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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似曾相识燕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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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河的水波忽然漾开一圈金纹,北帝的指尖在我眉心一点,周身便泛起柔光。米妮的银毛炸成蒲公英,杰瑞的爪子死死勾住我衣角,却在下一瞬惊呼出声——我们已化作三只春燕,翅膀掠过幽冥殿檐角的铜铃,惊起一串清越的声响。
“抓紧了。”北帝的声音在风中流淌,他化作的玄色燕子羽翼边缘泛着鎏金,像裹着暮色的云。我们穿过阴阳界的薄雾,人间四月天的暖风扑面而来,带着新柳与桃花的甜香。
江南的雨刚停,青瓦上水珠未干,滴在石板街面绽开细小涟漪。我们落在画舫的桅杆上,船舱里传来琵琶声,穿杏红襦裙的歌女正唱着小调。岸边酒肆的旗幡在风里翻卷,墨写的"醉仙楼"三字已有些褪色——正是当年柳如烟与沈玉书初遇的地方。
米妮轻巧地飞至窗棂,碧绿眼瞳映着舱内景象:穿竹青长衫的教书先生正在教孩童念诗,他腕间的朱砂痣被衣袖半掩,却在我振翅飞近时突然抬头。
那一瞬,穿堂风掀起书页,他望着虚空的眼神,似穿过百年光阴,与某个记忆里的影子重叠。
暮色漫过白墙黛瓦,我们追着一缕炊烟飞向城郊。小桥流水畔的院落里,梨花落满石阶。
穿靛蓝布裙的妇人正在收晒好的药材,鬓边银簪随着动作轻晃——是柳如烟这一世的模样。她抬头望天时,一片梨花瓣落在眉心,恍若前世那滴未干的泪。
杰瑞突然俯冲下去,黄褐相间的尾羽扫过药架,惊得晾晒的当归簌簌作响。
妇人却笑了,伸手接住飘落的羽毛:“小顽皮。”嗓音温软,与当年绣楼上的嗔怪一般无二。檐下新泥筑的燕巢里,两只雏鸟正张着嫩黄的喙。
北帝带我落在正堂的横梁上。黄昏的光透过雕花窗,将药柜上的青瓷瓶照得如同琥珀。
教书先生挟着书卷推门而入,发梢还沾着私塾外的柳絮。他放下书箱的动作突然凝滞——药碾旁,妇人正捻着当归切片,侧脸被夕照描出金边。
“这位娘子……”他的声音像被春风绊住,“我们是否在哪儿见过?”
晒药的竹筛“啪”地倾斜,当归片洒了一地。妇人抬头时,簪头的银蝴蝶颤巍巍停住。
廊下风铃突然作响,惊得雏鸟啾啾叫唤。她望着他腕间无意露出的朱砂痣,手指无意识抚上自己颈侧——那里有个月牙形的胎记,正是前世悬梁绳索留下的痕迹。
米妮的翅膀扫过我的羽翼。药香弥漫的堂屋里,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穿透羽毛。
他弯腰帮她拾药材,指尖相触时,当归苦涩的香气里,突然混进一缕遥远的沉水香——像是忘川河畔的彼岸花,终于等到归人的脚步。
我们飞出院落时,新月已爬上梨树枝头。教书先生执意送她回家,两人踩着满地落花,影子在青石板上渐渐交叠。
他忽然吟起半阙词,她接了下句,彼此都怔住——那是前世离别夜,她写在绝笔信里的句子。
北帝停在高处的老槐树上,玄色羽毛融进夜色:“执念化成的缘,总要轮回几世才能解开。”远处,他替她拂去肩头花瓣的手势,与当年马前拾帕的动作分毫不差。
忘川河的水声忽然在耳边响起,再回神时,我们已站在幽冥殿的廊下。
杰瑞变回黄狸花,嘴里还叼着片当归叶;米妮银灰色的尾巴尖上沾着梨花瓣。孽镜台里,那对身影正共撑一伞走过雨巷,油纸伞面上绘着的,恰是双燕穿柳的图样。
河畔的彼岸花无风自动,花瓣散入水中,化作盏盏往生灯顺流而下。
最亮的那盏里,映着来世医学院的走廊——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胸牌上写着“柳茵”,而她正在给手腕骨折的病人包扎,那位教师腕间的朱砂痣,在消毒灯下红得刺眼。
“早这样多好。”杰瑞啃着冥府特供的小鱼干嘟囔。北帝低笑,将一朵往生花簪在我鬓边,花蕊里还凝着未干的忘川水:“所以世人常说——”
月光穿透他的玄色衣袖,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宛如无数红线缠绕。远处传来新魂渡河的摇橹声,混着似有若无的叹息,消散在开满彼岸花的河岸。
落地后的杰瑞一个箭步蹿回它铺满软垫的猫窝,黄狸花的毛发还炸着,活像只被雷劈过的蒲公英。“喵嗷——吓死老子了!”它边扒拉窝边的绒毯边骂骂咧咧,“从没这样飞过!下次你们再去疯,别带上老子了!”尾巴尖却诚实地勾着北帝袖口缀着的流苏不肯放。
米妮轻盈地跃上鎏金灯台,银渐层的毛发在九幽灯下泛着珍珠光泽。“喵——你自己不也是想看热闹去的嘛?”
