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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叫渝淮涼。

      十七岁的夏天,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这个想法像一枚被汗水浸透的种子,埋在被晒得发烫的塑胶跑道上,埋在一摞摞写满公式的试卷底下,具体而模糊。

      直到我考上了这所号称“精英摇篮”的江临大学,直到我遇见了淮阳鄢。

      开学第一天,他就像一颗不循轨道的行星,蛮横地撞进了我过分秩序的世界。

      那时我正站在图书馆顶楼,靠着栏杆背诵新学期的课程表。九月的风带着未散的暑气,吹得人心浮躁。然后,我听见了一阵压抑的、剧烈的咳嗽声。

      转头望去,在楼梯间的阴影里,一个颀长的身影靠着墙,微微佝偻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侧脸线条利落,却透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他指间夹着一支笔,在一本破旧的《犯罪心理画像》的扉页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笔尖凌厉,仿佛要戳破纸背。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猛地抬头。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什么击中了。

      他的眼睛很亮,像藏在浓雾里的寒星,带着清晰的警惕和一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沉沉的疲惫。与他对视,像在深夜推开了一扇陌生的门,迎面是凛冽的风和望不穿的黑暗。

      他合上书,一言不发,与我擦肩而过。留下的,是一阵清冽的皂角气息,以及那惊鸿一瞥间,我看到的他写在扉页上的字——一行复杂到令我咋舌的化学结构式。

      后来我知道,他叫淮阳鄢。

      再后来,我知道了我们同班。

      我们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是在高等数学课上。教授出了一道往届的竞赛压轴题,教室里鸦雀无声。我在草稿纸上演算到第三遍,刚有眉目,一个平静的声音就在身旁响起。

      “解出来了。”

      是淮阳鄢。他甚至没站起来,只是懒洋洋地举了下手,然后用最简洁的语言,条分缕析地给出了三种解法。最后一种,巧妙得让戴着厚眼镜的老教授都愣了几秒,然后激动地拍了下桌子。

      “好!淮阳同学,你以前接触过黎曼几何?”

      “自学过一点。”他语气平淡,重新趴回桌上,仿佛刚才那个光芒四射的人不是他。

      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混杂着惊叹与探究。而我,紧紧攥着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第一次尝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以及……一种被强烈吸引的感觉。

      他像个谜。明明拥有碾压级的智力,却总是独来独往,带着一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和伤痕。有时下午的课他会莫名缺席,第二天出现时,眼下总是挂着更深的青黑。

      我开始不自觉地在人群里寻找他的身影。

      在食堂,他永远只打最便宜的素菜,一个人坐在角落,一边吃饭一边用手机看着似乎是案件分析的视频。在球场,他技术生疏得可怜,却有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抢断时眼神凶得像要和人搏命。

      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

      直到那个晚自习,暴雨倾盆。

      我被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困住,决定冒雨跑回宿舍。在教学楼门口,我看见淮阳鄢站在屋檐下,望着密集的雨帘,眉头紧锁。

      “没带伞?”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把手里唯一的伞递向他一半,“一起?”

      他明显愣了一下,审视地看了我几秒,那双总是藏着雾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犹豫。最终,他轻轻点了下头:“谢谢。”

      雨声哗啦,伞下的空间逼仄而安静。我们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走到半路,经过一条小巷时,他忽然猛地停下脚步,身体瞬间绷紧。

      巷子里,几个黑影正在推搡一个学生模样的人。

      “妈的,欠钱不还是吧?”

      淮阳鄢的眼神骤然变了,那不再是课堂上的淡漠,也不是独处时的疲惫,而是一种冰冷的,仿佛淬了火的锐利。他把书包往我怀里一塞,低声道:“报警。”

      然后,他没等我反应,就像一头猎豹冲进了雨幕和黑暗里。

      接下来的几分钟,像一场混乱的默剧。我看到他并不是蛮干,动作快、准、狠,专门招呼关节和软肋,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格斗技巧,迅速放倒了两个人,为那个被围堵的学生打开了缺口。

      但对方人太多,一根棍子朝着他的后背狠狠砸下。

      我脑子一热,扔下伞和书包冲了过去……

      结局是我们两个都挂了彩,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等着做笔录。他额角破了,渗着血丝,嘴角也肿了。我胳膊上一大片淤青,火辣辣地疼。

      “多管闲事。”他瞥了我一眼,声音沙哑,却没什么责怪的意思。

      “彼此彼此。”我忍着痛,扯了扯嘴角,“你冲得更快。”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僵硬。

      外面雨停了,派出所惨白的灯光照在我们身上。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问我又像在自言自语:“渝淮涼,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愣住了。梦想?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这些答案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私人。

      我反问他:“你呢?”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被雨水洗净的、格外明亮的月亮,那双总是藏着雾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月光,亮得惊人。

      “我想站在光找不到的地方,”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让更多的人,能站在光下。”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一刻,我看着他伤痕累累却异常平静的侧脸,看着他那双映着月华、仿佛承载了整个黑夜重量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我一直在寻找的“有用”,原来可以有这样一种滚烫的、近乎悲壮的定义。

      “我的梦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是守护那面能代表光的旗帜。”

      这一次,他真正地转过头,看向我。没有警惕,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深沉的、找到同类般的了然。

      我们看着彼此,看着对方脸上的伤,和眼里那簇因为找到方向而愈发明亮的火苗。

      大学的梦想是什么?

