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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淮城三月与加密相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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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城的初春,带着料峭的寒意和湿润的泥土气息。淮中的开学季,如同投入沸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冬日的沉寂,喧嚣沸腾起来。对于高一八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白栩生而言,这种喧嚣意味着成倍增长的工作量。
“白老师,这是分科意向表的初步统计,理科意向占七成…”
“栩生,下午年级组会,讨论月考范围和分班细则…”
“白老师!我们班陈默和六班的人打球又吵起来了!”
各种声音和事务像潮水般涌来,将白栩生淹没。他穿梭在办公室、教室、年级组之间,步履匆匆,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专注。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衬衫,外面套着教师标配的深蓝色V领毛衣,身姿挺拔如松,即使在忙碌中,也自有一种沉稳冷冽的气场。
这样的他,无疑是淮中校园里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走廊上,总有情窦初开的女生红着脸假装路过八班门口,只为偷偷看他一眼;课间,抱着习题本去办公室“请教问题”的女生数量明显增多(其中有多少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言而喻)。但白栩生对此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他刻意地维持着一种疏离的分寸感。解答问题时专业、简洁,目光从不逾矩,语气礼貌而平淡,无形中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墙,将那些朦胧的好感稳稳挡在师生关系的界限之外。
“栩生!晚上聚聚?老地方!” 秦灿阳的信息像颗小石子投入他忙碌的深潭,屏幕亮了一下,很快又被新的工作消息覆盖。白栩生指尖划过,连点开的念头都欠奉。这家伙,总嫌他不够忙似的。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一条短信:
发件人:初夏之
内容:栩生,淮城的春天还冷吗?伦敦这边难得出了太阳。昨天路过以前高中常去的那家书店,竟然还在,想起很多事。你…还好吗?
白栩生垂眸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和那段带着淡淡怀念的文字,指尖在冰凉的屏幕边缘停顿了几秒。分手后,他删除了所有社交软件的联系方式,只保留了短信这个最“古老”也最疏离的通道。初夏之偶尔会发来这样的信息,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名为“过去”的涟漪,随即又归于平静。
他最终只是简洁地回复了三个字:“还好,忙。”便锁了屏,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异国的距离,时间的错位,以及分手时彼此心照不宣的疲惫,早已让那段感情褪去了温度。怀念或许有,但理智如他,清楚地知道“过去”只能是“过去”。他站起身,拿起一叠需要批改的寒假作业,走向教室。眼前堆积如山的工作,才是他需要专注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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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让抱着厚厚一摞收齐的数学寒假作业,跟在林秒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走向教师办公楼。开学几天,她努力践行着自己“绝地求生”计划:把日记本锁进了家里书桌最深的抽屉;在白栩生面前努力挺直腰板,说话尽量不结巴(虽然效果甚微);以及,疯狂恶补数学!
“林秒,最后那道立体几何的辅助线,你确定是那样添的吗?我总觉得我添完还是算不出答案…” 许星让小声问着,眉头紧锁。
林秒脚步不停,侧头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你添辅助线的思路没错,但计算时心浮气躁,基础公式代错了两次。许星让,月考在即,分班在即,你的专注力需要提升至少30%。”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路过八班门口时。”
许星让脸一红,嘟囔:“我哪有…” 声音却在林秒了然的目光中越来越小。好吧,她承认,每次经过八班,眼神总会不受控制地往里瞟,搜寻那个身影。哪怕只是看到他在讲台上低头看教案的侧影,或者坐在办公桌前批改作业时微蹙的眉头,都能让她心里那点小小的火苗摇曳一下。
她们走到数学组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白栩生清冷平稳的讲课声,他似乎在给几个学生单独讲解题目。许星让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报告。” 林秒的声音冷静无波。
“进。” 里面传来白栩生的回应。
两人推门进去。白栩生正站在窗边的白板前,用马克笔写着复杂的公式,旁边围着几个八班的男生。他闻声转过头,目光扫过林秒,落在许星让身上时,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停顿。
许星让瞬间感觉脸上升温,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怀里的作业本,仿佛上面印着绝世难题。她把作业本放在白栩生办公桌指定的位置,动作快得像被烫到。
“白老师,六班的寒假作业,齐了。” 林秒言简意赅。
“嗯,辛苦了。” 白栩生点点头,目光又回到白板上,“这里的关键是理解这个空间向量的投影关系…”
许星让放好作业,如释重负,拉着林秒的袖子就想溜。转身时,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瞥见白栩生办公桌一角反扣着的手机屏幕,似乎亮了一下,弹出一条短信预览,发件人位置赫然是三个字——初夏之。
轰!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许星让刚刚因为靠近他而泛起的那点羞涩和暖意,瞬间冻结成冰。她真的回来了!而且…他们在联系! 那个雨夜的酸楚、自卑和恐慌,再次汹涌地席卷而来,比开学日看到日记本时更甚。她几乎是踉跄着被林秒拉出了办公室。
