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雨夜归人 ...
-
林霁将车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去。
解剖室里待了整整八个小时，福尔马林的气味仿佛已经渗进他的皮肤，凝固在他的嗅觉黏膜上。他闭上眼，靠在驾驶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试图驱散那萦绕不散的、属于死亡的味道。
车窗外，秋雨淅淅沥沥，将路灯的光晕氲染成一片模糊的黄。他喜欢这种时刻，密闭的空间，独自一人，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安全的屏障。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内亮起，打破了寂静。
「哥，你回来了吗？」
是林渊。
林霁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两秒，没有回复，直接将手机塞回大衣口袋。他深吸一口气，打开车门，清冷的雨丝混着泥土的气息瞬间涌入，冲淡了些许他身上的消毒水味。
他住的这栋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层层亮起，又在他身后一层层熄灭。光线昏黄，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走到家门口，他刚拿出钥匙，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林渊站在门口，穿着一件灰色的家居服，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像是刚洗过澡。他身后，温暖的灯光和食物淡淡的香气流淌出来，与楼道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听到脚步声了。”林渊看着他，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很亮，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期待，“饭做好了。”
林霁“嗯”了一声，侧身从他旁边走进屋，脱下被雨气浸得有些潮湿的大衣。林渊很自然地接过，挂到一旁的衣架上。
“今天怎么这么晚？”林渊跟在他身后，语气状似随意。
“有个案子，比较复杂。”林霁走向洗手间，语气是一贯的平淡。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手指，一遍，两遍，三遍。这是他多年的习惯，离开解剖台后，总需要一点时间来切换状态。
水流声掩盖了客厅里的动静。当他关上水龙头，用毛巾仔细擦干每一根手指时，才发现林渊就靠在洗手间的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让林霁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不像弟弟看哥哥，倒像……像在审视一件属于自己的物品，带着一种专注的、不容错辨的占有欲。
这种眼神，林霁并不陌生。自从林渊成年，这种隐藏在乖巧顺从下的、日益露骨的侵略性，就开始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看什么？”林霁移开目光，将毛巾挂好，语气冷了几分。
“看你洗手。”林渊走近一步，洗手间本就狭小，他的靠近瞬间带来了压迫感。“哥，你的手真好看，又长又直，适合拿手术刀。”
他的语气带着赞叹，目光却像带着温度，一寸寸掠过林霁刚刚擦干的手指。
林霁皱起眉，心底泛起一丝不适。“让开，我饿了。”
林渊笑了笑，倒是依言让开了通路，但那目光依旧如影随形。
饭菜很简单，两菜一汤，却都是林霁喜欢的口味。林渊的厨艺很好，远超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水平。用他自己的话说，以前没人管，总要学会喂饱自己。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窗外的雨声。
“我们单位老刘，今天又给我介绍对象。”林霁难得地主动开口，试图将气氛拉回正常的轨道。他夹了一筷子青菜，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无奈，“说是个小学老师，性格很好。”
“哐当。”
林渊手中的勺子掉在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霁抬眼看去。
林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默默地将勺子捡起来，放在一边。再抬起头时，脸上没什么异样，只是眼神沉静得有些过分。
“然后呢？”他问，声音平稳。
“我拒绝了。”林霁垂下眼，继续吃饭，“我说目前工作忙，没心思考虑这些。”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
“哥，”林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你不用考虑那些。”
林霁拿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你还有我。”林渊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话听起来像是依赖，是承诺。但林霁听出了底下那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他放下筷子，没了胃口。
“我吃好了。”他站起身，“碗你放着，明天我洗。”
他需要空间，需要远离林渊身边那几乎要实质化的、令人窒息的情感磁场。
他走进书房，关上门，仿佛这样才能隔绝掉外面那个正在逐渐失控的世界。书桌上还摊开着一些卷宗资料，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图片上。
死亡是简单的。它有逻辑，有痕迹，有答案。
而活人的感情，尤其是林渊那种扭曲又炽烈的感情，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感到一丝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林渊端着一杯牛奶走进来，放在桌角。“哥，喝点热牛奶，助眠。”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仿佛饭桌上那片刻的异常从未发生。
林霁没有抬头，只是盯着卷宗上的一处细节，含糊地应了一声。
林渊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书桌旁，目光落在林霁略显疲惫的侧脸上，然后缓缓下移，掠过他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那里露出一小截清晰的锁骨。
林霁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羽毛，又像针尖，让他坐立难安。
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想让他出去。
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他看不懂，或者说不敢看懂的情绪——渴望、隐忍、痛苦，还有一丝疯狂的执拗。
“哥，”林渊的声音有些哑，他俯下身，双手撑在书桌边缘，将林霁困在他与书桌之间狭小的空间里。“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温热的呼吸拂过林霁的耳廓，带着牛奶的甜腥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林渊！”林霁猛地向后靠，脊背紧紧贴上椅背，声音里带着惊怒，“你干什么？起来！”
林渊非但没有起身，反而靠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林霁的鬓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汲取他身上的气息。
“福尔马林的味道……”他喃喃低语，眼神迷离，“还有……你的味道。”
“滚开！”林霁厉声喝道，伸手去推他。
手腕在半空中被截住。
林渊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林霁瞬间感觉到了疼痛。他试图挣脱，却撼动不了分毫。
力量的悬殊在此刻暴露无遗。那个曾经需要他保护的、瘦弱的少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可以轻易禁锢他的男人。
“放开！”林霁的声音因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而微微颤抖。
林渊凝视着他，眼底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伤覆盖。他非但没有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抚上林霁紧握的拳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以一种近乎虔诚又无比强势的姿态，将它掰开，然后，将自己的手指，强硬地挤了进去。
十指相扣。
掌心相贴的瞬间，林霁浑身一僵。林渊的掌心滚烫，那温度几乎要将他灼伤。
“哥，”林渊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都活在死人堆里，他们都怕我们，嫌我们脏。”
“只有我懂你。”
“你也只能是我的。”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林霁紧绷的神经上。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与他有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
他捡回来的不是一只可怜的小狗。
而是一头早已锁定他，伺机而动的狼。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像是为这失控的夜晚，奏响的急促鼓点。
林霁看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那只他用来握解剖刀、寻找真相的手，此刻被以这样一种方式禁锢着。
他闭上眼，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从相贴的掌心，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