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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被流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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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多多的人生在2010年夏天,被一个名叫谷雨的少年彻底颠覆。
就在几天前,他还是一名刚刚“刑满释放”的高考生,左手握着死党“泰国游,机票我请”的诱惑,右手捧着班花“组个欧洲毕业团”的邀约,感觉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游乐场。
然而,皇太后一道懿旨,瞬间将他的国际航线改签成了“边疆流放”。
“旅游?想都别想。”母亲大人一边说,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行李箱里塞了半打新内裤,那架势,仿佛不是送儿子去探亲,而是准备把他发配到一个连内裤都没得卖的不毛之地。“你哥要去南尹州扶贫,你跟着。你外公想你了。”
福多多那句“我也可以不想他”的挣扎,被母亲一个眼神瞪回了肚子里。他只能偷偷摸出手机,给死党周叙白发去一条字字血泪的短信:
“兄弟,泰国游泡汤了。母上命我即日起下乡改造,归期未知。”
他最后的反抗,那藏在衣物最底层的PSP,也被母亲像缉毒一样精准搜出,当场“扣押”。福多多终于明白,他这个暑假,从天堂到地狱,中间只隔着他妈的一个念头。
而当他像个货物一样被塞进拖拉机后斗,在能把五脏六腑都颠出来的土路上,迎头撞上那堆热气腾腾,气味醇厚的牛粪时,福多多悟了:
这哪是下乡体验生活?这分明是变形计之都市废柴的绝地求生。
拖拉机的“突突”声在他听来,像是为他的悲惨命运奏响的哀乐。他死死抓着自己的行李箱,感觉自己像狂风中挂在树枝上的塑料袋,既狼狈又无处可逃。
“哐当!”
一声巨响,伴随着金属摩擦声,拖拉机猛地一顿,彻底熄火。
司机老乡骂了句方言,跳下去,对着冒烟的机器踹了两脚,然后操着浓重的口音宣布:“齿轮卡死喽,没工具,弄不了。前面就是村,几步路,自己走吧。”
福多多绝望地抬眼望去,土路蜿蜒,看不到尽头,野草长得比他还高,远处的村子藏在树影里若隐若现,瞅着没半小时到不了。当即垮下脸,一脸绝望地哀嚎:“饶了我吧,这路能走?”
话还没落地,福泽已经扛起地上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快点,外公该等急了。”
他认命地拖起那个仿佛装了铅块的行李箱,轮子在碎石路上发出“哐啷哐啷”的垂死呻吟。没走几步,汗就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疼。
等他们灰头土脸地赶到村口,就见树荫下蹲着个少年。那人闻声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一件洗得发白的破洞T恤,愣是被他穿出了时装周走秀款的气势。
乍一看挺帅,再走近些,嘿,更帅了。
福泽认出了他,“你是小雨吧?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小雨?谷雨?
这个名字像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在福多多疲惫的脑海里漾开了圈圈涟漪。对了,出发前母亲絮絮叨叨的叮嘱瞬间回响在耳边:“到了记得多跟谷雨学学,看看人家是怎么刻苦的,就是你舅收养的那个……”
后面还说了什么,当时左耳进右耳出的福多多没记住,只模糊记得母亲语气里的怜惜。两年前舅舅在工地出事,这个被收养的孩子,就彻底失去了依靠。
“大哥?”他先跟福泽打了招呼,声音清亮。然后目光转向几乎瘫成烂泥的福多多,非常自然地伸手接过了他那个沉甸甸的行李箱。
“二哥,给我吧。”
两人手指触碰的瞬间,福多多被对方掌心那粗砺的老茧硌得下意识一缩。谷雨却浑不在意,拎起那箱子像拎个空书包,转身就在前面带路,步履稳健,脚下生风。
福多多空着两手,跟在他后头竟追得有些气喘。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早已糊满泥巴,沦为乡村限定款的宝贝AJ,而前面谷雨脚上那双看不清颜色的破球鞋,却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一种名为“我真是个废物”的认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击中了他。
外公外婆的石屋还算干净,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混合着柴火和泥土的味道。两位老人脸上堆满了褶子笑,热情地拉着他说话,可惜,他们嘴里蹦出的方言,对福多多而言堪比外星语。
他求助地看向自家亲哥,却见福泽正皱着眉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舞,显然在处理什么棘手的公事。
就在福多多尴尬得脚趾抠地时,谷雨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半步,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奶奶说,灶上炖了土鸡汤,让你们赶紧进屋喝,凉了就腥了。”
那一刻,谷雨的声音像一根救命稻草。福多多第一次觉得,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也许没那么讨厌。
哥哥福泽饭后接了个电话,便神色匆匆地走了,留下福多多一个人面对这片陌生的土地,和完全无法沟通的亲人。一股被全世界抛弃的悲凉感,油然而生。
“二哥,想不想看小兔子?”谷雨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兔子?福多多心里稍微活络了一点,毛茸茸的东西,总不会太差。
直到谷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类似阿莫西林混着牲口味的热浪扑面而来,熏得福多多倒退半步。昏暗的灯光下,几十双红彤彤、亮晶晶的小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地上铺着一层密密麻麻兔子屎,几乎无处下脚。
谷雨却如履平地,弯腰精准地捞起一只最雪白、最蓬松的小兔子,像捧着一团云,递到福多多面前:“给,这只最乖,你抱抱看?”