“怎么了?” 走廊上,林秒敏锐地察觉她的异样。
“没…没什么。” 许星让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就是…突然有点头晕。” 她不敢说,那个名字的出现,比任何紫外线都更能灼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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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白栩生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窗外的淮城笼罩在静谧的夜色中,远处霓虹闪烁。
连续几天的连轴转,即使是他也感到了一丝疲惫。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才有空暇去留意一些被忽略的角落。他拿起手机,解锁。屏幕上堆积着未读消息,大部分是工作群的通知。他习惯性地忽略那些,指尖却滑到了一个沉寂许久、此刻却显示着99+的图标——高中同学□□群。
秦灿阳那条同学聚会的朋友圈,像投入死水的石子,重新激活了这个陈年的群聊。老同学们在群里热火朝天地回忆着青春,分享着近况,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白栩生向来是群里的“潜水党”,极少发言。
他百无聊赖地划拉着群消息,看着那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和头像,谈论着各自成家立业、柴米油盐的生活。一种淡淡的疏离感萦绕着他。他的青春,似乎过早地被按下了快进键,直接跳入了“为人师表”的轨道,与群里大部分人的生活轨迹早已分岔。
指尖无意识地滑动,鬼使神差地,他没有退出□□,而是点开了那个不起眼的、带有一个小锁标志的图标——加密相册。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一些随手拍下、觉得有意义或需要留存的照片,会丢进这里,权当电子储物柜。密码是他惯用的数学公式组合。
相册里的照片不多,分类也很随意。大部分是随手拍的风景,几张郝端端小时候的搞怪照片,还有…一些工作相关的记录。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最终停留在一张有些模糊、光线也不太好的照片上。
照片明显是抓拍的。背景是办公室,画面中央是一个穿着崭新军训迷彩服、趴在办公桌上签字的女孩。她侧着脸,额前细软的刘海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正低头,在一张请假条上签字,小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挺翘的鼻尖和微微抿着的、带着一点紧张和不适的嘴唇。光线从侧面打来,在她小巧的下颌和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依稀能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她看起来小小的,缩在宽大的迷彩服里,像只蔫头耷脑、被太阳晒坏了的小动物。
照片下方还有一行自动生成的日期小字:2020年9月3日。
白栩生盯着这张照片,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
许星让。
高一开学军训。她紫外线过敏反应严重,脸颊和耳朵红得厉害,被同学扶到医务点休息。他作为巡视的值班老师,正好过去处理一些登记手续。这照片大概是当时随手拍下的,为了给她开请假条或者只是觉得这新生过敏的样子有点可怜又有点…笨拙的可爱?
时间过得真快。白栩生想。
那个在军训场上被晒得蔫蔫的、签字时都小心翼翼的新生,和开学第一天在校门口检查书包时,因为一本贴着“星星公主の日记”的三眼仔本子而羞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女生,以及刚才来交作业时,匆匆放下本子、眼神躲闪、像只受惊小鹿般的女孩…身影在脑海中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他记得她紫外线过敏,记得她那个幼稚可爱的水杯,当然,更记得那本“社死”的日记本封面。难怪秦灿阳总说她像郝端端表妹。确实有点像,都带着一种不谙世事、需要被照顾的稚气和天真的执着。喜欢可爱的东西,容易害羞,心思都写在脸上…是还没长大的小朋友啊。
白栩生的嘴角,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再次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次的笑意,比开学那天在校门口更清晰一些,带着一种师长看待懵懂晚辈时,近乎无奈的、温和的纵容。他纯粹是觉得这孩子的反应和某些特质…很有趣。仅此而已。就像看到郝端端抱着新买的玩偶不撒手一样,是一种长辈式的、不含任何杂念的观察。
他指尖轻点,退出了加密相册,也退出了□□。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
窗外,淮城的夜色深沉。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运作的轻微嗡鸣。白栩生关掉台灯,拿起外套,准备离开。他脑子里盘算的是明天的课程安排、月考的复习重点、堆积如山的作业批改,以及如何更有效地处理分班带来的学生情绪波动。
那个趴在桌上签字的、有着小梨涡的害羞女孩,连同那个因为一本日记本而面红耳赤的“星星公主”,都只是他繁杂教师生涯中,一个模糊而微小的、带着点趣味的注脚,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转瞬便消失在工作的洪流里,激不起任何多余的回响。
对他来说,她是学生,许星让。
是高一六班那个紫外线过敏、有点可爱、有点迷糊、数学需要再加把劲的学生。
仅此而已。
白栩生锁上办公室的门,清瘦挺拔的身影融入淮中初春微凉的夜色中。而同一片夜空下,城市的另一端,许星让正抱着数学卷子辗转难眠,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在办公室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个名字——“初夏之”,以及月考和分科带来的双重压力。她小小的世界里,正经历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惊涛骇浪。她拼命想要靠近的光源,于他而言,只是照亮前路时,无意间扫过的一颗小星辰。光芒微弱,转瞬即忘。
淮中的三月,师生各自奔忙。暗恋的酸涩与成长的阵痛,在春日里悄然发酵,等待着未知的交汇或永恒的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