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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喧嚣中的裂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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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片的苦涩在舌根顽固地盘踞,像一层洗不掉的铁锈。路眠陷在房间里那张陈旧的单人沙发里,身体软得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将午后本就不甚热烈的阳光彻底隔绝在外。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和空洞的浅褐色眼瞳。屏幕上,银行APP的界面亮着,最新一笔入账的数字——那笔来自“隅角”的高额稿费——静静地躺在余额栏里,庞大,冰冷,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隅角的四季”。
四套海报安静地躺在电脑硬盘的某个角落。春的嫩绿与窗边光影,夏的浓郁果香与冰块折射的彩虹,秋的暖橘色调与书架泛黄的书脊,冬的静谧雪景与窗上凝结的冰花。他画得很认真,甚至……比他接过的许多高价商稿都要用心。那些捕捉到的细微光影,那些属于“隅角”的独特氛围碎片,被他用画笔小心地拼接、渲染,最终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温暖质感。
稿子交过去时,范云熙只是点开邮件,快速地滑动浏览了一遍屏幕上的图片。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艳或夸赞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样子,深色的眼眸里看不出波澜。只淡淡地点了下头,说了一句“收到”,便操作手机,干脆利落地转了账。整个过程高效、冰冷,像完成一笔早已谈妥的货物交割。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甚至没有一个落在路眠身上的眼神。
路眠看着那笔到账的巨款,心里那只名为“囤囤鼠”的小兽发出了满足的、细微的咕噜声。安全感的壁垒似乎又厚实了一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堡垒的裂缝被钱暂时糊上了,但那个空间里捕捉到的光,似乎也随之黯淡了下去,只留下交易完成后冰冷的余烬。
此刻,他瘫在沙发里,像一株在暗室里枯萎的植物。身体内部的倦怠感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药效带来的麻木感包裹着神经,将外界的声响都过滤成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银行卡里那个庞大的数字就在眼前闪烁,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
手机在堆满杂物的茶几上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刺眼的光。
是林小满。
[林小满]:绵绵!在干嘛呢?
[林小满]:[一个疯狂摇晃对方肩膀的熊猫表情包]
[林小满]:别装死!快出来!
[林小满]:周末大好时光!窝家里发霉啊?
[林小满]:请你吃火锅!老地方!新上了麻辣牛油锅底!特香!
一连串的消息气泡带着林小满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热情,几乎要冲破屏幕跳出来,蛮横地撞进这片死寂的昏暗里。每一个感叹号都像一颗小火星,噼啪作响,试图点燃路眠沉寂的世界。
火锅?
路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脑海里瞬间闪过滚烫翻腾的红油锅底,呛人的花椒辣椒蒸汽,鼎沸的人声,油腻的碗筷碰撞声……光是想象,就让他胃里一阵翻搅,太阳穴突突直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拒。他想回复“不去”,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屏幕那端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直接弹出了语音通话的请求。
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路眠被惊得浑身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绵绵?听到没?”林小满的大嗓门立刻从听筒里冲了出来,带着外面的喧嚣和活力,“赶紧的!收拾收拾出门!我都快到店门口了!给你点了你最爱的虾滑和毛肚!再不来就老了!”
路眠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挤出拒绝的音节。然而,林小满那充满生气的、不容置喙的声音像一股汹涌的暖流,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瞬间冲垮了他心底那点微弱的抗拒堤坝。
他太累了。累到连说“不”的力气都没有了。累到……或许,一点点外界的喧嚣和热量,能短暂地驱散这屋里的阴冷和死寂?哪怕那喧嚣本身也是一种负担。
“……嗯。” 喉咙里艰难地滚出一个沙哑的音节,轻得像叹息。
“好嘞!等你啊!快点!” 林小满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得逞的兴奋,啪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路眠握着手机,在昏暗的光线里又呆坐了几秒。然后,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不情愿,从深陷的沙发里把自己拔了出来。动作迟缓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
推开那家熟悉的火锅店厚重油腻的玻璃门,一股裹挟着浓烈牛油、花椒、辣椒和无数种食材气味的滚烫热浪,混合着鼎沸的人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服务员的吆喝声,如同实质的墙壁,轰然拍打在路眠脸上!瞬间将他吞没!
“嘶……”
路眠被呛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浅褐色的瞳孔因为强烈的感官冲击而猛地收缩!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间被蒙上了一层油腻的、晃动的水雾。巨大的噪音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耳膜,刺得他头皮发麻!胃里因为药物的作用和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开始隐隐作痛,翻搅起来。
“这边!绵绵!这边!” 林小满洪亮的嗓门穿透嘈杂,像一根救命稻草。
路眠循着声音望去,在弥漫的白色蒸汽和晃动的人影中,看到了角落里拼命挥手的林小满。他几乎是屏住呼吸,低着头,像穿越雷区一样,艰难地在拥挤的桌椅和人流缝隙中穿行。每一次不小心碰到别人的椅背或衣角,都让他身体僵硬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周围食客们兴奋的谈笑声、划拳声、小孩的哭闹声,混杂着锅里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形成一股庞大而混乱的噪音洪流,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
终于挤到角落的卡座,路眠像虚脱一样跌坐进椅子,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一小块。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胃液。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怎么才来!脸这么白?路上被鬼撵了?”林小满一边麻利地把一盘鲜红的肥牛卷倒进翻滚着红油和辣椒的锅里,一边大咧咧地打量路眠,顺手把一碗堆成小山的虾滑推到他面前,“快!你爱的虾滑!刚下的,再煮就老了!”