她碧绿的眼睛眯成缝,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灯焰里浮动的记忆碎片——方才镜中那对重逢的恋人,此刻正在碎片里共撑一柄绘着燕子的油纸伞。
“可飞行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杰瑞把脸埋进爪子,耳朵却竖得老高,“想想老子平时抓鸟……”
它突然噎住,琥珀色的眼珠瞪得滚圆。孽镜台边缘凝着的水珠里,正映出它前世作为猎鹰时撕咬麻雀的场景。
北帝低笑着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揉了揉它炸毛的脑袋。“我们的杰瑞也懂得从轮回中看众生了。”他掌心的温度让小猫不自觉地发出呼噜声,“不再欺负小鸟,这就是进步。”
杰瑞哼哼唧唧地别过脸,却偷偷用尾巴卷住北帝腕间的墨玉珠串。
孟婆适时出现,皱纹里盛着狡黠的笑,枯瘦的手掌摊开——上面躺着几颗用忘忧草汁熬的猫薄荷糖。
黄狸花立刻竖起耳朵,叼走糖果时还不忘用脑袋蹭蹭老人的掌心,转眼就团成毛球睡着了,胡须上还粘着亮晶晶的糖屑。
我靠着北帝的肩头,发间那朵往生花散发出淡淡的檀香。
镜中轮回的画面仍在眼前浮动——教书先生替药娘拂去花瓣时,指尖小心翼翼避开她颈侧的月牙胎记;医学院里女医生包扎的动作,与前世绣娘穿针引线的姿态重叠。
那些错过、辜负与遗憾,终于在时光的长河里被温柔抚平。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望着忘川河上飘远的往生灯轻声感叹。
北帝的手指穿进我的长发,沉水香的气息笼罩下来:“何尝不是呢。”他的唇擦过我耳尖,惊起一阵战栗,“就像某株忘忧草,当年非要溜去人间……”
米妮突然在灯台上“喵”地笑出声。透过晃动的灯焰,可见千年前的我正掰开北帝的手指偷溜,发梢还缠着他半截断掉的束发带。
而此刻倚在他怀里的我,发间缠绕的早不是草叶,而是他亲手编的相思结。
寝宫外的铜漏滴到子时,往生井传来细微的水声。
新魂投胎的涟漪中,隐约可见来世的药娘与教书先生并肩站在海棠树下,他正把一朵新摘的梨花别在她鬓边。
这次没有辜负,没有离弃,只有春风里缓缓交握的双手。
杰瑞在梦中蹬了下腿,爪子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挠,仿佛还在体验飞行的眩晕。
米妮跳下来,银灰色的尾巴轻轻盖住它露出的肚皮。北帝挥手拂灭九幽灯,在黑暗里吻了吻我眉心:“睡吧,明日带你看更多重逢。”
幽冥的夜色无声漫延,唯有忘川河的水声潺潺,像首永不完结的诗。
那些曾经破碎的缘分,终会在某个春天,随着似曾相识的燕归来,圆满成一树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