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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暗流与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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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虫保护协会的加密指令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灰烬疗养院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涟漪。
总会直接下达的命令,指定日期前往遥远星系的区域分会“述职”,这绝非寻常。对于一群被帝国边缘化的伤残军雌和一位被判定为无价值的C级雄虫而言,这道命令本身就透着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的威压。
哈克转达消息时,声音里的惶恐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佝偂着背,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助,机械义肢因为紧张而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其他闻讯聚拢过来的军雌们,脸上也大多失去了平日里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不安。他们或许各自伤残,精神海破碎,但并非完全失去了对危险的感知。
这道命令指向性太明显了——目标直指林绪阁下,以及他名下最特殊的那个雌虫,雷克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骚动。巴克靠在墙边,抱着手臂,脸上依旧是那副混合着鄙夷与愤世嫉俗的表情,但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沙尔克拄着盲杖,浑浊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黑暗,直指问题的核心,他沉默着,干枯的手指紧紧攥着杖身。肯特则忧心忡忡地看着林绪,又看看雷克斯房间的方向。
在这片压抑的骚动中心,林绪的反应却平静得近乎异常。
他没有像普通雄虫那样,因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明显刁难意味的命令而暴怒或惊慌。他甚至没有流露出多少意外的情绪,只是站在那里,身形在略显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奇异地稳住了所有虫惶惑的心神。
“知道了。”他对着哈克,也对着所有竖起耳朵的军雌,重复了这简单的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没有立刻表态是否遵从,也没有愤怒地斥责协会的荒谬。这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周围的军雌们更加困惑,却也奇异地安定了些许。他们习惯了这位阁下与众不同的处事方式。
林绪的目光淡淡扫过在场每一只虫的脸,将他们的担忧、恐惧、审视尽收眼底,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居住区的方向走去,将一室的议论与猜测关在了身后。
他的平静,并非源于顺从,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洞悉一切的掌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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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居住区走廊,林绪并没有直接回自己房间,而是在雷克斯的房门外停顿了片刻。隔着薄薄的门板,他强大的精神力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情形——
雷克斯依旧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面向着窗外。但他的姿态与以往不同。不再是那种全然放弃的、僵硬的死寂,而是带着一种隐忍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力度。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也因此更加清晰。
显然,外面大厅的动静,以及哈克那并未刻意压低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林绪能“感知”到雷克斯精神海的变化。那片刚刚裂开缝隙的冰湖,此刻正暗流汹涌,银灰色的光团在冰层下剧烈地搏动着,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愤怒、不甘、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针对林绪可能离去的恐慌情绪。狂暴的能量不再仅仅是无序地冲撞,而是带上了一种明确的、试图冲破束缚的指向性。
林绪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听到开门声,雷克斯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紧握的拳头下意识地松开了些许,但那紧绷的力度并未完全卸去。
林绪像往常一样,走到他身边,没有立刻说话。他先是将目光投向床头柜上的培养皿,那几点嫩绿的刺棘豆芽在昏暗的光线下,顽强地伸展着,比昨天似乎又长大了一点点。
“它们长得很好。”林绪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仿佛外面那道足以改变他们命运的命令从未存在过。
雷克斯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表示。但林绪能感觉到,他周身那种尖锐的紧绷感,因为这句与危机毫不相干的话,而略微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林绪这才将目光落在他挺直却难掩僵硬的背脊上,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平稳:“协会的命令,我收到了。”
轮椅上的身影再次绷紧。
“γ-3星系,很远。”林绪陈述着事实,听不出情绪,“往返需要不短的时间。”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窗外,NT-73行星永恒灰蒙的天光,透过玻璃,在雷克斯银灰色的发梢和林绪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良久,林绪才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清晰地传入雷克斯耳中,也传入他那片暗流汹涌的精神海:
“但我哪里也不会去。”
这句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锚定了雷克斯几乎要被各种负面情绪掀翻的心神。他猛地转过头,银灰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直直地看向林绪。那里面翻涌着太多的疑问——如何对抗协会?如何面对可能的惩罚?
