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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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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午,郁晚风来时,贺凤韶刚巧也在。
莲藕从来是亲自去盯着煎药,莲蓬又对四哥言听计从,他一路进来,正正好好瞧见我拉着贺凤韶衣袖求他准我吃些辣,外人看来确凿是罪臣之女胆大包天,意图非礼美人。
郁晚风却只是朝他轻轻一颔首,贺凤韶把我的手塞回袖笼,起身跟着他走了。我倒不知道四哥是什么时候跟贺家人搭上线的,暗暗记了贺凤韶一笔,回来再审他。
说来如果四哥当初没被游侠带走,而贺凤韶也没在十五岁时遭到那次暗害,他们也本该是一家人。
经过抄家一劫,我也稍微收了收对四哥的关心则乱,毕竟他要做什么普天下大概没多少人拦得住,既然硬的不行,而我又使不出哭闹乞求那一套软的,也只好由他去。
说到后者,这还要归功于许承业,行三的少爷小小年纪不知道攒了多少奴仆乞丐的疾苦饥寒在肚子里才酿出满腔自圆其说的恶毒,早早用事实让我记住了哭和求都是没有用的,日销月铄地把有人疼爱的幼童那套一哭一闹就有人来救的习惯磨得一干二净了。
莲蓬眼珠都不错地盯着我喝药,接过碗来又给我拿蜜饯和清水。我瞥一眼桌上黑白相依的残局,想到贺凤韶在菏州受过伤,如今年关将至,天气不说滴水成冰也相差不远,他这么频频赶来见我,少不得要复发,却从没在我面前咳嗽过,也不知道怎么忍得。
我便叫莲蓬:“去看看四少爷在哪儿,缺不缺炭盆,再把蜜饯拿去些。”
莲蓬应是,把我腿上的薄褥子重新盖好,笑眯眯地去了。
我是不担心郁晚风那人会故意苛待谁,只不过京城里暗流凶险,我帮不上别的,也只能略吩咐下几句废话聊作自己心中慰藉。
接着,元日及正月就这么看似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我再一次进皇宫时别院里那几株桃花都已红了,轻车熟路随着宫女踏进太上皇所居的苎萝殿,还在床畔见到了当今天子。
来路上我正巧听见太上皇平心静气地缓缓说:“……我既然能熬过这一冬,就还能再活几年,用不着你操心。我还得看着小七成婚呢。那六个都是好孩子,勺儿也随阿礼,都不用我怎么操心,唯独小七是跟着方青禾开蒙,像他们读书人,性子又倔。要是没看着他得偿所愿,你爹死了都不敢闭眼。”
虽说太上皇从入冬起就病着,这时说话却还很清楚,看来确实病情还不坏。宫女面不改色地走过去禀报:“许六小姐到了。”
我跟着行礼,而天子偏过头来,说:“坐。不必太拘谨,都是一家人了。”
当今天子姓贺名逐,年纪跟父亲相仿,已在位近三十载。圣颜其实倒也不算威势迫人,换一身衣服说是翰林文官也有人信,瞧一眼就知道跟熙王是亲叔侄,只不过没那么清冷罢了。
以我从前的身份,也有幸在宫宴上见过陛下几次,只是隔得远远的,看他就只是历代史书上模模糊糊的天子二字。
现在他却离我很近,我能从他容貌上找出一些贺凤韶的影子,还有那个温厚寡言的大皇子的轮廓,因此觉得熟悉而亲切。
太上皇在床首靠坐着,精神倒还好。他上下细细打量我一圈,似乎是对我的衣着有什么意见,暂且忍了,勉勉强强在儿子的手上拍了拍,说:“看看,小七的眼光就是比你好。”
天子毫不计较地点着头:“是,是比我好得多。”
接着太上皇却又不理他了,转而问我:“怎么又瘦了?穿得也不好,衣裳颜色太淡也伤身子……是不是小七慢待你了?不对,是阿礼他们欺负你了?还是老大?”
熙王的名字里就有个礼字,我忙解释:“不是,他们很好。只是家父……”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给父亲守孝,他不配。只是入宫必须要做做样子,我这才穿了一身素色的衣服,上了车之后发现袖口有小小的迎春花,约莫是早对父亲失望透顶的莲藕作出的一丝反抗。
“做我们家的人,不必守孝!”太上皇蛮不讲理地说,“我比他大二十岁,我就想看桐桐穿大红大绿,全天下都得听我的!”
我只好点着头应下,天子也笑起来。太上皇刚要再发些高论,一个清脆的声音穿帘而入。
“祖父说得都对,就听祖父的!”
