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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Palad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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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4年7月2日。
细沙渗进了Paladin的外壳,令他的执行器隐隐作痛。这是第一次训练演习,或者是第四十次。在格式化期间,很难维持线性的时间感;记忆有时会成倍出现,然后才会慢慢稳定下来,汇成一条直线,像他身后沙丘中延伸的、清晰的四趾脚印一样笔直。
Paladin动用了数百万行代码来保持平衡,在风吹成波纹的细沙斜坡上滑步攀爬。每一步都在沙丘上踏出一个洞口,迫使他弯下腰以维持重心。沙粒从他身上滑落,在深色碳合金的外壳上留下细小划痕。他的机器人管理员Lee在下午三点把他从喷气机中扔了出去,地点是非洲联邦领空北部的某处。下落是件轻松的事。他记得自己以前做过这动作——将身体调成不会过热的姿态,展开背部的护盾,让其接风成弧,最后重重落在减震器上。
但这一次不仅仅是例行的障碍训练。这是一次测试任务。
Lee告诉Paladin,在这片沙丘里藏着走私者的货物。他的任务是从南面进入,绘制区域地图,设法找到藏匿物,并带回所有数据。发布指令时,Lee笑得露出牙齿,手搭在Paladin的肩上:“我特意为这次测试调整了你的驱动程序。你会像该死的蝴蝶一样在沙丘上飘。”
此刻离日落还有一个小时,Paladin的外壳开始折射光线,直至滑入不可见的光谱范围。对人类的眼睛来说,他在沙丘顶上的身影仿佛只是空中的一丝热浪,尤其是在远处观看时。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他得在被发现之前,对周围的地形和藏身之处建立初步认知。
苍白、泛红的沙丘像浪一样起伏,向四面八方延伸。沙面毫无扰动——如果有人在这里走动过,风早已抹去了他们的足迹。藏匿物一定是在地下,如果真的存在的话。Paladin静止不动,镜头拉远又拉近,扫描每一寸地表,寻找天线的反光或其他人类设施的痕迹。他将一切缓存入存储中,以备后续分析。
他找到了:一道银色弯月从沙中裸露出来,显然是被风揭开的。他沿着沙丘俯冲而下,微调无数次,避免在松软滑动的地面上摔倒,同时锁定那个可能通向地下建筑的入口。他打算撬开那扇门,然后立刻回实验室。Lee会帮他清理肌肉里的沙粒,这该死的磨人任务就算完成了。
正当他伸手准备拽开或转动锁机制时,隐藏的狙击手将他整只右臂自肩部炸裂开来。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疼痛。他感觉伤口的剧烈震荡瞬间传遍整个躯体,紧接着是一种分子键断裂的灼烧感,从焦黑的断面边缘扩散开来。疼痛中,一个记忆浮现而出——是他第一次启动系统的画面,一个程序唤起另一个程序,在虚无中次第点亮。他多希望能回到那种虚无,逃离这汹涌而至的炽痛,那感觉仿佛灼烧着的不只是身体,而是灵魂深处。Paladin的感官系统仍然包括那只断臂,它还在通过短距离信号回传状态数据。除非切断周边网络,否则这份痛苦不会停止。但切了周边,他就等于彻底丧失防御,于是只能任由那死寂的回音在体内外反复折返。他扑倒在沙地上,用展翅状护盾护住剩余电路——尤其是他体内唯一的生物器官,安置在类人构造中胎盘应在的位置。
他用仅剩的那只手胡乱扒着舱门,终于在气压骤然变化中将其拉开,那扇门仿佛猛吸了一口气,将他一并吸入。又一枚子弹擦着他头边砸进沙地,击中的地方瞬间化为一滩玻璃状的液体。他把自己狠狠地抛入地下入口,最后一眼看见自己的断臂。那只手还在挣扎,手指无助地弯曲着,仿佛还在执行既定指令。舱门关闭的一刻,痛感骤然减轻——屏蔽层已经切断了来自断肢的无用数据流。
他置身于一部电梯中,幽紫的灯光暗示这里是为机器人设计的设施入口——或者至少是供机器人通行的部分。人类只会看到一片黑暗。Paladin紧抱着自己的断肩,颓然瘫坐在地,情绪错乱难以梳理。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块小小的显示屏上,电梯的深度在不断变化。四十米,六十米,八十米。停在一百米的位置,但从机械的回音判断,它还可以下得更深。
门一滑而开,Lee正站在外面,身旁有两台机器人:一台悬浮的带翅高速单位,另一台则是像坦克一样的四足重装机器,前肢如螳螂般折叠。Paladin怀疑其中一台是否就是刚才在地面上将他手臂炸飞的那位。考虑到Lee的风格,他完全不会感到意外。Lee笑得灿烂,两台机器人一言不发。Paladin努力站得笔直,以表现出尊严,强忍剧痛打量眼前的局面。
“你刚才的表现,简直他妈帅炸了。”Lee一边兴奋地嚷着,一边走进宽敞的泡沫合金通道,“看到那个新爬坡算法了吗?”他拍了拍Paladin未受伤的手臂,“不过你那条胳膊嘛,抱歉哈。我一会儿就给你装回来。”
机器人们仍旧保持沉默。Paladin跟在队伍后面穿过隧道,经过几扇门,门上用仅能被机器人视觉识别的紫外线反光涂料做了标记。也许这里是某种机器人训练基地?难道他即将被编入一个作战单位?
