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频扰·真心 ...


  •   金家二小姐金月玟那日从书楼负气离去后,并未如裴倦生所担忧的那般即刻展开更激烈的报复。然而,一种更为黏稠的纠缠却如同江南梅雨季的湿气,无声无息地渗透开来。她不再带着大队人马明目张胆地闯门,而是改成了“频繁造访”,姿态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起初是隔三差五,后来几乎日日不落。她总会寻些由头——有时是声称要寻一本早已绝版的古籍,有时是询问某个生僻典故,有时甚至只是漫无目的地在书楼里转悠,目光却时时瞟向裴倦生惯常坐的那个临窗位置。
      裴倦生不胜其烦,却碍于修养和不想再起冲突,只能尽量避让。若金月玟来时他正与沈阙音讨论书文,他便寻借口离开,或干脆称病不出;若他独处一室,金月玟便会长驱直入,自顾自地说些镇上的趣闻或金家的奢华,试图引起他的兴趣。裴倦生大多时候只是冷淡以对,偶尔应酬一两句,疏离之意显而易见,只觉这金二小姐比那缠绵的病疾更令人头痛。
      然而,金月玟的骄纵之下,也并非全无头脑。几次碰壁后,她隐约察觉到,那个看似沉默寡言、只知埋首故纸堆的沈阙音,才是这书楼里真正的“定海神针”,也是裴倦生态度的关键所在。她开始将更多的注意力,从一味纠缠裴倦生,分了一些到这个沉静得有些过分的沈家女儿身上。
      这一留意,便发现了许多以往被忽略的细节。沈阙音似乎总有办法,在她即将把话题引向尴尬境地,或是快要按捺不住脾气时,轻描淡写地将其化解于无形。
      一次,金月玟正抱怨着裴倦生对她带来的新奇玩意儿不屑一顾,语气渐冲:“……我们金家库房里什么苏杭的时新绸缎、西洋的八音盒没有,偏生有些人,眼里只有这些发霉的旧纸!”
      沈阙音正跪坐在一个蒲团上,小心地用棉纸吸着一册受潮碑帖的水分,闻言头也未抬,只轻轻用软布拂去帖上细微的霉点,声音平和如常:“二小姐可知这本《多宝塔碑》拓片的来历?乃是我曾祖父当年游历长安,于荐福寺中耗时半月,亲手捶拓而成。其上字迹,虽历经百年,颜鲁公的筋骨气韵犹在。这虽非绫罗绸缎、奇巧玩物,却是跨越时空与古人神交的凭证。二小姐见多识广,当知有些东西的价值,并非肉眼可见的华美所能涵盖。”
      她的话不带丝毫火气,却像一股清冽的山泉,悄然熄灭了金月玟心头的躁火。金月玟下意识地看向那册看似黯淡的拓片,第一次没有立刻反驳。她生于富贵,习惯用价格和稀罕程度衡量一切,却从未有人告诉她,一些“旧物”背后,竟连接着千里之外的长安和百年前的时光。她撇撇嘴,到底没再说什么,转而拿起旁边一本讲解金石的书胡乱翻看。
      又一次,金月玟故意在裴倦生面前,高声谈论其兄从省城带回的新式学堂见闻,暗讽守旧书楼不合时宜。裴倦生蹙眉欲言,沈阙音却适时递过一本装帧精美的《格致汇编》图册,对金月玟浅笑道:“二小姐说的新学堂,想必也重视格物致知。巧了,这本书记载了西洋的显微镜、千里眼,原理虽异,却也与我华夏古之‘格物’精神暗合。新知旧学,本就该互为补充,方能见天地之广阔,非一家一言可尽。”
      金月玟本是存了炫耀和比较之心,却被沈阙音引向了具体的、可感知的知识,一时语塞,竟真的接过那本《格致汇编》翻看起来。她发现,沈阙音并非她想象中那般迂腐不堪,反而学识渊博,且总能找到一种让她不至于下不来台的方式,将她的注意力从裴倦生身上,引向书楼本身蕴含的、远比男女情爱更广阔的天地。
      渐渐地,金月玟来访的目的,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仍然是为裴倦生而来,但待在书楼的时间,却不全用于纠缠了。她开始会真的问沈阙音一些关于古籍、书画的问题,有时是出于一丝奇怪的好奇,有时或许只是为了多待一会儿,看看这个总是气定神闲的女子究竟有何魔力,但沈阙音总是耐心解答,不卑不亢,偶尔还会拿出一些有趣的小物件——比如一枚雕刻着蟠螭纹的汉代玉璜残件,一方有前朝名士镌刻铭文的端砚——细细讲解其背后的掌故和时代的审美。
      沈阙音也渐渐品出些滋味来。她发现,这位骄纵的千金小姐,虽然性情急躁,被宠坏了,但并非完全不可理喻,甚至在某些方面,有种被富贵生活娇养出来的天真与直接。她缺乏的,或许正是这种沉静文化的浸润和引导。沈阙音便不着痕迹地投其所好,若察觉金月玟对某类丝绸纹样、某种瓷器釉色流露出片刻兴趣,便会找出相关的织锦图案或古代《陶说》、《景德镇陶录》与她共赏;若金月玟说起家中收藏的某幅画,沈阙音也能从画风、题跋、印章的角度品评一二,言之有物,让对自家收藏颇为自得的金月玟偶尔也会刮目相看。
      裴倦生将沈阙音的耐心、智慧与良苦用心看在眼里,心中感佩之余,那份情愫也愈发深沉。他看得出,沈阙音是在用她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种危险的平衡,守护着书楼的安宁,也……在无形中化解着可能指向他的风暴。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急于躲避,有时见沈阙音与金月玟交谈,甚至会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接触到沈阙音递来的安抚眼神,便觉心下稍安。他开始意识到,金月玟的目光,落在沈阙音身上的时间,似乎渐渐与落在他身上的时间持平,甚至偶有超过。
