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温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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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洞，空洞，一切都是空洞的。
凌岁缓缓睁眼，看着眼前无色的虚空。无情，无欲，无悲，无喜。自己就端坐其中。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的身上，缠满了黑烟。伸出手指，上面的黑烟浓重，将手指层层裹住。即使早有预感，他的心还是莫名往下一坠:这些缠绕的黑烟，想必就是自己所拥有的，极为浓重的爱欲与仇恨。他们像是一条条黑龙，在他身上张牙舞爪，为他画地为牢。
他几乎是自嘲的扯了扯嘴角，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的时候，咫尺之间，端坐着白衣少年。段陌面无表情的坐在他面前，双眼紧闭。白净的衣上，只缠绕着淡淡的几缕烟雾。球形的透明屏障包裹着他，把他和这个世界隔开。
这世间事总是这样可笑。看上去最多情的最无情，看上去最轻描淡写的人最爱恨深重。
段陌这个人么……游戏人间，玩世不恭。像是什么都在意，又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很难看清他真正的喜怒，也很难看清他真正的内心。那是一道淡淡的屏障，看不见，触不到，穿不过，却能让他与所有人，保持着亲近但若即若离的关系。
我在做梦。
凌岁在心里默念。一般梦中人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已经醒了。果然，当他睁开眼睛时，眼前只有昏暗的秋日天光。
他却仍然感觉到了不真实感:仅仅转瞬，便晚秋了。
书斋的窗棂已经积下了半年薄尘。段陌撑着脑袋趴在窗台上偷懒，呵出一口热气，化作白雾黏在窗上。他悄悄戳着手指在窗子上写下:桂子月中落。身后有响动，先生这次没斥他偷懒，只是伸出手指，在琉璃白雾上帮他补写下半句:天香云外飘。一道浅褐色的风穿户而过，将未干的字迹吹成了白露，沿着窗子边沿向下流淌成一条水痕。暮鼓敲响了，段陌向下望去，看见凌岁抱着书卷匆匆穿过庭院，纷落的银杏叶被他带起的风卷起，聚成一场金黄色的雨，把少年的身影染尽。
又考完一次试。在这深秋时节，这意味着，是时候泡温泉了。
凌岁慢吞吞的换上油绢衣，免得山中晚间的雾气把衣服打湿。他套上青衿外罩，用角巾包好头发，再一脚蹬上木屐，这身泡温泉的行头便准备完毕了。他将写着名字的小木牌揣进兜里，拿上澡豆，打开门。
走到回廊里，深秋的寒风刮过，他微微打了个寒战。正好，拐角处没换衣服的段陌走来，看见他眯了眯眼:“深秋天寒，还是多穿些。”
“不妨事。”凌岁摆摆手。段陌垂眸，看了一下他的着装:“这一身很讲究嘛。”凌岁的眸光微烁，在他的眼角上停留了一瞬，想到什么，觉得有趣:“你眼角的痣是不是画上去的？怎么总是时隐时现？”
段陌唇角勾起，忍了忍笑，伸出手指在眼角的痣上抹了一下，在师哥眼前晃了晃:“看。”
凌岁歪了歪头，疑惑:“看什么？”
段陌没忍住的低笑尾音上扬，像是在逗弄人:“看，没有墨印。”
凌岁愣了几秒，眉眼弯成了好看的弧度，笑声像羽毛一样轻轻落下。这羽毛真的很轻，可落在段陌的身上，却有了重量和温度。
眼前的少年穿着文人雅士讲究的服饰，笑貌却像烂漫的晚秋枫叶，渲染着所有最美好的色彩，在书院的各个角落肆意飞扬。真的……很可爱。
这一刻，檐角铁马忽然叮的一声清脆乱响，如同慌乱而又不合时宜撞上心扉的心动。
恍惚间，段陌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无澈兄？”苏沉不知道从哪蹦出来，一把拽走凌岁。他还不忘推一把段陌:“发什么愣，回去换衣服。”
段陌保持着机械的动作，走回了房间。他扑通一声在床上坐下，大脑依然一片空白。苏沉的说话声顽固的钻进屋里，激得他突然一激灵，然后就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我怎么会觉得一个男人可爱？？？
段陌怀疑自己疯了，彻底疯了。
他突然间明白过来，自己听到的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是他和这个世界之间坚不可摧的屏障，已经因为一个人，产生了裂痕。
他试着不断的对自己说:“段朝槿，你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你接近他，不就是因为你们父辈都是在钱塘的火灾里丧生的，你想要借他之手查出真相吗？你们的所有都是以算计开始的，借伞是算计，做室友是算计，故意考砸更是算计。
