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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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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十三司分外热闹。
上任老尚书上了一年乞骸骨的折子都被皇帝垫了桌子腿儿,本以为要晚节不保在折磨份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又得罪人又夭寿的职位上,直到褚嫣这个自告奋勇的冤大头将这年逾古稀的老头换出来,武商太后大义凌然舍己为人赦他脱离苦海,老头恨不得给她磕几个,兴奋得夜不能寐,隔日就收拾好细软返回原籍当他的乡绅老爷去了。
这是褚嫣第一日任职,临到公廨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议论声,褚嫣浑不在意一脚踹开了门。里面很多就是在朝会上见风使舵极力反对她的,这会儿人家当真成了直属上司还来了个脸贴脸,瞬间安静的诡异。
褚嫣大大咧咧坐上主位,摆摆手让别人也都坐,省得碍事,“各位这些日子想必都认识本官了,本官原做前齐太后前就在户部领了十余年的职,因而在如今我大梁执掌户部各司自然绰绰有余,此前种种既往不咎,各位在我手下做事就别想着搞小动作,否则新账旧账一起算!”
褚嫣翘着二郎腿,沾好墨搁了笔,“李大人,把鱼鳞图册和赋役黄册拿来。”
褚嫣早就看过手下官员名册,他们各自所管已经心里有数。
被点名的李大人是个年轻人,噔地站起来但身旁同僚有点不服,以目示意他不要去,他也就犹犹豫豫犯了难。
有人嘀咕,“我大梁规制怎么能给一个齐国人看?”
片刻,褚嫣朗声大笑,久久没停下来,“谁说的?站出来!”
几个靠山厚、脾气硬的立马拍案而起。褚嫣镇定自若,“且不说本官是皇上亲封当朝官员,齐国既灭,再无他国,谁再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卷铺盖滚蛋!”
黄征不以为意,“吾乃先帝二十一年进士,皇帝尚且礼遇有加,你难不成还要越过皇上罢了我们的官,褚大人?”
褚嫣知道这人,有个入宫当了宠妃的姐姐,凭借着皇上小舅子的身份狗仗人势。
但褚嫣没被这挑衅激怒,“幸亏黄大人寒窗数载考了功名,不然如今还没资格在本官手下做事。本官自然要不了你们的乌纱帽,也要不了你们的脑袋,大人们不必心虚害怕。非但如此,谁要是累了,干不动活了,本官还会放你们的假!王征、郝怀义、徐文远、立刻出去!”
几人不动,却也住了口,互相使着眼色。
褚嫣唤来宫人,“把几位大人的凳子撤了!”
宫人眼观鼻鼻观眼,没敢动作。褚嫣攥紧拳,指尖刺在手心。
这时,终于走出一个宫人低着头把三人的凳子搬走了。
黄征很久没被此般对待,于是将气撒在了无辜的宫人身上,一掌猛推过去。
然而那宫人身姿轻盈如燕,状似无意侧身避过,竟无一丝惊慌和停留,直到始作俑者失去平衡自作自受地应声摔倒在地,他都未曾分过半个眼神。
这人本毫不起眼,但经过时,褚嫣刻意留意,心里惊讶,原来是他!
黄征觉得没面子,拍拍屁股起来,就灰溜溜地走了。
也难怪人家原户部尚书一刻都不想在这位子上呆,褚嫣虽然排除几个不配合的地头蛇,但剩下的摊账可谓一地鸡毛,招安流寇、移民垦荒、抑制兼并都要用钱,但国库早已见底,还不知上哪儿充盈去呢。
左右也想不出个章程,褚嫣索性让他们提前下班,自己留下再好好查看各地奏陈,了解民生情况。
一个没留神儿就忙到了暮色四合,纸上字迹逐渐模糊,有人默默掌灯照亮昏暗,又默默走开。
“真有你的。”褚嫣笑着轻声说,又头也不抬接着忙碌。
又过了一会儿,前门开了,外面的冷风让烛火晃了影。
褚嫣抬眼,竟是皇帝!她忙起身行礼。
皇帝见是她也很惊讶,但忙叫人免礼——这是两人商量好的,褚嫣已然蛰伏称臣便不必行跪礼。
一方面皇帝看了她还是有点初见发疯的威慑,怕是硬逼她屈尊至此会把人逼急再发了疯;另一方面,季夏灼也有面圣不跪的特权,甚至脸更臭,反正已经有一个先例,也不差多一个,再者,皇帝可能被季夏灼冷惯了,居然觉得褚嫣态度挺尊敬他的,而且她已沦落至此再翻不出什么水花。
褚嫣心下也颇有疑虑,皇帝这是后悔了?来试探她?难不成之前玩物丧志逗蛐蛐的窝囊样都是装的,实际上和她一样熬到这个点还在处理政务?越想越不简单,冷汗直冒。
“陛下前来有何吩咐?”
