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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埋骨地和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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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19咬紧牙关,费力地将那轻飘飘却又沉重无比的孩子背了起来。那一把骨头架子硌着他的肩胛骨,瘦弱的细胳膊无力地垂在他胸前,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即使瘦成这样,人骨架那四、五十斤分量压在M19疲惫不堪的身体上,让他每一步都迈得十分艰难。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就连呼吸都沉重地撕扯他的肺叶。
碗走在前面几步,听着身后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她没催他,也没回头,只是忍不住要叨念出显而易见的事:“活该!你以为你是在救他?你不过是害怕。怕自己有瘫在地上只能等死的那一刻!”她提高了声音,戳破M19的天真,“可这是早晚的事!9!在这下面,没人能例外!哼,也包括我。”
M19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稳住身形,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沉默地大喘了几口气,而后竟然点头承认了,只是仍带着认命的疲惫和坚守的固执:“你说得对。我害怕。”他用力将背上的男孩往上颠了颠,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迈开步,“但我还是想试试。也许再走一步就……”
碗却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平静而又冷漠地说出真相:“你想他活,可惜,我是送他去死的。”
她抬起手,指向一处在机器微光下显得格外死寂、却又隐约有些异样起伏的灰黑地带:“带他到那里。那是埋骨地。”
“什么?”M19惊得一下子挺起了腰,“埋骨地?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你仔细看,那边地上不一样?”
M19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眯起眼睛看向碗所指的方向。在灰黑单调的沙砾地上,那边地表似乎覆盖着一层极其稀疏、颜色灰败、如同枯发般细弱的东西?微光下它们几乎难以察觉,但确实存在。
“草?”M19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算是吧。”碗不带情绪地说:“死人多的地方,总能长出点东西。”
“碗!”
“走吧。那就是我给这小崽子选的地方。你能送他到达的最好结果。”
随着他们走近那片被碗称为“埋骨地”的区域,M19的心越发沉重。空气中弥漫上混合着尘土、腐烂有机物以及不知什么的古怪味道。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气也愈发明显,烫着肌肤、鼻腔、喉咙和肺叶。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看到了人影!
在稀疏的枯草间,几个佝偻的身影在缓慢移动。他们动作迟缓,像是在拖拽着什么沉重的东西。M19再细看,瞬间冒出冷汗——那些人影拖拽的,赫然是一具具扭曲僵硬的尸体!
“啊!”M19吓得差点丢掉背上的孩子,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怎么回事?”
碗反应平静,显然早有预料,“那是‘长老’。就算在下城,也总有人能活到老。老到抢不动、打不动了,就只能干这个——收尸。长老用这活儿,换一块地方喘气,换一点别人施舍的残羹剩饭。但凡脑子没被屎糊住的人,都不会轻易去招惹长老——成天跟尸体打交道,谁知道身上沾着什么要命的疫病?躲都来不及!”
说话间,他们已经踏入了这片被枯草和白骨点缀的死亡之地。碗停下脚步,指了指脚下相对干净一点的沙土地,“行了,就这儿吧。把他放下。” 她决绝得不容置疑,“不管他这会儿是死是活。”
M19的双腿肿胀得像随时会爆炸。他感受着背上微弱起伏的胸膛,又看看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土地,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几乎将他淹没。
“也许哪个长老……会……”他做着最后的挣扎,声音微弱。
“也许,谁知道呢。”碗平静地接下去,“就算没有,在这里,很快会有人安排他,他也不遭罪。”
她走到M19面前,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早已磨砺得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看进M19的眼底深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在宣读一条铁律:
“放下吧,9。你救不了所有人。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明明知道。”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M19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坚持。他颤抖着,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孩子放在冰冷的沙土地上。孩子的身体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干枯的手似乎微弱地抽搐了一下。
空气中那股灼人的热气更加明显了,更添了硫磺和金属锈蚀混合的怪味。M19望向热源方向,那边空中升腾气雾气来。
碗也望去,“机器会定期喷出能把人烤化的热气。下面,”她的目光投向热气中的阴影,“全是骨头。堆得跟小山似的。长老们会把收来的尸体扔过去。烤化了,不生疫病。”
她不再看那片死亡蒸腾之地,从腰包里又拿出一整块压缩饼干——她从那口上城棺材里搜刮到的最后一块没拆封的了——放在了这个将死的半大孩子身上。
然后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她看向还僵立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孩子的M19,用她惯常的冷硬勉强安慰:“行了。走吧。支柱很近了。9,你尽力了。我们下城人说:行李少才走得远。你学着点儿。”
就在两人要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时,一个满脸皱纹的长老,出现在他二人身后。“小碗,”老人的声音缓慢而苍老,“你又来了。”
碗轻微地僵了一下。“嗯。”她简短应了一声,也没向老人走一步,也没躲,“我要走了。去别的区。”
老人缓慢地点点头,吐出两个麻木的字:“好……好……”
碗与老人擦肩而过。M19将这场短暂的交流尽收眼底后,追上了碗。他突然明白了碗带他来这里的原因:
她不仅仅为了放下那孩子,甚至走这一遭也不仅仅为了自己的衣服。她本也要来的,不惜和朋友暂时分开——她来告别。也许很久以前她曾在这里生活过,或是来此送别过某个对她至关重要的人……比如她的阿娘。
悲伤和理解纠缠着涌上心头。M19看着碗那重新挺直、却仿佛背负着更沉重东西的背影,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响起:“碗……你……”
碗继续向前走,望着前路,用轻飘飘甚至带了些自嘲的声音说:“行吧、行吧,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像你想的那样!我和阿娘从泉水帮出来之后,在这里住过。阿娘死了,长老养了我一阵子。就这样而已。”
M19无声地笑起来,“我想说:你是个好人。”
碗猛地转过身,脸上扬着尴尬和恼怒。她夸张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胳膊,仿佛要搓掉一层皮,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放屁!谁好人啊!好人活不长的,你别咒我!”
她吼完,猛地一甩头,大步流星地朝着埋骨地外走去,步伐快得带起一阵风。动作幅度之大,将她乱蓬蓬头发上系着的漂亮糖纸甩得飘动起来。糖纸在她的发辫上飞舞,在昏暗光线里依然闪着美丽的彩色光泽,微弱且坚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