林绪迎视着他的目光,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是平静地回望。那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却蕴含着足以抚平一切风暴的宁静与力量。
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去碰触雷克斯,而是悬停在他紧握的拳头之上,一股温和而坚定的精神力如同暖流,缓缓包裹住雷克斯躁动不安的精神力,不是强行压制,而是引导着它们,如同疏导洪水般,回归相对平稳的“河道”。
“这里,”林绪的目光扫过这个简陋的房间,扫过那盆嫩绿的豆苗,最后重新落回雷克斯眼中,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才是我的责任所在。”
他说的不是“雄虫保护协会”,不是“帝国律法”,而是“这里”。
雷克斯怔怔地望着他,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炸开的焦灼与愤怒,在那沉稳的目光和温暖精神力的抚慰下,一点点平息、沉淀。他紧握的拳头,终于彻底松开,有些脱力地搭回扶手上。
他明白了。
这位雄虫阁下,从未打算屈服。他的平静,源于强大的内心,源于早已做出的、不容更改的决定。
林绪看着他逐渐恢复清明的眼神,知道他已经理解。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如同完成每日的功课般,开始为他进行例行的精神梳理。
这一次,他的精神力更加细致,更加深入,小心翼翼地滋养着那冰湖裂缝周围新生的、脆弱的“河岸”,帮助雷克斯那苏醒的精神内核,更稳固地扎根,更顺畅地汲取能量。
梳理结束时,雷克斯的精神图景虽然依旧惨烈,但那道裂缝似乎又稳固了一丝,冰下的光芒也似乎更亮了一分。
林绪收回精神力,额角有细微的汗意。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死寂的庭院和更远处荒芜的山峦,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了那些隐匿在暗处的监视者身上。
他不会离开。不仅因为雷克斯,也因为这里,这片被他悄然纳入羽翼之下的微小世界,不容许任何外力的践踏。
雄虫保护协会?如果他们以为一道冰冷的指令就能让他低头,那就大错特错了。
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这个被所有人轻视的C级雄虫,手握着的,是足以颠覆整个棋局的底牌。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后轮椅上那个沉默的身影。接下来,该让暗处的敌人,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不听话”了。
林绪那句“哪里也不会去”,如同在雷克斯死寂已久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定锚,沉重,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稳。然而,这份安稳之外,是整个疗养院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焦虑。
雄虫保护协会的命令,对于这些早已被帝国遗弃的军雌而言,不啻于一道无法违抗的谕令。
他们习惯了服从,习惯了在强权下低头,即使这道命令明显不合理,带着刁难与险恶的用心。如今,林绪阁下明确表示拒绝,这在他们的认知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忤逆,随之而来的后果,让他们本能地感到恐惧。
哈克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擦拭器械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肯特和其他几个与林绪关系稍近的军雌,几次欲言又止,眼中充满了担忧。连一向刻薄的巴克,在走廊上遇到林绪时,那惯常的讥诮表情也收敛了许多,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便匆匆避开。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笼罩着这座灰烬之地。
林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依旧我行我素。他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自己的日常:去生态园,阅读,为需要的军雌进行基础精神梳理,然后在傍晚时分,准时出现在雷克斯的房间。
只是,今天的氛围与往日不同。
当他推开雷克斯的房门时,发现雷克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面向墙壁或窗外,而是操控着轮椅,正对着门口的方向。
银灰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在他进来的瞬间,便牢牢锁定了他,里面没有了昨日的激动与惶惑,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审视的专注。
林绪面色不变,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些或明或暗的窥探视线。他走到床头柜边,看了看那几株又长高了些许的刺棘豆苗,嫩绿的叶片在昏暗光线下努力伸展着。
“水浇得刚好。”他点评道,语气平常。
雷克斯没有回应,目光依旧钉在他身上,仿佛要透过他那副平静温和的皮囊,看穿内里隐藏的、敢于对抗整个雄虫保护协会的真正力量。