福多多屏住呼吸,像接圣旨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团温热的小生命。小家伙的耳朵粉嫩透明,鼻尖翕动,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倒映着他无措的脸。他的心,在一瞬间确实被萌化了。
然而,这温情只持续了几秒。或许是福多多身上陌生的香水味刺激了它,小兔子后腿猛地一蹬,那力道出乎意料地大,带着一种求生的决绝。福多多只觉得手心一痛,一空,那团白色身影已如闪电般蹿出,在满地兔子屎上几个起落,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
谷雨望着门口,愣了片刻,随即垂下眼,低声嘟囔了一句:“五块钱没了。”
“什么?”福多多还沉浸在兔子脱逃的震惊中。
“小兔子拿到集市上,能卖五块钱。”谷雨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他微微抿起的嘴唇,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五块?就五块?福多多瞬间从罪恶感中解脱出来。他立刻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鲜红的百元大钞,几乎是带着一种“哥用钱砸死你”的豪气,塞过去:“赔你,二十倍,够了吧?别难过。”
谷雨看着递到眼前的钞票,明显愣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福多多,眼神里有一种福多多读不懂的复杂。他轻轻推开福多多的手,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不用。二哥,它是自己跑的,不怪你。”
那轻轻推回的动作,和那个眼神,让福多多捏着钞票的手指,莫名感到一阵滚烫和尴尬。
当晚,福多多迎来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挑战:旱厕。
蚊子像轰炸机群般在耳边轰鸣,味道浓烈得几乎有形。他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提裤子时手忙脚乱——
“扑通~”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碎的落水声。
他全身僵硬,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他那新买的摩托罗拉XT800,在挂绳的牵引下完成了一个绝望的摇摆,最终义无反顾地沉入了下方那片深不见底,气味浓郁的“深渊”,连个泡都没再冒。
时间,静止了。
两秒钟后。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乡村宁静的夜空,“救命!”
脚步声咚咚咚地疾驰而来。谷雨猛地掀开茅厕的布帘,脸上带着真实的焦急:“二哥?你掉进去了?”
当他看清福多多完好无损地站着,只是面如死灰地盯着茅坑时,才松了口气,随即晃了晃手里不知从哪摸来的长柄粪勺,语气认真:“你别急,我帮你捞上来。兴许……兴许晒晒还能用?”
“别!!!”福多多声音都劈了叉,惊恐地连连后退,仿佛那粪勺是什么致命武器,“让它安息,就让它在那里埋葬吧,别捞,求你了。这暑假我四大皆空,我戒网了。”
带着一身心理和生理的双重阴影,他强烈要求洗澡。
谷雨只好带他去附近的池塘。月色很好,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像流动的星星。池塘水很凉,暂时抚平了他内心的创伤。他学着谷雨的样子,往身上打香皂。
突然,脚底板传来一种滑腻冰冷,并且还在扭动的触感。
福多多浑身一僵,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借着月光,惊恐地看到一条长长的黑影从他脚边滑过,钻入水草中。
“有蛇啊啊啊啊!救命!!!”恐惧瞬间爆炸,理智全面下线。他几乎是凭着求生本能,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扑向离他最近的谷雨,像只被吓破胆的树袋熊,手脚并用地死死缠在对方身上,把全身重量都挂了上去。
“唔!”谷雨被他这炮弹般的撞击砸得闷哼一声,在水里晃了一下才稳住。两人身体紧贴,福多多能感觉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温度和坚实的心跳,还有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二哥……”谷雨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那是黄鳝,不是蛇,不咬人的。”
“我不管,长得像蛇的也不行。”福多多把湿漉漉的脸死死埋在谷雨颈窝里,腿盘在人家腰上箍得死紧,“抱我上去,我不洗了,我要回家。”
谷雨没办法,只能一手托着挂在他身上的大型人体挂件,一手划水,一步一步挪回岸边。
等到终于脚踏实地,福多多才惊魂甫定地松开手,瘫在草地上大口喘气。他看着满天璀璨的繁星,感受着身旁谷雨无奈又带着点好笑的目光,想连夜逃回潍州的心都有了。
他的暑假,他的手机,他的尊严,都在这个晚上,伴随着那声“扑通”,一起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