有委屈的六月暖光。
但暖阳终会落幕，无边的寂静黑色会代替暖阳曾出现过地方。
母亲离开了。家，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居所。
父亲的叹息沉甸甸地坠下来，渐渐被酒精和暴躁的咒骂取代。
那个爱笑爱闹的今安，仿佛也被母亲一同带走，只留下一个沉默的影子。至此之后，他的成绩从垫底一路窜升至榜首，从此再无败绩，这是他执着又无奈的回应。
今安时常回忆从前，点点碎光，支撑着他走到现在。记忆的碎片里，是父母相视而笑的眼神，是餐桌上氤氲的热气。但碎片无法修复，旧时光被永久地封存在了那一天——他的生日，也是愚人节。
命运为他准备了一个最残酷的玩笑。
黄昏之时，夕阳垂落，染的天边的彩云灿烂夺目，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玻璃窗，从窗外散入屋内，泼洒在小小的客厅中，映照着这个家温馨无比。
“安安，看！”母亲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张彩色的门票，“你心心念念的游乐园！”
今安欣喜接过，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彩色图案。
母亲又将一个精美的礼品袋递给他，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秘密：“这个呀，是爸爸偷偷准备的，连妈妈都不知道是什么。快看看爸爸的‘秘密’。”
今安望向沙发上的父亲。父亲的目光与他相遇，立刻不自然地扭开头，假装研究窗外的云彩，只有那对红透的耳尖，泄露了紧张与期待。
今安小心地拆开包装，打开纯黑的首饰盒。
里面躺着一条项链。坠子是一块打磨得温润剔透的淡蓝色翡翠，形状像一滴凝固的泪，被纯银的细线包裹在里头。那抹清透的蓝，与他眼眸的颜色惊人地相似，在夕照下流转着幽微的光。
他屏住了呼吸。
母亲轻柔地为他戴上。冰凉的触感贴上皮肤，随即被体温熨暖。“真好看，”母亲赞叹，指尖拂过那抹蓝色，“就像为安安定做的。”
“生日快乐，今安。”父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递这今安母亲一个手饰盒，一打开便是条纯金素圈手镯，他道：“今安是今安的生日，值得庆祝，但同样，老婆，你受苦了。”
语毕，又将头转向今安，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这石头，爸爸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亲手磨的。以后长大了，要像爸爸一样，做个男子汉，保护好妈妈。”大手习惯性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在六岁的今安心中，父亲是巍峨的山，是无所不能的神。他望着父亲映着夕光的脸庞，重重点头：“嗯！我一定要成为像爸爸一样的人！”
夜色悄然弥漫，繁星缀满深蓝的天。蛋糕上的蜡烛被点燃，小小的火苗摇曳，映照着父母哼唱生日快乐歌的脸庞。
“祝你生日乐……”
歌声在小小的空间里流淌。
今安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一片暖融融的祝福声中，虔诚地许下心愿：“我要和爸爸妈妈，永远永远不分开。”
他睁开眼。烛光将父母含笑的侧影勾勒得如同圣像。
“小傻瓜，”母亲轻声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快，吹蜡烛。”
今安鼓起腮帮，用力一吹。
光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温暖歌声、父母的笑脸，被无形的幕布瞬间阻隔，变得遥远而不真。只有窗外冷白的月光，像一层寒霜，无声地铺满地板。
“爸？妈？”他的心猛地一沉，小手在黑暗中徒劳地摸索。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稚嫩的心脏，“你们在哪？别吓我！”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突然，“啪嗒”一声，灯亮了。
父母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从藏身处跳出来。“哈哈，吓到了吧！”父亲大笑。
今安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们的腿，声音带着哭腔：“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你们都不见了！不要我了！”
“傻孩子，安安这么好，我们怎么会不要你？
母亲蹲下身，将他搂进怀里。
父亲拍着他的背，连声说“乖乖，不怕”。
那带着惊险的欢声笑语，在那一刻达到了顶点，也如同烟花般，绚烂地熄灭了。
今安被哄着早早睡下。窗外的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像不安的低语。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多久。门缝外，父母压低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渐渐扩散、拔高，最终演变成激烈的争吵，撕裂了夜晚。
今安缩在被子里，身体僵硬。他从未听过父母如此尖锐的声音。今天不是他的生日吗？他们不是刚刚还笑得那么开心吗？
为什么？
他赤脚挪到门边，颤抖着拉开一道细缝。
门外，是父亲暴怒的咆哮。
“为什么？！是我对你不够好吗？……和他断了！我当什么都没发生！”
