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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57章:萧战的星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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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冰冷,如同黏稠的墨汁灌满了天牢甬道最深处的死牢。空气里弥漫着腐土、陈血和绝望混合成的窒息气味,偶尔有不知名虫豸滑过石壁的窸窣声,更衬得这片牢狱死寂如同黄泉鬼域。一灯如豆,被粗劣铁条简单固定在石壁上,微弱的火苗在穿隙而入的阴风中飘摇不定,投射下的巨大阴影在布满霉斑的墙壁上狰狞跳跃,变幻扭曲如群魔乱舞。
靠墙一角,一堆散发出恶臭的干草凌乱地铺开。一个人影蜷缩其上。
那几乎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形。他身上原本应华贵的锦袍被撕扯得如同乞丐的碎布,沾满暗褐色的血污、草屑与秽物,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露出的手脚皮肤遍布青紫淤伤,指关节处几处破裂翻卷着血肉,显然是反抗拘拿时留下的印记。左臂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粗麻布条胡乱缠了几圈算作固定,早已被渗出的脓血浸透。胸口几道鞭痕深可见肉,皮肉翻转,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令人作呕的死白色。更刺目的是他脸上一道新鲜的豁口,从左颊撕裂至下颌,凝结的黑血痂如同狰狞的蜈蚣,将那张原本过分苍白清俊的面孔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种触目惊心的死寂。
他便是镇北王世子,萧战。曾经病弱却依旧能执掌棋局、指点江山的智珠,如今只剩下一具在无边的冰冷与剧痛中缓慢熬煎的躯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浑身上下碎裂般的剧痛,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嗬嗬声。意识在剧痛的深渊边缘沉浮,冰冷的石头寒气如同跗骨之蛆,透过薄薄的衣物和皮肤,一丝丝地冻结着他的骨髓,啃噬着他最后残余的生命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格外凛冽的寒风从牢门上方窄小的、糊着破油纸的气窗缝隙中猛灌而入!风声中似乎夹杂着关外草原特有的、带着血腥味和铁锈气息的号角嘶鸣!
关外!雁门!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萧战混沌一片的脑海深处!
琬卿!
极致的痛苦让身体猛然痉挛!一股滚烫的热流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呛咳骤然冲破喉咙!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狭窄阴冷的囚室内弥漫开来!黑红的淤血喷溅在身前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形成一滩暗红的污迹,如同盛开的诅咒之花。
就在这濒临彻底寂灭的边缘,胸前!
一缕微温,如同蛰伏在冻土之下的微弱火星,在他心口位置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地跳动了一下!
是那块血玉符咒!
它并未被搜走!魏贤的爪牙只当是寻常饰物,随手便丢还给他这“废人”。此刻,这来自异世的奇物,感受着主人血脉相连的濒危呼唤,开始释放出一丝缕微不可查却精纯无比的生命暖流,强行护持着他心脉最后一丝微弱的跳动!
同时,一股奇异而冰冷的意念流,如同决堤的银色河水,猛地冲垮了他意识中横亘的痛苦壁垒!无数纷乱的光影、符号、轨迹、星辰的明灭、地脉的起伏……强行灌入他的识海!那并非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源于宇宙规则的“势”!
南疆玄水暴涨,龙气翻腾如怒蟒!指向南楚项燕那十万大军气焰之狂炽!其“势”如火油,猛烈张狂,只欠一支引燃的火折。
北原狼星独耀,贪煞晦暗纠缠!正是乌力罕残部与南楚勾结之气象!其“势”如毒藤,阴鸷攀附,其根却摇摇欲断!
雁门关之上,紫微帝星黯淡如墨,摇摇欲坠!主星旁一颗小星却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虽孤悬绝地,其光却如暗夜流火,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与不屈!琬卿……那是琬卿的命星!
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贯穿脑髓!这种强行沟通冥冥天机的推演,本身就是逆天而行,对此刻油尽灯枯的萧战而言,更是一种近乎凌迟的酷刑!额角青筋暴突,冷汗如浆水般混着污浊的血迹涌出,滴落在身下的干草上。他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断骨处撕扯的剧痛再次如潮水般袭来!然而,那双始终紧闭的、被污血痂粘住的眼皮,竟在此刻猛地睁开!
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深陷在破损青紫的眼眶之中,眼神却是清明得如同雪峰冷泉!瞳孔深处,不再是病弱的倦怠或死寂的绝望,而是倒映着整个浩瀚星宇的轨迹!那并非神采奕奕,而是一种燃烧生命本源绽放出的、足以刺破一切虚妄与黑暗的绝对清醒!
“嗬…嗬…”他张开破裂干枯的嘴唇,试图发声,只有撕裂的血沫涌出。
但他的手!那只指节破裂、布满污血的手,此刻却如同挣脱了炼狱的利爪,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猛地插入身下冰冷肮脏的干草中,疯狂地摸索着!指甲在粗糙的地面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终于,他摸到了一小截冰冷的硬物!
是昨夜狱卒丢进来的半块发霉的黑面饼旁,无意落下的一小块未烧尽的木炭!
冰与火同时在萧战眼中燃烧!他颤抖着,用尽残存的全部生命意志和那血玉符咒强行注入的最后一缕温流作为支撑,猛地撕开自己内里尚算干净的中衣下摆!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牢房中格外刺耳!他左手死死按压着撕裂剧痛的胸口,右手紧握着那块冰冷的炭条,如同握着一把从深渊里攫取的最后兵器!
