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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远行与扎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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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出院手续办得很快。周砚礼换下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穿上礼轻松带来的便装。
深灰色的羊绒衫和黑色长裤,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原本合身的衣服此刻也显得有些宽松,可见这段时间的消瘦。
他没有回市中心的顶层公寓,那里太空,太空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每一寸空间都像是在提醒他失去的是什么。他让礼轻松直接开车去了机场。
“先生,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礼轻松透过后视镜,担忧地看着后座闭目养神的周砚礼。他的状态远未恢复到可以长途旅行的程度。
周砚礼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说:“礼叔,帮我看好这里的一切。尤其是……浮云坊那边,别让人去打扰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礼轻松心中叹息,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应下:“您放心。”
目的地是北欧的一个小国,以漫长的冬季和极光闻名。周砚礼在那里有一处早年投资的产业,一栋位于湖边、远离人群的木屋。那里足够安静,足够寒冷,或许能冻结他脑海里翻腾不息的痛苦和回忆。
候机室里,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着跑道上起起落落的飞机。曾经,他的世界广阔,运筹帷幄,足迹遍布全球。如今,他却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只想找一个最偏僻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他拿出手机,屏幕碎裂的痕迹依旧。他点开加密相册,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张照片——楚惊鸿在向日葵花田里的笑脸,那是他们刚在一起的那个夏天,他偷偷拍下的。阳光,花海,和爱人毫无阴霾的笑容,构成了他曾经拥有的、整个世界的模样。
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那张灿烂的笑脸,周砚礼的喉咙哽得生疼。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始操作手机。
他删除了这张照片。然后,清空了整个加密相册。接着,是手机里所有与楚惊鸿相关的信息、聊天记录、电话号码……一切的一切。
不是想要忘记。而是他不配再保留。
当最后一条信息被永久删除,手机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周砚礼感到一种心脏被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他闭上眼,靠在冰凉的椅背上,脸色灰败。
广播里响起登机的提示音。他站起身,拎起简单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向登机口。
像一个自我放逐的囚徒,踏上了通往寒冷孤寂的刑场。
几乎在同一时间,浮云坊内,楚惊鸿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之前合作过的一位颇有名气的策展人打来的,邀请他参加一个在南方某艺术重镇举办的、为期三个月的艺术家驻留项目。
“惊鸿,我看过你艺术空间的一些成果,还有你早期的作品,很有灵气,也很有社会关怀。”策展人在电话那头说道,“这个驻留项目机会很难得,有很多国内外优秀的艺术家和评论家参与,我觉得很适合你,能让你暂时跳出目前的圈子,接触一些新的东西。”
楚惊鸿握着电话,沉默了。离开这里?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待三个月?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浮云坊的一桌一椅,吧台上咖啡机运作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的熟悉香气,还有楼上艺术空间里隐约传来的孩子们的笑声……这一切,构成了他这三年来安身立命的全部。是他的壳,也是他的茧。
离开这里,意味着打破这份他已经习惯的、用麻木和忙碌构筑起来的平静。
他感到一丝恐惧。
但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催促他——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浸满了甜蜜与痛苦回忆的土地,离开那些无处不在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痕迹。或许,只有真正的远离,才能获得真正的新生。
“我需要考虑一下。”楚惊鸿最终说道,声音有些干涩。
“当然,不过请尽快给我答复,名额很紧张。”
挂断电话,楚惊鸿心乱如麻。他走上三楼,画廊里很安静,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走到那幅小雨画的、带有他模糊身影的画作前,静静地看着。
画中的“他”,温柔,宁静,是孩子们依赖的楚老师,是学员们信任的合作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幅平静的表象之下,是多么的千疮百孔。
他想起周砚礼让律师转达的话——“物归原主”。想起他决绝地删除所有联系方式的那个下午。想起医院里他可能苍白憔悴的脸……
心脏又是一阵熟悉的抽痛。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能被过去永远地囚禁在这里。无论是恨,是怨,还是那未曾完全熄灭的、可悲的爱恋,都不应该成为他未来人生的全部。
他需要呼吸。需要新的空气。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策展人的电话。
“李老师,我决定参加驻留项目。”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接下来的几天,楚惊鸿开始着手安排离开后的事宜。他将艺术空间的日常管理交给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助手小林,并请宴宁愿和白月儿帮忙照看。浮云坊的运营则暂时由另一位可靠的咖啡师负责。