随着声音走进来的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衣着艳丽,个头高挑,锦带掐出一把格外英姿飒爽的窄腰,笑容英气明朗,乍看有些像是更尊贵十倍的我的二嫂,整个人则好似一株经过霜冻雪埋仍翠枝蓊郁的青松。
那是二公主贺翡,跟熙王兄弟一起算则是行四。
众所周知这位二公主此生不爱闺阁事,却自幼爱读名将传记,十六岁随便选了个武官做驸马后立刻奔赴边关去了,此后回来得极少,每次走得又快,以至于我上次见到她时,我那三哥还没死。
得到她支持的太上皇底气更足了,吩咐宫女:“把我吩咐人做的好衣裳拿来,去。”
早有人搬好了墩子,贺翡就在我旁边坐下,冲那宫女摆摆手拦住了人,对太上皇说:“您可别吓坏了人家,在宫里换衣裳也不妥当。”
太上皇从善如流,叹口气说:“那去把衣裳包着,带回去穿也好,下回来可不许穿这么素气了。”
接着他对贺翡道:“你也别闲着,把桐桐好好送回去,再收拾收拾你那公主府!没什么事要说就赶紧走,年纪轻的不要在我这里坐久了,要生病的。”
贺翡点头应是,又嘀咕了句什么,约莫是“我府里留了打扫有什么好收拾的”之类。
这半晌一直安安静静的天子则接过了宫女端来的汤药,舀起一勺递过去,道:“阿爹怕她们生病才赶人,原来不怕我生病。”
太上皇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嘴张开一条缝来吃药。
我还想再看,但被贺翡揽着往殿外走了。我疑心这位二公主可能和她那亲兄弟差不多高,加上常年习武,我在她手里像老嬷嬷摆弄没满月的孩童似的,当真毫无招架之力,稀里糊涂就被带了出去。
贺翡沉迷沙场,从前可能根本没注意过我,但现如今态度依然毫不生疏,这一路上跟我说了许多话,句句绕着贺凤韶,所以句句我都爱听。
她笑着跟我告状,说自从他们家小七回来,每年都是在藏珠园自个儿待着,有一年太上皇想尽办法给人哄进宫了,结果宫宴时他宁可站在廊下听乐声也不过去,时不时咳嗽那两声还怪惹人心疼的。因太上皇金口玉言为证,贺家上下七十年没出过这么犟的,确实令她大开眼界。
我想了想,掀开车帘问莲蓬每年宫宴的衣裳还在不在。
莲蓬答话:“在的,那些衣裳头面都是顶贵的好东西,都收在那个大红卷草箱子里带出来的。虽然穿不得了,当了估摸也能值五六千两呢。”
贺翡听了就笑,说:“真是个好丫头。我手下有不少年轻将士,让你挑一个带回来做伴儿好不好?”
我以为莲蓬会脸红,但她只是郑重其事地凑在窗边说:“谢公主厚爱,但莲蓬只想做小姐的好丫头,不想做好嬷嬷。莲藕姐姐也一样。”
听了这话,贺翡倒也不恼火,反而有些赞赏地跟我说:“你可不能辜负了她们。哪怕什么时候嫌恶了也莫卖掉,千万送到我府上来。”
我点点头,轻声道谢:“有公主此言,她们也算又多了一条路。”
贺翡拍拍我,道:“你也不要成天都想这些,就算只能活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还能从漠北到江南走一个来回呢。”
她认真地对我说:“你知道么,边关有个地方叫闶城,有一年不知怎的,那里得了痨病的人特别的多,比你年纪还小的也有十七八个,可元宵节我带人发风鸡腊肉,只要能走的,个个都来了。
“——他们还知道人活一日就该吃肉喝汤,你好好将养至少还有十来年日子,早早惦记身后事干什么?”
说话间就到了我如今住的别院,贺翡亲手扶我下车之后站在门口吩咐人搬东西,又回头轻描淡写地对我说道:“我年前刚堆了个京观玩儿,既然里头还有自家孩子,就不进去了。小七托我跟你说,三日内他就回来。”
“公主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知道。”贺翡淡淡瞥了眼身后忙碌的仆役,略压低了声音,尽量温柔道,“不过得让他们自己告诉你。小七总归不会害你……你也明白,是不是?”
她接着扬起笑容,说:“春天风大,你快进去歇着罢,否则受了风让小七记上可不成——还指望他帮我写折子跟文官骂架呢。”
莲蓬莲藕看着探出墙外被春风吹得摇摆不停的花枝,深以为然,立刻把我搀了进去。
屋里是正熟练地拿磨石磨一把弯刀的唐云娘,而小妹妹许娴就在床上睡着,这声音竟然也吵不醒她。
听见我进来,唐云娘抬起头笑道:“早晨看院里有个小丫头袖子都短了,本想找些布来给她做一件,倒从库房翻出了这东西。长了不少锈,怕是哪位殿下早年收的……看着亲切,我想留着防身总没错。”
我对拿得动刀剑的人都有些羡慕,略好奇地看着那把还残留着些许锈迹的刀:“你会用?”
“不会。不过以前赶鸭子上架帮人磨过刀。而且我想这东西也不难,疯子都用得来,我总比疯子机灵点儿。”唐云娘低下头把鬓发拢了拢,再撩起水来冲洗刀身。
从被抬进许府到现在,两年来养尊处优,已经把她的手指养得很白皙,看不太出前十来年的清贫。
现在这双手稳稳持着磨石为蒙尘利刃发硎的模样,仿佛是比执父亲的墨锭时美丽生动得多。
这时许娴小姑娘动了动,似乎是想翻个身,因为穿得厚没翻成,很快又酣然地睡了过去。
我看着她略略走神,想:难道我也曾经有这样无忧的时候么?
现在我连娘的长相都逐渐想不起来了,菱角姐姐和少年时的许承劭的形容更是已经模糊成一片单薄的影子。那么初次见到贺凤韶时那个病弱无依的许若,到如今又还剩几成呢,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