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最后一丝挣扎的祈求。
母亲的沉默，是比任何回答都锋利的刀刃。
“你……你真的要为了那个人，跟我离婚？！今安怎么办？！你不要他了？！”父亲的质问破碎不堪。
“嗯。”母亲的回答清晰，简短，不带一丝温度，“安安跟你。财产我一分不要。”
“他才六岁！你舍得？！”
“我不舍得？我不舍得？！”母亲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但迅速被冰冷的决绝覆盖，“你认为我舍得吗？……两个不相爱的人，再纠缠下去只会让所有人都痛苦！分开……对谁都好，对安安……也好。”
长久的沉默。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好。”
那一声低沉、疲惫、仿佛抽干所有力气的“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今安小小的身体上。他眼前一黑，泪水汹涌而出。
他看到母亲起身走向主卧，传来收拾行李的声响。父亲则颓然跌坐，双手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
十几分钟后，脚步声靠近。今安猛地窜回床上，胡乱擦着脸，睁着那双蓄满泪水、蓝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她走到床边，看着今安水汪汪的、充满恐惧的眼睛。
“妈妈……”今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和爸爸在说什么？……你不要安安了吗？你说明天……明天还要带我去游乐园的……”他伸出手，想抓住母亲的衣角，又不敢。
“妈妈，你说话呀！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眼泪大颗滚落，“你不是说……安安是你的小天使吗？你说过……会永远陪着安安的……”
“别人……都说我的蓝眼睛奇怪……只有你说好看……只有你说最喜欢安安……永远不会离开安安……”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调皮了！我一定好好念书！我听话！妈妈你别走！求求你……别不要安安！好不好？妈妈！……”
一声声泣血的哀求，像刀子扎在母亲心上。她看着儿子哭得通红的小脸，那双蓝色眼眸里盛满了被遗弃的恐慌。她的坚强外壳瞬间碎裂，眼眶红了。
她缓缓蹲下，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珍宝。微凉的手指颤抖着拂过今安湿漉漉的脸颊，笨拙地擦拭源源不断的泪水，又轻轻捏了捏他冰凉的小脸蛋。
“安安……”她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听妈妈说……”
今安拼命吸着鼻子，用手背抹泪，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母亲深吸一口气，压下哽咽，目光落在那双蓝眼睛上。
“安安，”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在爱里许下的诺言……只有在被爱的时候，才作数。”
今安茫然地看着她。
“妈妈……要离开这个家了。”她艰难地说出，“不是妈妈不要安安了……是妈妈和爸爸……我们不再相爱了。”她停顿了一下，寻找着孩子能懂的语言，“两个不相爱的人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不停地争吵……分开，对爸爸，对妈妈，”她深深地看着儿子眼中那片破碎的蓝，“或许……对安安你，才是最好的。”
“那你还是不要安安了……”今安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安安怎么办？妈妈走了……还会回来看安安吗？”
“会！”母亲立刻回答，语气斩钉截铁，“安安永远是妈妈的小宝贝！妈妈一定会回来看你！”
“什么时候？”
“……等安安什么时候表现好了，考了第一名，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母亲的声音飘忽起来，像在描绘一个遥远的幻梦，“妈妈就回来看你，好不好？”
“……好。”今安的声音微弱下去，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妈妈……不要骗我。”
“不骗你。”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最后一次，深深地、贪婪地凝视着儿子的小脸，将他眉眼、他颈间那抹幽蓝的泪滴，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猛地站起身，拉起行李箱，转身，决绝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今安痴痴地望着那扇关上的门。
门外传来低声的嘱咐，断断续续。接着，是家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砰——”
那一声轻响，在他的世界里，山崩地裂。
梦境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母亲走入无边黑暗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孤绝，没有一丝留恋的回头。
门外的黑暗，像一张巨口，吞噬了她，也吞噬了他童年里最后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