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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名为艺术的猎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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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夜晚,A市市立美术馆被璀璨的灯火与浮动的暗香包裹。
一年一度的青年艺术家联展酒会,是城中艺术圈与上流社会心照不宣的交汇点。前者需要后者的名利场点缀,后者则需要前者的艺术性镀金。空气里,香槟的清甜与高级香水的气息交织,混合成一种属于名利场的、微醺的迷醉。
谢临洲就站在这片迷醉的中心。
他今天穿了一身烟灰色的丝绒西装,剪裁宽松,带着几分复古的慵懒。里面没有按常规搭配衬衫,而是一件质地柔软的黑色高领羊绒衫,衬得他那张本就昳丽的脸庞愈发轮廓分明,肤色冷白。胸前别着一枚他自己设计的、造型是不规则银色月桂叶的胸针,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而清冷的光。
他整个人,就像一件游走于展厅中的、尚未被标价的艺术品。
“临洲,你今天可真是……夺走了所有作品的光彩。”策展人张姐端着酒杯走过来,笑得合不拢嘴,“你一来,我这边的赞助商眼睛都亮了。”
谢临洲弯了弯唇角,那笑意礼貌,却未达眼底:“张姐说笑了,我只是来欣赏学习的。”
他应付着一波又一波前来寒暄或搭讪的人,目光却不着痕跡地,一次又一次掠过美术馆那扇巨大的玻璃门。他在等。像一个布下了陷阱的猎人,在等待猎物踏入自己领地的那一刻,心中有种混合了期待与焦灼的战栗。
姐姐给他的请柬是阳谋,而他通过那个加密软件放出的风声,才是真正的鱼饵。他笃定,江知远会来。
那个男人,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孤高山脉,对于任何试图攀登、甚至只是在他领地留下痕迹的行为,都会报以最猛烈的回击。谢临洲知道,自己在他那里,早已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而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麻烦,一个需要被“勘探”的未知。
他喜欢这种感觉。
就在他晃动着杯中金色的液体,思绪有些飘远时,门口传来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
人群如摩西分海般,不自觉地向两侧让开了一条通路。
江知远到了。
他穿了一身裁剪精良的炭黑色高定西装,线条凌厉,将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勾勒得淋漓尽致。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冷静地扫视着全场,仿佛在用最理性的目光,给这满屋子的艺术与感性估算着价值。
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这里是流动的,感性的,充满了色彩与想象力的空间。而他,是静止的,理性的,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带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要将眼前这一切都剖析开来。他的出现,瞬间将这片温吞的、属于艺术的磁场,强行扭转成了属于他的、属于权力的领地。
“那是……江氏的江知远?”
“他怎么会来这种场合?我以为他的人生里只有数据和报表。”
“天哪,本人比财经杂志上还要有压迫感……”
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泛起一圈圈涟漪。
而在这片涟漪的中心,江知远的目光,已经穿透了攒动的人群,精准无误地,落在了谢临洲的身上。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喧嚣、光影、人声,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谢临洲脸上的那份疏离的假笑,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温度。他举起手中的香槟杯,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遥遥向江知远致意。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挑衅,和一句无声的台词:
你终于来了。
江知远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他没有回应谢临洲的致意,而是收回视线,迈开长腿,不疾不徐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谢临洲的心跳上。
周围的人群自动为这位气场强大的不速之客让路,目光在他和不远处的谢临洲之间来回逡巡,嗅到了空气中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江知远最终停在了谢临洲面前,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他比谢临洲要高出一些,微微垂眸看他时,形成了一种天然的压迫感。
“没想到,谢二少对艺术的兴趣,已经到了能亲自来站台的地步。”江知远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没有多余的情绪。
这话看似平常,却暗藏机锋。他用了“站台”这个词,轻飘飘地将谢临洲的“欣赏”,定义成了某种商业行为,暗示他也不过是这场名利交易的一环。
谢临洲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深了。他仰起头,直视着那双镜片后的眼睛,语气轻快:“比不上江总。您日理万机,还能屈尊来这种‘不务正业’的场合指导工作,才是真的让我意外。”
他故意咬重了“不务正业”四个字,那是他父亲谢宏远用来斥责他的词,此刻被他信手拈来,变成了一把柔软的刀子,刺向江知远所代表的那个世界。
他是在说:你看,你最终还是来到了我的世界。
江知远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发现,这个年轻的男人,像一只狡猾又漂亮的猫科动物,永远不会被动地承受攻击,而是会在第一时间,用最优雅的姿态,亮出他锋利的爪子。
“只是恰好路过,进来看看。”江知远用一个毫无诚意的借口,将话题转向了一旁墙上的一幅画,“比如这幅,我不太懂。”
那是一幅用色极为大胆的抽象画,深红与墨蓝激烈地碰撞、撕扯,形成一种扭曲而磅礴的张力,中心处却有一抹脆弱的金,仿佛在绝望中呐喊。
“江总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懂。”谢临洲侧过身,与他并肩而立,两人离得极近,手臂几乎要碰到一起。他能闻到江知远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木质香气,混杂着一丝西装布料的冷感。
“哦?此话怎讲?”