辛辣的蒸汽扑面而来。路眠看着面前红得刺眼的汤锅,里面翻滚的辣椒、花椒和厚重的牛油,胃里的翻搅感更加强烈了。他勉强拿起筷子,指尖冰凉。看着林小满热情地往他油碟里加蒜泥、香菜、小米辣,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清汤。”
“啥?” 林小满正夹着一大片裹满红油的毛肚,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瞪大眼,“清汤?!绵绵你转性了?以前不是无辣不欢吗?这家的牛油锅底特正宗!尝尝!就尝一口!” 说着就要把那片滴着红油的毛肚往路眠碗里放。
路眠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了那片灼热的红色。他皱着眉,脸色更加苍白,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虚弱:“……胃不舒服。清汤。”
林小满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看着路眠毫无血色的脸和紧蹙的眉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他放下毛肚,挠了挠头,语气软了下来:“哦……行行行,清汤就清汤!服务员!”他扯着嗓子喊,“这边加个清汤锅!快点儿!”
等待清汤锅上来的间隙,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林小满看着路眠低着头,小口啜饮着杯子里寡淡的大麦茶,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对眼前沸腾的美食和喧闹的环境毫无反应,像一尊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瓷器。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想找点话说,又怕说错什么。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的喧闹陡然升级!
“砰!” 一声脆响!像是碗碟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女人尖锐失控的哭喊声撕裂了周围的嘈杂:“你混蛋!你还有没有良心?!我跟你这么多年……”
“闭嘴!你他妈有完没完?!在外面发什么疯!” 一个男人压抑着怒火的低吼随之响起,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暴躁。
争吵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食客的目光。那桌的动静越来越大,女人的哭诉声越来越凄厉,男人的斥骂声也越来越难听,伴随着桌椅被推搡的刺耳摩擦声,酒瓶倒地的哐当声……
路眠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尖锐失控的哭喊,那充满暴戾的斥骂,那混乱刺耳的破碎声……像一把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强行锁死的闸门!
记忆碎片带着冰冷的海腥味和刺耳的警笛声,轰然涌入——
母亲那张在警察局惨白灯光下扭曲的、混合着愤怒与恐惧的脸,尖锐的质问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他麻木的耳膜:“路眠!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跳海?!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警察局里嗡嗡作响的噪音,周围投来的混合着同情、探究和一丝不耐的目光……世界在旋转、扭曲、崩塌!
“呃……”
路眠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抽气声!他猛地捂住耳朵!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浅褐色的瞳孔骤然放大,里面充满了惊悸和深不见底的恐惧!他像一只被丢进沸水里的虾,猛地蜷缩起来,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椅背,试图将自己缩到最小!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深刻的月牙形凹痕!
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恐惧和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上!他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前倾,一阵无法抑制的干呕!
“绵绵!” 林小满被路眠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大跳!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邻桌的争吵像一把刀,精准地捅在了路眠最深的伤口上!
“操!” 林小满低骂一声,再也顾不上什么火锅。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在路眠和邻桌争吵的方向之间,隔绝了部分视线和声音。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不是去拍路眠的背,而是直接捂住了路眠死死捂住耳朵的双手!用自己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手掌,紧紧包裹住路眠那双冰凉颤抖的手!
“没事了!绵绵!没事了!别听!我们走!马上走!” 林小满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急切,像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扫视周围,目光锐利地搜寻着服务员。
“服务员!买单!打包!快点!” 他冲着离得最近的一个服务员吼道,语气焦灼。
路眠在林小满手掌的包裹下,身体依旧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尖锐的争吵声和破碎的记忆碎片依旧在脑海里疯狂撕扯,冰冷的窒息感扼住喉咙。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被生理性的泪水沾湿,粘成一簇簇。他试图挣脱,想把自己更深地蜷缩起来,逃离这片令他崩溃的喧嚣地狱。
但林小满捂着他耳朵的手坚定有力,传递过来的体温和那一声声急切却坚定的“没事了”、“我们走”,像一道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锚,在惊涛骇浪中死死地拽住了他下坠的意识。
他放弃了挣扎。身体脱力般软了下来,额头抵在林小满挡在他身前的手臂上,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剧烈的颤抖渐渐变成了小幅度的、无法控制的抽噎。冰冷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滑落,洇湿了林小满的衣袖。
林小满感觉到路眠抵在自己手臂上的重量和那无声流淌的冰冷泪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疼。他一边焦急地等着服务员打包,一边用身体更严密地挡住路眠,隔绝掉那些探究的、好奇的、甚至带着点厌烦的目光。他低下头,凑近路眠的耳边,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笨拙:
“好了好了……不怕了……咱马上回家……回家就安静了……哥在呢……”
服务员终于提着打包好的食盒匆匆赶来。林小满一把抓过袋子,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捂着路眠的耳朵,半扶半抱地把浑身脱力、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路眠从椅子上架了起来。
“走,绵绵,我们回家。”
他护着路眠,像护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艰难地穿过依旧喧闹、弥漫着火锅辛辣气息的大堂。周围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让林小满感到无比烦躁,但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臂弯里这个冰冷颤抖的身体上。
推开火锅店厚重的玻璃门,外面傍晚微凉的空气带着一丝解脱的意味涌来。城市的喧嚣被暂时关在了身后。
路眠被林小满半架着,脚步虚浮地走在人行道上。晚风吹过他额前清爽的碎发,带走脸上冰冷的泪痕,却带不走心底那片被重新撕裂的、血淋淋的荒芜。胃里的翻搅感依旧清晰,伴随着药物残留的麻木和一种深沉的、无法摆脱的疲惫。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茫然地掠过街边橱窗里模糊的倒影。倒影里,林小满皱着眉,一脸担忧和紧张地架着他。而他自己,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冰冷的药瓶轮廓,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抵着他的大腿外侧。
十一月。拉萨。雪。
那三个冰冷的锚点,在心底那片喧嚣过后的死寂荒原上,似乎沉得更深,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