林绪转过身,迎上他的视线,走到轮椅前蹲下,准备开始今日的精神梳理。就在他的精神力即将探出时,雷克斯却突然有了动作。
他抬起一只手,不是阻止,而是指向了林绪随身携带的、那个老旧的、用来接收官方信息的便携光脑。
林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问,关于那道命令,打算如何应对。
看着雷克斯眼中那不容回避的探询,林绪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单纯的安抚话语在此刻已经不够。他需要给这只正在重新凝聚意志的军雌,一个更明确的信号。
他拿出光脑,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了那条加密指令。然后,在雷克斯的注视下,他没有选择回复,也没有撰写任何解释或求情的文书,而是直接点开了指令最下方的、一个极少被使用的功能选项——【指令复核申请】。
这是一个理论上存在,却几乎形同虚设的程序。任何雄虫,如果认为协会下达的指令存在重大瑕疵或明显不公,可以申请由更高一级的委员会进行复核。但历史上,鲜有雄虫会使用这个权利,一方面源于雄虫普遍对繁琐程序的不耐烦,另一方面,也源于对协会权威的默认服从。
林绪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勾选了申请选项,并在申请理由一栏,言简意赅地输入了一行字:
【依据《雄虫权益保护基本法》第三章第七条,阁下名下雌虫雷克斯,精神海处于极度不稳定期,长途星际旅行存在致命风险,且本地缺乏替代性监护资源。指令要求与保障名下雌虫基本生存权之核心义务相悖,申请予以驳回或延期执行。】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完全站在“保护名下雌虫”的立场上,引用的法条也精准无比,让人挑不出错处。这更像是一个精通律法的文官的手笔,而非一个被流放的、无能的C级雄虫所能为。
雷克斯的目光从光脑屏幕,缓缓移到林绪波澜不惊的脸上。银灰色的眼眸中,震惊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了然与复杂情绪的波动。
他看懂了。林绪并非鲁莽地硬抗,而是在用规则本身,去对抗规则的不公。这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反抗。
林绪发送了申请,然后将光脑收起。他重新看向雷克斯,目光平静如水。
“等待复核需要时间。”他陈述道,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在这期间,指令处于待定状态。”
他顿了顿,看着雷克斯眼中那逐渐燃起的、如同星火般的光芒,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
“而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雷克斯心中某个紧闭的阀门。一股汹涌的情绪冲上他的喉头,让他几乎要克制不住。他猛地别开脸,看向窗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唯有放在扶手上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或愤怒,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守护、被并肩作战的激荡。
林绪不再多言,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绷的手背上。温暖的精神力如同往常一样,温和而坚定地涌入,开始梳理他那片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再次泛起涟漪的精神海。
这一次的梳理,感觉与以往截然不同。
雷克斯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林绪精神力的流向,甚至能隐约察觉到,在那温和的表象之下,隐藏着的、如同浩瀚星海般深不可测的底蕴。而他自身那苏醒的精神内核,也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鼓舞,更加主动地呼应着、吸纳着这股力量,冰湖下的银光搏动得愈发有力。
梳理结束时,雷克斯感觉到的不是以往的疲惫,而是一种奇异的、如同被淬炼过的清明与充实。
林绪收回手,看着他似乎比昨日又挺直了几分的背脊,和那双重新沉淀下坚定光芒的银灰色眼眸,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有些底线,不容触碰。有些守护,不容退让。
即使面对的是整个雄虫保护协会,他也绝不会将自己的雌虫,独自留在风暴将至的险地。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
“豆苗需要光照,明天记得把它们移到窗台左边,那里的晨光更充足一些。”
说完,他推门离去。
房间里,雷克斯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那盆生机盎然的绿色上,又望向窗外那片依旧灰暗、却仿佛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的天幕。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那柔嫩的叶片。
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温度,从指尖传来,如同那人留下的、无声的誓言。
他握紧了拳头。这一次,他不会再任由自己沉沦。
林绪以规则对抗规则的举动、在疗养院外、那双监视的眼睛,已经察觉到了这细微却坚定的反抗!
暗流汹涌,微光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