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长夏 ...
-
江哲妄是被窗沿滴落的雨水声吵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鼻尖先捕捉到一股熟悉的霉味——那是筒子楼墙壁在连绵阴雨里泡出来的味道，混着楼下早点摊飘上来的油条香气，构成了他在江城新生活的底色。窗外天依旧灰蒙蒙，雨丝像细针密密麻麻扎在老旧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顺着玻璃纹路往下淌，像谁没擦干净的泪痕。他坐起身，床垫发出“吱呀”的抗议声，这张捡来的旧床垫太软，睡久了总让他腰酸背痛——从前那张定制床垫的硬度，他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房间逼仄，除了床和掉漆衣柜，只剩一张折叠桌，上面堆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几本书，还有两本崭新的“天宥中学”暑假作业，书脊压得笔直，显然还没被翻开过。
墙上旧挂历显示8月25日，距离开学还有五天。江哲妄盯着作业看了半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沿掉漆的缺口，才掀开被子下床。打开衣柜，翻出件洗得发白的纯棉T恤——领口磨出了毛边，他抻了抻才套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潮湿的热风扑面而来，裹着老城区特有的混杂气息：邻居家洗衣粉的柠檬味、巷口修车铺的机油味，还有远处菜市场隐约的鱼腥气，每种味道都分得清清楚楚，这是他改不掉的细节习惯。
江城素有“火炉”之称，即便前两天下过透雨，潮气未退带来几分凉爽，空气里依旧闷得像口密不透风的锅。江哲妄倚在窗边放空，直到楼下早点摊的叫卖声越来越热闹，才慢悠悠拿起洗漱用品走出房间。
楼道光线昏暗，墙壁贴满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下走，每一步都刻意放轻——声控灯坏了大半，他记着第三级和第七级台阶会晃，特意避开了着力点。早点摊的张阿姨正忙着装油条，见他下来便笑：“妄妄，今天怎么起迟了？往常这时候你都该转一圈了。”
“阿姨早。”江哲妄接过豆浆油条，递钱时特意把褶皱捋平，“昨天睡得晚了点。”
他找了个路边石墩坐下，慢慢啃着油条。视线扫过街道：头顶电线像杂乱的蛛网，在楼间穿梭；对面老榕树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气根在风里轻晃；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孩追跑打闹，书包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忽然就蹦出天宥中学的名字——三天前，江秀萍拉着他跑了好几所学校，才把他塞进这所江城三流高中。那天在校长办公室，他听着两人客套投资问题，手指无意识抠着沙发扶手的裂缝，连木纹的走向都数得明明白白。签完入学协议走出校门，他就从无所事事的毕业生，变成了抱着两本厚作业的高中“牲”。
回去后他特意刷了天宥中学的帖子：老师管得比监狱严，男生头发超耳垂就要剪；食堂饭菜又贵又差，青菜里能挑出虫子；985、211上线率不足三成。江哲妄盯着屏幕上的文字，再低头看桌上能当砖头的作业，当时就笑不出来了——从前他的习题册都是私教定制，哪见过这么粗制滥造的印刷。
“小伙子，要西瓜吗？刚切的，甜得很！”旁边水果摊老板拍着案板喊。江哲妄摇摇头，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光，起身往巷口走。没什么目的地，只是不想回那个逼仄的家——尤其是江秀萍正在打电话谈事的时候。
江秀萍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女强人。以前家里公司大半壁江山是她闯出来的，谈判桌上据理力争，连父亲桑国梁都要让她三分。父亲负责资金周转，性格温和，遇棘手问题总习惯退让。江哲妄记得小时候家庭会议，母亲总能条理清晰列发展计划，父亲补充资金流向，偶尔插句温和建议，却总被“你太心软，成不了事”打断。
变故从半年前开始。桑国梁偷偷拿了部分资金，导致大额投资失败，资金链断裂，合作方临时撤资。那段时间江秀萍连着一个月泡在公司，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嗓子都说哑了，却没挽回局面。
他还记得父亲消失前的周末。江秀萍在客厅打电话，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把钱拿去干什么了？这笔钱必须本周到账！”父亲攥着催款函，犹豫很久才说：“不然……把房子抵押了吧？”江秀萍猛地挂电话，转身瞪他：“那是我们最后的退路！你能不能有点出息？”父亲脸涨红，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气出门。那是江哲妄第一次见父亲闷不做声，连解释都没有。
第二天家里只剩一张纸条：“秀萍，我去找老周想想办法，别担心。”谁都知道老周是高利贷，找他无异于饮鸩止渴。江秀萍看到纸条时，没哭没骂，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天。出来时，眼里没了往日锐利，多了种偏执的坚定：“公司是我建的，就算砸了，也不靠高利贷苟延残喘。”
桑国梁消失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难得做了一桌子菜，开了瓶红酒。饭桌上，父亲不停给他夹菜，说“妄妄长大了，要好好照顾妈妈”，又说“爸爸对不起你们”。当时他只觉得语气奇怪，没多想，直到第二天发现父亲房间空了，桌上留着“对不起”的纸条，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江秀萍那段时间像变了个人，要么坐沙发发呆，要么抱着电话打不停，声音满是哀求。有次江哲妄放学回家，看到她坐在地上，攥着催款单哭得浑身发抖。他走过去抱住母亲，却被推开，红着眼骂：“都怪你爸！都怪他！”之后没多久，他们卖掉房子，搬到筒子楼，母亲继续找机会周转。