“因为这幅画讲的是失控的美感,是情绪的决堤。而江总的人生里,大概每一个小数点都经过了精密计算,从不允许‘失控’这种错误的变量出现吧?”谢临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气音,像情人间的耳语,内容却充满了挑衅。
他是在拿江知远那晚的失态,反复撩拨。
江知远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看画,而是转头,目光透过镜片,牢牢地锁在谢临洲的侧脸上。灯光为谢临洲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连那纤长的睫毛都在轻轻颤动。
“变量之所以需要被计算,是因为它的出现,会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江知远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仿佛在回应他的耳语,“但有时候,捕获这个变量,将它彻底解析,本身就是一种乐趣。”
谢临洲的心,漏跳了一拍。
捕获。解析。
这两个词,充满了属于江知远的、冷静而残酷的占有欲。
他强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的悸动,转回头,迎上江知远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妖冶的弧度:“那江总可要小心了。有些变量,是会反噬的。它可能会让你的系统……彻底崩溃。”
“我很期待。”江知远淡淡地说,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就在这剑拔弩张又暧昧丛生的时刻,一个煞风景的声音插了进来。
“临洲!你果然在这里!”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年轻男人端着酒杯,亲热地走过来,伸手就要揽谢临洲的肩膀,“刚才找了你半天。走,去那边,给你介绍个美女收藏家。”
谢临洲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正要不动声色地避开,却感觉身侧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江知远甚至没有看那个花衬衫男人一眼,只是平静地对谢临洲说:“看来谢二少很忙。”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寒冰,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那个花衬衫男人搭在半空的手,就那么僵住了。他这才注意到谢临洲身边站着的是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恐。他结结巴巴地道歉:“江、江总……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和临洲聊天,我……”
“你的朋友,似乎很怕我。”江知远终于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不是怕你。”谢临洲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他上前一步,挡在了花衬衫和江知远之间,仰头看着江知远,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他是怕你身边的低气压,会冻坏了这里娇贵的艺术品。”
说完,他拍了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朋友的肩膀,用口型说了句“快走”。那人如蒙大赦,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小小的插曲过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反而更加紧绷。
江知远向前逼近一步,几乎将谢临洲圈在了他和墙壁之间。他低下头,呼吸都仿佛要喷洒在谢临洲的耳廓上。
“看来,我打扰了谢二少的雅兴。”
“不,”谢临洲没有退,反而迎着他的压迫感,笑意更深,“江总的到来,才是今晚最大的‘雅兴’。”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慢悠悠地补充道:“说起来,江总那本支票簿,还安稳地躺在我的床头柜里。上面的签名……真是漂亮。我昨晚闲来无事,临摹了好几遍,都学不到那种杀伐果断的气势。”
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深潭的炸弹。
它太过私密,太过大胆,充满了让人脸红心跳的暗示。
“床头柜”,一个暧昧的地点。
“临摹你的签名”,一种近乎痴迷的研究。
江知远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花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当场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正对他露出胜利微笑的脸。这张脸的主人,一次又一次地,用最轻佻的姿态,做着最致命的挑衅。
“是吗?”良久,江知远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已经有些沙哑,“那不如我亲自教你。或者,谢二少可以直接用它,开个价。告诉我,你的‘不可预测性’,到底值多少?”