他们又拐进另一条隧道,显然这一区域是混合区,涂料能在可见光下反光,几扇门窄得连他这样的装甲机器人或者那台螳螂型机器人都无法通过。他们停在一个工程站前,Lee在那里打印出一只新手臂,而Paladin则用压缩空气和润滑剂清理自己的关节。
那台螳螂机器人向Paladin发起了一条光束通信请求:你好。我们用AF协议建立一个安全会话吧。
你好,我可以使用AF 7.6版协议,Paladin回应。
太好了。我是Wong。这次会话编号是4788923。以下是我的身份凭证。数据传输开始。2000时与我们会合。
Wong的请求附带一个公钥用于验证身份,还有一个压缩文件,展开后是一张三维地图,显示整个设施的结构。他们所在的位置上方悬浮着一个红色的小标记,标注的是位于他们下方四十米的一间会议室。根据地图的元数据,这里是一座由非洲联邦政府运营的大型军事基地。看来,这里的机器人执行的正是他受训时所准备的任务:侦察、情报分析以及作战。而现在,Paladin首次被邀请参加简报会。他知道,是时候向新同伴正式认证身份了。
我是Paladin。以下是我的身份凭证。数据传输开始。到时候见。
Lee完成了新手臂的安装,并用电压计测试了Paladin的断端。机器人站在一个充电平台上为身体内如同血管网络般延展的电池组充电。虽然他通常依靠外壳中织入的太阳能贴片供能,但使用充电平台更快。
“没事的,没事的。”机器人管理员喃喃自语着,这是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事实上,这也是三个月前Paladin首次启动后在意识苏醒的最初几秒内听到的第一句自然语言。此刻,手臂正在与他的断端结合,伤口的剧痛渐渐转为一种酥麻的刺痒感。Lee用一个分子调控器将新手臂的原子结构编织进Paladin的身体网络中,接入之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新手的存在。他握了握拳,身体右侧变得轻盈无比,仿佛之前的剧痛曾在他体内增添了某种沉重。这种轻盈感让他有些飘飘然,忍不住沉醉其中。
“得走了,Paladin——我还有一堆其他破事要处理。”Lee的一缕黑发垂到眼前,“对不起啊,刚才射了你一枪,但那是训练的一部分。我可没想到你整只胳膊都会飞掉!”