皇帝看她低眉垂眼、语气温顺,心里很舒服,比那群让他这让他那的糟老头子强多了,“朕在批奏折,看到这里还亮着灯心下奇怪,就来看看。”
皇帝很不害臊地说了一半,实际是他白天忙着往舒妃那儿跑,忙着玩乐快活才留到了晚上,要是批不完,那么帝师严阁老明日必然又要疾言厉色觐见为帝王者当如何如何。
总之,皇帝有时候想着,明明天下都是他的,他们一个二个的凭什么管自己。
皇帝随便抽了本书翻开,倒拿着看了两眼,又问,“朕听苏公公说了,户部官员未至申时就全撂挑子回家了?你怎么没回去?”
褚嫣先是睁大眼作惊讶状,再低眉沉沉嗯了声,又连忙补充,“是我、是下官让各位大人先回去的,蒙圣上擢拔之恩,褚嫣多了解了解民生国运才能为陛下分忧,都是应该的。”
其实褚嫣任职一事,说来皇帝还是半被威胁半受惊吓而答应的,退一步说,起码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但褚嫣屡屡韬光养晦,下了决心一定要当这个缩头乌龟,朝臣的不满和讥讽权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也难怪,这些自视清高的读书人怎么对付得了以“无赖”为风骨的武商太厚(厚脸皮的厚)。
本来他们骂就骂吧,喂饱了的八哥也总要学些讨人厌的碎嘴子不是,可年轻的皇帝原本就因手中实权少,敏感易激怒,于是自作多情地把朝臣激烈的反对安插在了自己身上,觉得他们说教太多心下又总怀疑他们拿自己和先帝比较,甚至是和闵王比较。
这回也是,皇帝闻言并不相信,并且自动脑补出了大小官员不服褚嫣的原因都是因为她是自己亲自提拔的,甚至挤兑新任上司集体早退也只是为了做样子给他看,让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有多愚蠢!
皇帝凝眉,更加厌恶那些别有用心的朝臣,想着来日掌了全部大权,必然要把这些胆敢忤逆自己的狗奴才通通撤了。莫欺少年穷!
小皇帝直到将自己十年后把讨厌的人的尸体拖出来绑树上鞭挞的种种细节都想清楚了才回过神,而褚嫣已经在认真看几代前的通用税制了。
烛光映照在褚嫣脸上,原本就妩媚的面相即使着装极素的官服,也尽显其姿,甚至更有一番别样的风味。
褚嫣意识到皇帝在看他,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与他对上,“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皇上:“你以前是三公主,怎么当上外戚太后的?”
褚嫣无奈地笑了,“我皇兄临终前,只留下一个三岁半的太子,其他皇子也年岁尚浅并且母家不是太过低微容易被朝臣结党专权,就是势力太大容易导致外戚干政,那时候诸国连年打仗,齐国哪里经得起太大的权力变更?我被临危托孤,太子过继在我名下也就这么糊里糊涂从公主成了太后。”
皇上茅塞顿开:“原来如此。你们齐国真是没男人了!不过你皇兄谋划至此不还是落空了,可能这就是齐国的命数吧!”
褚嫣:“……”当皇帝就是好,说话像个棒槌,看他那得意样可能还觉得因为有自己在梁国才没有沦落至跟齐国同样的下场,他可真棒呵呵。
皇上灵机一动,“听说你以前权倾朝野,你以前当太后的时候是不是要处理全国事务?”
褚嫣警惕但面上不露地点头。
皇上欣然拍掌,“那你帮朕批奏折吧!还有严阁老让朕习的二十张字帖,也一同帮朕写了吧!”
褚嫣:“……臣,领旨。”害,就不该高估他。
皇上找好代写只觉身心愉悦,正好舒妃来找他,俩人美滋滋地回去睡觉。不过褚嫣总觉得妖艳美妃似有意似无意地盯着她,虽说她雌风不减当年但总不能是一见倾心吧哈哈。
褚嫣批完奏折摊在椅背。宫人又默默来剪去多余灯花,烛光亮了很多。
褚嫣懒洋洋抓住这人的衣角,“白都尉,你怎么进的宫?”
不错,这百日里让黄征吃了亏的宫人正是侍卫白翎。不知他是如何混入宫中禁地的。
白翎没回答,但表情是显而易见的“这很难吗”。
褚嫣心说会武功就是好,她栽就栽在季夏灼会武功她不会上了,不然她一定要暴打负心狗!