      这一日,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书楼里格外安静,只听得见雨水顺着黛瓦滴落在青石阶上的清脆声响。金月玟又来了,这次她没有刻意去找裴倦生——他正临窗抄录一首诗词,仿佛沉浸其中。她反而径直走到沈阙音整理书目的案前,身上那件崭新的湖蓝色杭绸旗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语气不似往常那般张扬,反而有些没精打采:“喂,沈阙音,最近有没有什么……嗯……有意思点的闲书?镇上戏班子唱来唱去总是那几出,无聊得紧。”
      沈阙音从一叠待修补的线装书中抬起头,看到金月玟今日未施浓妆,发间也只簪了一枚简单的珍珠发卡,倒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清秀,甚至眉宇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迷茫。她微微一笑,从案下一个小藤匣里取出一本用锦布包裹的书:“前两日整理书库,恰好寻得一本木版刻印的《镜花缘》,虽是前朝刻本,但插图精致,故事也奇巧,讲的乃是才女们海外游历的趣事。二小姐若无他事,或可一观,解解闷。”
      金月玟撇撇嘴,还是接了过来,口中嘟囔着:“才女有什么好看……”手上却随意翻看起来。起初有些不经意,但很快便被其中精妙的绣像插图和跌宕的情节吸引,指着其中一页描绘“女儿国”的景象问道:“这画上人穿的衣裙,样式倒别致,只是这颜色,如今似乎不常见了?”
      沈阙音凑近看了看,耐心解释道:“此乃画工仿唐人笔意,所用颜料或是石青、朱砂,年代久远,色泽有所沉淀,故而显得古雅。二小姐好眼力,能看出与时下不同。”
      金月玟听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又指了另一处询问船上器具。两人竟就着一本《镜花缘》,低声交谈了许久。裴倦生偶尔从诗稿中抬头,望见那细雨幽窗下,一红(金月玟的衣衫色彩依旧明丽)一青(沈阙音的素色衣裙)两个身影,隔着书案,头几乎凑在一处,细细低语,混着窗外沙沙的雨声,构成一幅奇异的和谐图景。他心中那片因金月玟频繁造访而生的阴翳,似乎也被这画面冲淡了些许。
      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一角淡淡的亮色。金月玟合上书,站起身,语气依旧带着她特有的、不容拒绝的娇蛮,却自然了许多:“这本《镜花缘》我先带回去看看,过两日还你。”说完,也不等沈阙音回答,便招呼丫鬟走了,甚至忘了像往常那样,临走前必定要刻意绕到裴倦生那边,或瞪他一眼,或没话找话地说一句“裴公子,我改日再来”。
      书楼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雨后湿润清新的空气弥漫进来。裴倦生放下笔,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正在低头继续整理书目的沈阙音,轻声道:“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阙音姑娘。”
      沈阙音抬起头,眸色清澈如水洗过的天空,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份踏实:“谈不上为难。金二小姐本性不坏,只是自幼环境使然,周遭不是畏惧奉承,便是纵容溺爱。她心中……或许也有些旁人不易察觉的苦闷。书香能静心,若能以之稍加引导,于她,于书楼安宁,或许都非坏事。”
      裴倦生望着她恬静的侧脸,心中暖流涌动。他明白,沈阙音所做的,早已超出了寻常的息事宁人或忍气吞声。她是在以极大的包容、耐心和智慧,试图引导一颗被财富与娇宠包裹的、迷失而躁动的心,走向一个更开阔、更安宁的境地。这份良善、坚韧与不着痕迹的温柔,让他心中的情意,如窗外雨后滋生的青苔,悄无声息,却已蔓延深植,再也无法剥离。
      而金月玟的频繁造访,在沈阙音一次次看似无意、实则用心的“注意力转移”中,其性质正在悄然发生着改变。纠缠的线头渐渐松动,一种新的、基于共同兴趣和微妙理解的关联,正在那最初的冲突与破损处悄然编织。为日后某种更复杂、也更出乎意料的关系,埋下了不易察觉,却足够坚韧的伏笔。未来的日子会如何,无人知晓,但至少此刻,书楼重新找回了它的静谧,而某些人的心湖,也因这连绵不绝的涟漪,荡开了新的、未曾预料的波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