他整理行装,动作利落,没有太多犹豫。只是在收拾画具时,他的目光在那盒装着婴儿衣服的木盒上停留了许久。最终,他没有带上它,也没有将它藏起,只是将它依旧放在书架的角落。
有些重量,他需要学着背负,而不是逃避。
临行前夜,宴宁愿和白月儿来为他送行。三人在浮云坊打烊后的店里,开了瓶红酒。
“出去散散心也好。”宴宁愿看着他,眼神复杂,“南方气候温暖,适合休养。你这段时间,太累了。”
白月儿则红着眼眶,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衣袖:“惊鸿哥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又忙起来就忘了……我们等你回来。”
楚惊鸿看着她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至少,他并非一无所有,还有这些真心关心他的朋友。
“放心吧,我会的。”他举起酒杯,对她们笑了笑,这一次,笑意似乎终于触及了眼底一丝微光,“谢谢你们,一直在我身边。”
这一夜,他们没有谈论周砚礼,没有谈论过去,只是像老朋友一样,聊着艺术,聊着未来的计划,聊着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小确幸。
第二天清晨,楚惊鸿拖着简单的行李箱,在晨曦中离开了浮云坊。他没有回头。出租车载着他驶向机场,窗外的城市在晨雾中渐渐苏醒,与他记忆中的模样重叠又分离。
他和周砚礼,一个向北,一个向南,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飞向了陌生的国度。
周砚礼抵达了那座湖边木屋。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永恒的寂静之中。湖水是深蓝色的,倒映着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山峰。空气冷冽而纯净,吸进肺里,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他没有带太多行李,只有几件简单的衣物和一些书籍。
木屋里有基本的生活设施,也有齐全的通讯设备,但他切断了大部分与外界的联系,只保留了一个紧急联络的卫星电话。
日子变得极其简单。他每天很早就醒来,在湖边散步,看着太阳从山脊后缓缓升起,将湖面和雪峰染成金色。然后回到木屋,看书,或者只是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下午,他有时会尝试着劈柴——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纯粹的体力劳动。笨拙的动作常常让自己气喘吁吁,手掌磨出水泡,但这种身体的疲惫,反而能让大脑获得片刻的空白。
夜晚是最难熬的。北欧的冬夜漫长而黑暗,寂静被无限放大。他常常坐在壁炉前,看着跳跃的火焰,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往事如同默片,在脑海里一帧帧闪过。快乐的,痛苦的,甜蜜的,绝望的……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结痂的伤口上又撕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但他不再试图逃避。他开始强迫自己面对,去咀嚼那份痛苦,去审视自己在那段关系里所有的傲慢、愚蠢和疏忽。这个过程如同凌迟,痛苦不堪,但他知道,这是他必须经历的忏悔。
偶尔,在极光出现的夜晚,他会走出木屋,站在冰天雪地里,仰头望着那片在夜空中舞动的、梦幻般的绿色光带。
美得惊心动魄,也寂寥得令人心碎。
他会想起楚惊鸿,想起他曾经说过,很想亲眼看看极光。
如今,他看到了。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拿出那个几乎不用的卫星电话,摩挲着冰冷的机身,最终,还是没有按下任何一个号码。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阳光明媚,气候温润。楚惊鸿入驻的艺术村坐落在山脚下,周围是郁郁葱葱的亚热带植物。这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氛围自由而充满活力。
最初的日子,楚惊鸿依旧有些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安静。但这里的环境和周围的人,都在无形中推着他向前。
他参加了集体讨论,听着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家们激烈地碰撞观点;他尝试了新的创作媒介,将咖啡渍、茶叶与传统的国画颜料结合,探索着一种介于东西方之间的表达方式;他甚至开始学习当地的一种传统手工艺,笨拙地跟着老师傅编织着竹篾。
忙碌和新鲜感,像温暖的潮水,渐渐冲刷着他心底的寒冰。
他开始在夜晚,独自坐在工作室的露台上,看着与北方截然不同的、繁星点点的夜空。这里的风是暖的,带着植物和泥土的芬芳。
他依然会想起周砚礼,想起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但那种尖锐的、让人无法呼吸的疼痛,似乎正在慢慢变得迟钝,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怅惘。
有一天,他收到小林发来的邮件,附带了艺术空间孩子们的最新画作。
小雨的画又进步了,色彩更加大胆奔放。还有几个新来的孩子,笔下也开始展现出令人惊喜的灵气。
看着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画作,楚惊鸿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他意识到,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他倾注心血建立起来的东西,依然在好好地运行着,甚至在茁壮成长。
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力量。
他打开随身的素描本,开始画下在这里的见闻——奇特的植物,热情的当地居民,还有艺术村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追逐着梦想的同路人。
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心,似乎也在这陌生的土地上,一点点地,重新扎下根来。
远行的人,在寒冷中淬炼灵魂。
留下的人,在温暖里寻找新生。
他们像两颗偏离了轨道的行星,在各自的宇宙里,经历着不同的昼夜与四季。
而命运的丝线,是否还会在未来的某个时空,再次交织?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