他又把话题拉回了钱。这是他最熟悉的领域,是他用以掌控一切的武器。他试图用这种方式,重新夺回主导权,将这场失控的情感博弈,拉回到他擅长的商业交易轨道上来。
“我的价值?”谢临洲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伸出食指,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江知远那被西装包裹得一丝不苟的胸膛,隔着布料,感受着底下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江总,你还是不懂。最珍贵的东西,都是无价的。比如艺术,比如……”
他的指尖向上滑动,停在了江知远的领带结上,轻轻一勾。
“……心动。”
酒会的高潮,是一场小型的慈善拍卖。
两人之间的极限拉扯,被拍卖师登场的声音打断。谢临洲整理了一下被江知远灼热目光烫到的情绪,从侍者的托盘里换了一杯新的香槟,施施然地走到了拍卖区的前排落座。
江知远在他身侧两步远的位置,也找了个空位坐下。
前面的几件拍品,大多是珠宝和腕表,引得在场的名媛贵妇们一阵低声竞价。谢临洲兴致缺缺,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
直到最后一件拍品被推了上来。
那是一幅画。
画的名字叫《囚鸟》。作者是一位三年前去世的天才画家,也是谢临洲在艺术上最为崇敬的前辈。画中,一只羽翼华美、色彩斑斓的鸟,被困在一个由荆棘和铁丝编织而成的、造型扭曲的笼子里。它的眼神,却并非痛苦或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偏执的,对笼外那片无尽苍穹的渴望。
这幅画,画的就是他自己。
谢临洲的眼神,瞬间变了。他坐直了身体,放下了酒杯,所有的慵懒和玩味都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属于艺术家的专注与热爱。
拍卖师开始介绍这幅画的来历和价值,起拍价定在了八十万。
“一百万。”谢临洲几乎在拍卖师话音刚落的瞬间,就举起了号牌。他今天来,有一半的原因就是为了这幅画。
“一百二十万。”另一个冷静的男声,紧跟着响起。
谢临洲循声望去,毫不意外地,对上了江知远的视线。
江知远并没有看他,而是平静地看着台上的那幅画,仿佛他真的对这幅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全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这两个男人身上。一场发生在艺术殿堂里的,关于金钱与欲望的无声对决,就此拉开序幕。
“一百五十万。”谢临洲面无表情地再次举牌。
“两百万。”江知远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将价格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量级。
这个叫价,已经开始超出画作本身的市价。在场的人都看明白了,这已经不是在买画,而是在斗气。
谢临洲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他今天动用的是自己的私人积蓄,是他靠卖画和做设计攒下的钱,而不是谢家的。他对这幅画的预算,在两百万左右。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牌子:“两百一十万。”
这已经是他的极限。
江知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犹豫。他终于转过头,看向谢临洲。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他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欣赏着猎物在自己布下的陷阱里,做着最后的挣扎。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举起了自己的号牌。
“三百万。”
这个数字一出,全场一片死寂,随即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谢临洲握着号牌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
他输了。
他看着江知远,江知远也看着他。在对方那双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眼睛里,谢临洲读懂了他的意思。
江知远在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他:你的热爱,你的追求,你视若珍宝的一切,在我的世界里,只需要一串冰冷的数字,就可以轻易地买断、占有。你的艺术,你的激情,在绝对的资本面前,不堪一击。
这比任何言语上的羞辱,都来得更狠。
谢临洲忽然笑了。他放下号牌,身体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慵懒无谓的姿态。他端起酒杯,朝着最终以三百万天价拿下《囚鸟》的江知远,再次遥遥一敬。
只是这一次,他眼中的光,熄灭了。
拍卖会结束,酒会也渐渐进入尾声。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谢临洲没有再看江知远一眼,径直朝着出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这么急着走?”江知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临洲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他看着门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很淡:“恭喜江总,用一个合理的价格,买到了今晚的胜利。”
“我买的不是胜利。”江知远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到谢临洲面前。那是一张美术馆的寄存卡。
“这是什么意思?”谢临洲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戒备。
“那幅画,你很喜欢?”江知远答非所问。
谢临洲冷笑一声:“曾经喜欢。现在它沾上了铜臭味,我不感兴趣了。”
“是吗?”江知远并不在意他的嘲讽,他将那张卡片,强硬地塞进了谢临洲西装的口袋里,“明天下午三点,司机会把它送到谢府。我亲自监督。”
谢临洲猛地回头,眼中是全然的错愕与不解。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展开。他以为江知远是在羞辱他,是在向他炫耀。可现在,他竟然要把这幅画……送给他?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用金钱击溃他,再用金钱收买他?
江知远看着他那双终于不再是带着钩子,而是充满了真实迷茫的眼睛,心中那股因他而起的烦躁,竟然诡异地平复了。
他喜欢看他失控的样子,更喜欢看他为自己而失控的样子。
“谢临洲,”江知远上前一步,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幅画,算是我预付的定金。”
“……定金?”谢临洲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宕机。
江知远的唇角,勾起了自两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堪称“微笑”的弧度。那笑容,却比冰雪更冷,充满了侵略性。
“买下你所有‘不可预测’的时间的定金。”
说完,他不再看谢临洲震惊的表情,转身,在一众或好奇或敬畏的目光中,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只留下谢临洲一个人,站在原地,口袋里的那张卡片,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一阵阵发麻。
那个男人,用一场他完全无法预测的行动,彻底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
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在这一刻,似乎发生了微妙的、让他措手不及的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