嘶——!
炭条划过布帛的刺耳声响响起!
没有尺规,没有计算。只有直觉!那种与生俱来、近乎神启的对星象轨迹、山川脉动、人心嬗变的恐怖直觉!那是融于他血脉灵魂深处的本能!也是此刻支撑他在这地狱之中、在死亡之前,送出那扭转乾坤一策的最后薪火!
他的手抖得厉害!炭笔艰难地在粗粝的布面上拖拽。一道道歪斜的、或重若斧劈、或轻若游丝的炭痕艰难地延伸、交错、盘旋。
第一笔,歪斜陡峭!宛如断岳危崖!雁门关!那被南楚与夜北夹攻的孤城绝地!一个歪歪扭扭却又清晰无比的“雁”字在城头被强行写出!
接着,向南,炭笔拉出一条长长的、颤抖却一往无前的直线!直指沙盘上代表南楚先锋军“鹰愁涧”营寨的位置!笔锋末端猛地一顿,一个炭黑的圆圈被粗暴地勾画出来!旁边一个狂草般的“粮”字!
再向北,黑松林!木炭在布面急促地勾勒出一片杂乱无章的、象征密林的阴影!阴影中,一个狰狞的狼头轮廓被猛地圈出!而另一处略显疏朗的林边区域,一个箭头带着撕裂布帛的力量从狼头旁射出,指向那阴影之外的空白!一个简单的“离”字!
最后!是那最关键的核心——“空”字!被用尽最后的力量,重重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砸在了代表雁门关的危崖之上!
“咳……噗……” 又一口滚烫的淤血无法抑制地喷涌而出!溅落在布面上,迅速晕开,将“雁门关”那个“关”字洇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
萧战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后仰倒,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后脑勺的撞击让他眼前金星乱冒,意识瞬间陷入混沌的黑暗边缘。
痛!深入骨髓的痛!灵魂被撕裂的痛!油尽灯枯的眩晕!
但不行!还不够!还有最重要的……
血玉符咒微弱的热流倔强地护持着心脉最后一点火星。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像垂死的虾。右手却再次顽强地抬起!这一次,没有再去抓炭笔,而是猛地伸向自己胸前那道最深的鞭痕!指甲狠狠刺入翻卷的、正在溃烂流脓的皮肉之中!
“唔……” 无法抑制的、野兽般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溢出。
指尖传来湿滑黏腻的触感——那是自己的脓血!他艰难地移动颤抖的手指,将那腥臭温热的血液,当作最后的墨汁!用尽仅存的、对星河轨迹的感知与记忆,在已经被炭灰和暗血弄得一片狼藉的布面边缘空白处,颤抖着描绘!
一条纤细、断续、却蕴含无穷玄妙的血色轨迹!
两个小小的血色星点,如君臣对峙!
一道若有似无、连接两者的红色虚影!
最后,在那血色轨迹的终点,一个巨大的、用浓稠血水艰难勾勒出的——帝星轮廓旁,被他用尽残存的生命意志,重重地写下一个字——一个残缺、歪斜、却又蕴含着石破天惊隐秘的……
“炎”!
当最后一笔落下,血玉符咒最后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芯般黯然下去。萧战所有的意识、力气、生机瞬间被抽空!那只刚刚完成惊世血图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蜷缩在昏暗角落里,脸贴着冰冷刺骨的岩石地面,身体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细微而艰难,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唯有那双深陷眼窝的眼睛,在涣散与空洞边缘,却依旧残留着一丝微弱却执拗到令人心悸的锐利光芒,死死地、穿过那沉重的牢门,穿过高墙深宫,穿过千山暮雪,牢牢锁定在北疆那座被烽火笼罩的孤城之上。
琬卿……看星象图!
用计破局!
活下去……
无声的呐喊在他的灵魂深处震荡,却连最微弱的呻吟也无法发出。黑暗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彻底吞没了他最后残存的意识。冰冷的囚室里,只有那微弱到难以察觉的呼吸声,和那块染满尘污、炭痕、血图、承载着扭转乾坤秘密的残破布帛,在冰冷的幽暗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厚重的牢门上狭窄的小窗被推开,一点昏黄的油灯光线投射进来,落在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淤血之上。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浓重川地口音的狱卒低声嘟囔着:“又来送‘食’了……啧,这滩血……怕是不中用了……” 他摇摇头,目光扫过墙角蜷缩的那团破布般的黑影,确认毫无动静后,才将一个装了半碗冰凉浑浊汤水的破陶碗,连同半个更硬的、沾着可疑黑点黑面饼,从门下方的小活板塞了进来,随手又将一小截新的、更粗劣的炭条丢了进来,砸在干草上,滚落到那无声无息的躯体脚边。
“哐当!”活板门重新落下。
一切都重归死寂。
不知又过了多久,蜷缩在角落里那个被世界遗忘的躯体,放在冰冷地面上的左手尾指,在毫无征兆之下,极其极其微弱地、向内蜷缩了一下。细微得如同蛛丝颤动,几乎难以察觉。
风,更大了。从天牢高不可及的气窗缝隙猛烈灌入,发出如同困兽受伤呜咽般的尖锐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