“一段以算计与利益开始的关系，自己却不知不觉的陷进去了？可你还敢面对他吗？你敢告诉他吗？”
有的时候段陌觉得自己挺像个卑劣的猎人
明明是他像强盗一样闯入了凌岁的生活，却又设下一个一个的圈套，让那个人毫无察觉的慢慢接近他，看他无数次的上钩，沦陷。这样似乎能给他带来某种快感。他一边莫名愉悦，一边又对于自己的行为不齿。一边想要继续暧昧拉扯，一边又想要推开远离。
可当他发现真正一点一点沦陷的人是自己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不想承认自己是懦夫，可他害怕了。
他以为自己能掌控这段关系，和之前一样，可是他错了，他不能。
段陌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床上，想了很多。
此时此刻，凌岁也心神不宁。
苏沉在他旁边絮絮叨叨着:“松子山的天然温泉池可是硫磺泉，对身体很好的。这次还多亏了学长早早的就递交了汤会帖，我们才能成为第一批“霸占”温泉的……学长你还带了酒榼、诗筒和茶具诶，风雅风雅。”凌岁配合的嗯了几下，心里悄悄奇怪:朝槿换衣服这么久怎么还没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苏沉真的不耐烦了，冲了里边轻吼一声:“段朝槿！磨蹭什么呢？我们都快冻死了。”
恍然回神的段陌慌慌张张的套上衣服，蹬上木屐就往外跑。深蓝的外罩没有拉好，他跑下台阶时正好踩在耷在地上的外罩上，脚下一滑，向前栽倒。
段陌在那一瞬间绝望的闭上眼睛：“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我要毁容了。”闭眼的他没有看到，一个身影飞也似的窜上台阶，张开双臂，用胸膛稳稳接住了摔倒的少年。
段陌想象中冰冷的石阶和流淌的鲜血没有出现，出现的是隔了几层布料依然触感明显的炽热温度与柔软。段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栽倒在凌岁的怀里，眼前人微微垂眸看着他。有点尴尬的是他栽倒的那一刻，胳膊下意识地往前够，现在正正好搂住了凌岁的脖子，还有一只手刚刚好就在凌岁喉结的旁边。
他能清晰的闻见萦绕在凌岁周围的澡豆气味。那好像是山间松针的清气，是在大雾弥漫的松林里随处可闻的那种气味。很久之前，段陌已经记不得多少次了，他极喜欢清晨在有雾的松林里散步，迷恋这种只属于松林的味道。多年后再次闻到这种味道，竟然是栽在一个人怀抱里的时候，真是奇妙。
离得好近，他的胸膛能够直接感觉到凌岁震动的心跳，好像从远山传来的闷雷。时间突然被拉的很慢，好像两个人共同跌入了某个松色的慢镜头，跌入了意料之外的对视，跌入了困窘半生的心动。
段陌的坏心思就在那一瞬间冒出头来。他假装无意的动了动手指，用指腹轻轻蹭过凌岁的喉结，留下难以消除的暧昧触感。
他看见师哥的喉结轻微的滚动，可能是被刺激到的痒意，而在他看来莫名的……性感。
“无澈兄，你还准备抱他多久？”苏沉撇了撇嘴，“下台阶也能摔着，真厉害。”凌岁猛然回神，松开段陌，耳根泛起蔓延的薄红。
去温泉的途中，凌岁一直在跑神。
他仍然能回想起刚刚段陌摔下来时自己的惶恐，以及他跌入怀中那种危险的甜蜜。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抬眼望着苍翠的松林，心情难得复杂。
秋的松林里起了雾，肆无忌惮的弥漫着。那种松针的清气在嗅觉里攻城掠地。凌岁也很迷恋这种味道，他微微眯了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却在有点恍惚的状态中听见了段陌的声音。
声音从身后传来，好像离他很近:“师哥，我没有带澡豆……让我用你的吧。”这语气很柔软，让凌岁的心莫名的一浮。他忽然有些飘飘然，轻轻的点了点头。
段陌在他身后，渐渐的放慢了脚步。他看着凌岁的身影裹在雾里，裹在森色里，裹在山林里，渐渐的变得不清晰。
可能也是因为他刚刚突然鼻子莫名一酸，眼眶里泛起的雾气才模糊了凌岁的轮廓。
他能感觉得到，凌岁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他之前一直固执的把这份不一样界定为友情中掺杂的利用，以及因为利用而产生的愧疚。正是因为这份愧疚，他才会小心翼翼的对他好一点，想减轻利用带来的伤害。
如果没有刚才误打误撞的拥抱，仅凭凌岁的那一个笑，他也许还可以继续把自己欺骗。
直到刚刚栽到凌岁怀里，他才意识到，他的心脏，他的冲动，他的迷惘，他的眷恋，已经被他拱手奉上。
友谊，愧疚和喜欢，他觉得自己是分得清的。
那他分清了。
他确实是喜欢凌岁。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温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