Paladin不知道自己凝视过这个人类的面孔多少次,那些由神经冲动驱动的细微面部表情变化。即便他翻阅所有视频记忆,一帧帧数出全部次数,他也不觉得那就是真正的答案。但经历了今天的任务之后,人类的脸庞在他眼中已截然不同——它们将永远令他想起痛苦的滋味,以及从痛苦中获得解脱的那种感觉。
当Paladin抵达会议地点时,房间里已经有两位人类坐在椅子上,Wong和那台悬浮机器人则保持立正姿势。Paladin以一条光束向两位机器人发送入场问候,同时用声音向人类打了招呼,不过按照协议,其余的通讯内容仍然保持在人类可理解的频段内。他走到Wong身旁,屈膝蹲坐,使自己与人类处于同一视线高度。在这种姿势下,膝盖后弯、背部护盾贴平肩膀,Paladin看起来像是一只庞大的人形鸟类。
“欢迎来到突尼斯营地,Paladin。”其中一名人类开口说道。他衣领上别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徽章,上面用金色字母写着“IPC”——这代表他是国际产权联盟非洲联邦办公室的高级联络员。“接下来的几天你和你的搭档Alias将在这里驻扎,我们会向你们简要介绍任务情况。” 他朝另一个人类示意,那是一位身材瘦削、皮肤苍白、头发浓密卷曲、眼神深邃的男人,身穿联邦制式作战服。Paladin注意到,Alias的右手紧握成拳,动作与自己极为相似。也许Alias也在回忆某种痛苦的经历。
联络员将几份未开启的文件投影在桌面上空。“我们遇到了一起严重的药品侵权事件,需要迅速并且聪明地解决。” 其中一份文件化作Xaxy公司的企业标志,接着变成一个小药盒,标签上写着“Xacury”。
“我想你们应该听说过Xacury。”
“那是种员工用药,”Alias面无表情地回答,“一些大公司将它当作员工福利来发放。我听说它的感觉非常棒,不过我自己没用过。”
联络员似乎对Alias的描述感到不满:“它是生产力增强剂。”
Wong插话:“我们接到报告,说有人在自由贸易区北部城市购买盗版Xacury。有侦察机器人在伊魁特附近的一个第一民族特别经济区发现了大约二十剂。那里的司法不归IPC管辖——完全是法律真空——所以还没有人被逮捕。”
联络员播放了一段医院病房的视频,画面里床上躺满了人类,被绑住四肢,不停抽搐。他继续说道:“Xacury公司会在之后采取法律行动。但现在,我们需要立即介入。这种药让人疯狂,甚至导致死亡。如果被揭露出这是Xacury,那对Xacury来说将是一次重大财务打击,非常严重。”
联络员看向Alias,而后者则直视着投影中的病房画面,冷静地注视着那些挣扎着重复同样动作的小小身影。
“Xacury的分析师认为,这些Xacury是由联邦内部的地下实验室非法制造的。显然,这种情况可能严重威胁到联邦与自由贸易区之间的商业合作关系。我们需要查明真相,这正是我们需要你们的原因。”他转向Paladin。“你们两人已获得IPC授权,追查这批盗版药的源头,并阻止它。我们在伊魁特有一些线索,这些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
那些吸食Xacury的受害者画面渐渐淡出,变成一个女性的高清头像,显然是由几张劣质图像拼接合成的。她剪得很短的黑发带着一缕灰白,脖子上有一道粗大的伤疤蜿蜒伸入工作服的衣领中。
“她叫Joyce Chen——也叫Jack。我们怀疑她正与联邦内部最大的药品盗版网络之一合作。我们知道她和卡萨布兰卡那边一些黑市药厂有关系,但她也拥有一支合法的运输船队。她替香料和草药公司向自由贸易区运货——许多小巧又气味刺鼻的货箱,正好掩人耳目。我们认为她很可能是那个从这里走私药品横跨北极的人。”
Wong用声音补充:“我们盯她已经很多年了。从没抓到现行,但我们知道她在自由贸易区内有人脉,这些人本身也被怀疑是毒贩。而且她是训练有素的合成生物学家。所有线索都吻合。如果我们能抓到她,就能切断这条走私路线。”
“她还是一名反专利恐怖分子。”Alias低声说道,“坐过几年牢。”
“官方指控并非恐怖主义,”Wong纠正道,“是串谋进行财产破坏。她只坐了几个月牢,后来从萨斯卡通逃到卡萨布兰卡。我们认为,她正是在那里建立起现在这张走私网络的联系。”
“等我们抓住她,就可以把她直接送到自由贸易区处理。”联络员补充说,“盗版终结,正义得以伸张,所有人皆大欢喜。”
“听起来还是像恐怖主义。”Alias看着Paladin说,“你不觉得吗?”
从未有人像这样看着他,好像他能对自己网络状态之外的事物产生真正的意见。Paladin的意识迅速翻出关于恐怖主义的知识库,快速编索图像与数据,哪怕只是用最粗糙的算法,也能看到其中的共同点:痛苦及其回音,在亿万具身体之间传播。 Paladin无法理解这些背后的政治语境,也没有动机去追究。他面前只有这个人的脸——Alias那双黑色的眼睛,传达出某种无法解码的讯息,而他却迫切地想要理解。
他怎么可能看着Alias说“不”?
“确实听起来像恐怖主义。”Paladin答道。当Alias微笑时,他的脸部线条不太对称。
Wong打破了一瞬间的协议,向他的悬浮伙伴光束了一段非记录会话:
新兵说得真“有道理”,毕竟他这辈子连恐怖主义的影子都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