江哲妄沿着榕树道慢慢走，鞋底踩着湿漉漉的路面，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不知不觉就走到上次那条街，“极速网吧”的招牌在灰天色里依旧显眼。他愣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停下——脑子里忽然冒出祝肆言的脸，那个穿黑色工装、眼神冷淡，却在雨天塞给他伞和巧克力的少年。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他，或许是床头柜上还放着那把伞，或许是巧克力的甜味还留在记忆里，又或许，只是在这座陌生城市里，祝肆言是少数和他有过交集的人，是不会用“坚强”“懂事”要求他的人。
江哲妄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网吧。推开门，烟味和泡面味的热气扑面而来，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他的目光在吧台和人群中来回扫，没看到那个熟悉的黑色工装身影——连工牌歪歪扭扭的样子，他都记得清楚。
“小伙子，要开卡吗？”吧台后中年男人抬头问，不是上次的老板，也不是祝肆言。
“请问……之前在这里的那个网管呢？穿黑色工装的。”江哲妄走上前，手指无意识抠着吧台边缘，语气有些僵硬。
“你说小祝啊？”男人擦着杯子，“他今天轮休，不在。”
江哲妄心里莫名失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出网吧。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有点凉。他没带伞，只好沿着屋檐慢慢走。路过报刊亭，买了瓶矿泉水，老板念叨着“明天又要降温了”。他拧开瓶盖，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驱散了烦闷——可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却没散。
他觉得自己可笑，和祝肆言不过萍水相逢，甚至第一次见面还起了冲突，见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脚步却比来时慢了很多，看着路边行人匆匆走过，看着家家户户窗户透出的暖光，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融不进江城，也回不去原来的生活。
路过垃圾桶时，他看到里面扔着本破旧漫画书，封面上的主角穿着和他以前一样的校服。他停下脚步看了很久，直到雨水打湿头发，才回过神——以前他的漫画书都是限量版，看完会仔细收进书柜，哪会被扔在垃圾桶里。
回到筒子楼楼下，看到江秀萍的自行车靠在墙角，知道母亲回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楼道门，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上走。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江秀萍正坐在折叠桌前对着电脑发呆，桌上放着没吃完的盒饭。“回来了？作业写了多少？”她的目光落回屏幕，手指敲击键盘，“下周一开学，校服买好了，在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
“还没。”江哲妄把矿泉水瓶放在桌上，目光扫过盒饭——菜只动了几口，米饭还剩大半，“妈，你也没吃多少？”
“不饿。”江秀萍揉了揉太阳穴，“今天见了个老客户，他同意预付一部分货款，算是有点进展。”
江哲妄没说话，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鸡蛋和一把蔫了的青菜。他拿出鸡蛋，想做西红柿炒鸡蛋，却发现西红柿早就坏了——烂掉的部分刚好在蒂部，是存放不当才会这样，以前家里的食材，从来不会放坏。
“别做了，我这里还有盒饭，你吃吧。”江秀萍把盒饭推过来。
江哲妄摇了摇头，把鸡蛋放回冰箱：“我不饿，妈你吃吧。”他走到房间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母亲疲惫的背影，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他知道母亲压力大，可那句“别太累了”，终究没说出口。
走进房间，关上房门，把外面的一切隔绝开来。他走到窗边，看着雨越下越大，心里乱得像麻。两大本作业、家里的困境、父亲的消失、祝肆言的身影……各种念头盘旋，让他头疼。
从床头柜上拿起那把黑色雨伞，伞面上“极速网吧”的字样格外显眼。他摩挲着伞柄上的磨损痕迹，想起祝肆言塞给他伞时，愤怒又别扭的表情，嘴角不由自主上扬——当时祝肆言的耳尖是红的，连递伞的手都有点抖，却偏要装出凶巴巴的样子。
或许，明天可以再去网吧看看。他心里想着，把雨伞放回原处，走到书桌前坐下。桌上的两本暑假作业静静躺着，像两座小山。他翻开其中一本，看着密密麻麻的题目，只觉得头大——可指尖落在题目上时，还是习惯性地先圈出了关键词。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噼啪”的声响。江哲妄盯着作业本，眼神却渐渐放空，思绪飘回从前：母亲在游乐园接电话时紧绷的侧脸，父亲在一旁默默递水的手，中学校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榕树，还有祝肆言递给他巧克力时，指尖传来的温度。
这个夏天，似乎格外漫长。而他的人生，就像这雨天里的航船，在迷雾中缓缓前行，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母亲期盼的柳暗花明，还是一场未知的惊涛骇浪。只是手里那把伞的温度，和记忆里那点巧克力的甜，让他莫名觉得，或许这场航行，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