褚嫣:“时候不早,你先回去吧。”
白翎顿了顿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
褚嫣酿出一计,眼眸发亮,“不必,比起吃,我更需要睡,要不你帮我把字帖写了,我稍微睡会儿。”
白翎震惊,这人是如何做到这般没脸没皮顺竿就爬的,他指指自己宫人的衣服,“可是,若是有人看着到我在案前恐怕会生疑心……”
“披上。”
褚嫣也不避人,扯下绯色外袍扔了过去,自己穿着里衣,在角落的故纸堆揉软和几张废纸就蜷在了上面。
白翎手里还是她的官服:“……”
在褚嫣逐渐平缓的呼吸声中,白翎认命地披了官袍抬起笔。
武商太后这边坐稳了朝九晚五的臣子,正睡得香甜,但江南正因她一纸诏书掀起轩然大波。
季夏灼的玄甲军鬼魅般将两广、两江兵属全部接管,甚至寻常百姓活动的街市也是十来步便可见哨兵。
然而就是这样戒备森严、剑拔弩张的气氛下,百姓竟也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将这条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开、传遍了。
有些威望的乡绅、陶朱公闭门不出但私下聚在一起热烈商讨。这是朝廷的一封密报,八百里加急要送到江南总督手里来告知天下,否则一旦落入季军手中便会被立即销毁。
这种事种事终是发生了,但幸有侠义之士偷偷潜入帅营将其盗出,不过,不知道其中机密是否已被季夏灼知晓。
此般谨慎机警,只因其中轰动人心的消息:武商太后人虽被俘,然大梁打着仁义治国的旗号,并未动她分毫,也不打算亏待遗民百姓,将太后褚嫣封为户部尚书就是为了昭示他大梁帝对遗民的善待之意,也是防止这些有钱有私兵的鱼死网破到时候就谁都讨不到好了。
马鞍桌前的众人看了此诏,都面色凝重,久久无言。
“既然没人说话,那我先说!”富甲一方的造船商冯老板拍了桌子,声音浑厚,“这诏书来路存疑,内容更是无……闻所未闻,莫不是那梁国的狗皇帝自己做的戏来骗我等彻底放弃抵抗!”
“确实,有姓季的玄甲军看着,连只苍蝇都难飞进来,怎么就这么正好被我们给知晓了?”
“不是说有侠义之士……那不成这是自导自演?”
“不可能!那段掌柜在布行小十年了,虽有腿疾,人却正派得很!她家里还有个人,此般以身犯险当然是为了大义!”
“可是武商太后贵为我齐国皇族,怎么能屈尊给他梁帝小儿当人臣!还怂恿咱们放弃抵抗恢复原业!”
“武商太后是一般人吗?历朝历代又有哪个王公贵族会提倡商民一体、以商治国,还增设女官司?太后办事力求实际,无畏那些陈规陋俗和所谓的仁义道德,我相信这诏书所言是她的旨意。况且这上的玉玺凤印不可能造假!”
一位还了乡的老状元府中留有旧时武商太后私印的纸张,泛黄的纸张上是一只印纹繁复的凤凰,由天家姓“褚”演化而来,老状元带着西洋进来的老花镜仔仔细细分辨,临了,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点了头。
武商太后的凤印不可造假,一是由于见过的人少之又少,二者,玉玺上的凤纹实为不完整的残次品,凤眸处少一笔,本是玉雕师的失误,但褚嫣见对方颤颤巍巍恨不得以死谢罪的样子,转念跟旁人说这是自己有意为之,寓意“画龙不点睛”,于是每次凤眸与凤尾链接的悠然一笔都是她亲自点上去的。
因此,即使是梁帝做的手脚夺了凤印,却没道理做得出这一处的点睛之笔。
虽是确信这诏书是出自武商太后的手笔,但众人并未松一口气,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这是真的,还是伪造。
“他娘的!他娘的!”茶商老板愤然骂了好几句,喘着粗气道,“我知道咱们这里有人是怎么想的!即使确认了太后的懿旨也不想奉旨是不是!甚至还觉得她与其苟活至今倒不如一条白绫自缢了事,也省得丢这丧权辱国的人!但我劝诸位摸摸良心,再在座的大都是下九流出身的,太后她老人家可曾以礼教相压于你我?”
“我认为太后说的是,齐国虽灭,生民不必为其存亡续绝,安居乐业、生生不息才不辜负旧朝所期。”
终于隐约要讨论出个眉目,守门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各位老爷,城中玄甲军在城门集合!”
!!!
季夏灼终于耐心告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