      或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两条孤独的轨道交汇,通向一场相互救赎的、未知却坚定的未来。他选择潜入阴影,成为斩向黑暗的利刃;我选择屹立阳光之下,成为不容玷污的象征。

      我们是彼此的镜像,是红与焰的起点。

      下半部分:

      ---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

      校医室的灯光比派出所柔和许多,却依然照亮了我们彼此的狼狈。护士给我胳膊上的淤青涂上药油,一阵刺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淮阳鄢坐在旁边的病床上,校医正小心翼翼地处理他额角的伤口,消毒棉签擦过破皮处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垂着眼,看不清情绪。

      “你们这些学生娃,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校医是个中年阿姨,一边包扎一边絮叨,“幸好都是皮外伤,下次可不敢这样了!”

      我们俩默契地没有辩解,只是沉默地听着。

      处理完伤口,校医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小小的处置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一时间只剩下窗外渐歇的雨声,和彼此不太平稳的呼吸。

      “谢谢。”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在雨里更沙哑了些。

      我有些意外,转头看他。“谢我什么?要不是我冲过去拖后腿,你可能不会挨那一下。”

      他抬起眼,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看向我,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绪闪了一下,很快又隐没了。“谢你报了警,也谢你……冲过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是拖后腿。”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别别扭扭的认真。我心里那点因为“帮倒忙”而产生的微妙挫败感,忽然就消散了大半。

      “那些人……你认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他当时冲出去的姿态,不完全是路见不平,更像是一种……被触怒的本能。

      淮阳鄢沉默了几秒,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已经裂了几道纹,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点开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初中校服的男孩,瘦瘦小小,对着镜头笑得有些腼腆,眉眼间和他有几分相似。

      “我弟。”他声音低沉,“以前被这种人缠上过,差点毁了。”

      就这一句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我心里荡开层层涟漪。我忽然就理解了他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那种偶尔流露出的、与周围安逸环境格格不入的警惕和锋利。那不是冷漠,是盔甲。

      “抱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什么。”他收回手机,指尖在碎裂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我看着他还带着伤的脸,心里并不这么认为。有些东西,会刻进骨子里。

      “你呢?”他忽然问,“为什么想守护旗帜?”

      这个问题比问我梦想更具体,也更尖锐。它直接指向了我内心最深处,那个连我自己都还在小心翼翼描摹的图景。

      我低头看着自己胳膊上紫红色的淤痕,组织着语言。

      “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升旗。”我慢慢地说,“人很多,很吵。但国旗护卫队出来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们每一步都像尺子量过,眼神……像烧着的火,又像冻住的冰。那时候不懂,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击中了。”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试图找回当时那种纯粹的感受。
      “后来懂了,那是一种‘秩序’,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庄严。它告诉你,无论这世界多么混乱,总有一些东西是纯粹的、坚定的、值得用一切去守护的。我想成为那种‘秩序’的一部分,想用自己的身体,撑起那种象征。”
      说完这些,我自己都有些怔忡。这些藏在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的话,竟然在这个刚刚一起打过架、挂过彩的夜晚,对一个认识不久、浑身是谜的室友和盘托出。

      处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良久,我听到淮阳鄢很轻地笑了一声。不是嘲讽,而是一种……了然,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羡慕。

      “站在光下,”他低声重复着我之前的话,像是品味着这个词的份量,“很好。”

      然后,他看向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直接:“那我们就说好了。”

      “说好什么?”

      “你,去守护你的旗帜,站在最亮的地方。”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伤的脸在灯光下有一种破碎又坚定的美感,“我,去扫清那些想玷污光的阴影。”

      “我们,”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在我的心脏上,“各自努力,最高处见。”

      那一夜,雨彻底停了。窗外有清冽的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我们拖着疼痛的身体走出校医室,走在空旷无人的校园小径上。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没有人再说话。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大学的梦想,在那个混乱又澄澈的雨夜之后,第一次变得如此清晰而具体。它不再是一颗模糊的种子,而是破土而出的、两株并肩的幼苗,一株向往着最炽热的阳光,一株扎根于最幽暗的土壤。

      我们沉默地走着,走向宿舍楼那片温暖的灯火。

      而在我们身后,被雨水洗涤过的夜空之上,云层散开,露出了漫天沉默的星辰,和一抹遥远却坚定地亮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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