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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高二危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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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上半年,我们学校的竞赛成绩也再上一层楼:高二年级,也就是新高三的刘一琦同学,高一年级,也就是新高二的杨瑶月同学、林子阳同学和张茜同学在全国生物学联赛中取得了省级一等奖的优异成绩,其中杨瑶月同学更是通过层层选拔进入国家集训队,获得了北京大学的保送资格,让我们恭喜他们,也希望新的一年里,同学们能再创佳绩!”
夏日的暑气还未退散,悬铃木的树荫下,进行升旗的小操场熙熙攘攘地站满了人。
主席台下隆隆的鼓掌声暂时淹没了我内心深处的那些忧郁和焦虑,暂时的。
路过生物办公室时我向里探了探头,发现我们教练的工位上放着一大张写满了字的纸片,不用想都知道上面会写些什么。
和她当时说的那些话分毫不差,吕文确实毫无留恋地退出了生物竞赛。现在她除了打乒乓球和上课之外,就只是天天和她的几个初中同学聚起来钻研数学和物理问题,丝毫看不出她是之前学过生物竞赛的学生。
没过几天,捷宇也退出了。从那之后他一直不见踪影,据获得保送资格之后天天坐在生物实验室里面的瑶月说,他因为要长期补课家里找了家教,再加上从小身体多病需要休养,所以考虑到多方面因素最终决定还是要暂时离校。
张茜这两次都没有什么表示。自从吕文宣布准备离队之后,她看起来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姑且可以说算是完全习惯了之前还朝夕相处的队友突然离队这种事。
我很识相地没有和她挑明那个“命运共同体”一样的竞赛班实质上已经分崩离析了。
至于我……我还没准备向正常的培养程序低头。因为我姑且还算是热爱着生物,我的竞赛学习也是靠对生物知识的求知欲和不甘人下的好胜心所推动的——现在放弃还太早,除非事实证明我没有继续学下去的能力,我是不会退出竞赛班的。
“……高二,是学生成绩两极分化的一年,优秀的学生继续学下去,只会变得更优秀,至于那些学习欠刻苦的学生,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要落下重要的内容,不然怎么学都不会学好,长此以往,信心不断被消磨,最后就会变成根本不愿意考好的那种,那样才是最难办的情况,知道了吗?”那天最后一节课上的班会,级部主任还是和往常一样在说一些表述方式很有趣,但是内容已经要听到耳朵起茧子的东西:“你们学竞赛的几个更是要注意,不要因为自己学竞赛就去不听课,甚至随便旷课。”说着,他盯向后排的一个高个子男生,说得他瑟缩了起来,仿佛矮小了几分:“说实话,你们能不能冲击国家集训队,你们自己心里也有数,对吧?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就斩断自己的后路,听明白吗?”
“唉……又来了。”我在座位上转着笔,看着面前新买的另一本植物生理课本发呆。
张茜没有说话,她好像听得格外认真,有时甚至会浅浅咬一咬牙,一脸不甘的样子。
“怎么今天突然好好听完了班会?之前主任训话不一般都默认当耳旁风处理吗?”第一节晚自习下课,我推开桌子上好像永远都写不完的作业,向正在起身伸懒腰的张茜提问。
“其实我在想,这一年下来,我究竟收获了什么……”她板起脸,认真地答道。
“我追随着我自己的意愿,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一的高中,但是我获得的成就却和我做出的努力完全不相称……我已经试图在兼顾文化课和竞赛上付出了太多的努力,但结果呢?破碎的竞赛班,无意识中疏远了的普通同学,一个离省队线太远的省一,还有一个根本拿不到奖学金的成绩……”
我想起之前她为了联赛过于拼命时的憔悴容颜,本来带笑的嘴角也阴沉地降下来。
“小林,说句实在话,我怕。”
“嗯,我知道的,因为其实我也会怕。”我把左肩靠在她的右肩,试图通过身体接触安抚对方的情绪。
“但是,你比我自由太多……家长全力支持,家庭气氛……呃,还算轻松,自己也足够聪明足够努力……我想象不到你会失败——而就算你最后没有得偿所愿,以你的能力,最终也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但我不一样……”
“为什么?”我对上她悲伤的视线。
她的眼睛在躲闪。
“或许是爸妈的期望太难完全满足,也可能不过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她只这么敷衍了一句:“——现在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他人在各方面都把我远远甩开;害怕我直到最后也身陷竞赛这泥沼中无法自拔;以及——这所有的恐惧里面最令我坐立不安的——害怕我某一天会……堕落,害怕当那一天到来时,我会无颜面对自己……我的家人、老师、同学……你。”
倚靠在左肩上的身躯一阵颤动,随即瘫软下来,完完全全压在了我身上。
“不是这样的,听我说张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级部里面像你这样的根本找不出第二个,现在这些忧郁也不过是多余——不,不对不对……我……我果真不大擅长夸人……”
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无用功,我使劲甩了两下头,说话时的音量也局促地下降。
“没事的没事的,多夸两句,我爱听,嘿嘿。”
“……不要再强打精神这么说了……我实诚一点:如果你真的觉得这样太困难,为什么不去做选择呢?去选择自己专一学习的目标——或者是退出竞赛,专心学文化课,或者是继续苦修竞赛知识,而直接搁置文化课。这两种生活方式要想兼顾几乎无人能做到。但如果二择其一,那才算可行。”
“我真的有得选吗?”她苦笑两句。
“不然呢?你的人生里面所有重大的选择都应该是由你个人凭借自身意志做出来的。就算你真的离开,退出竞赛班……我,我……唉,说实话不可能不失落,但是我也支持你的决定——如果我有资格站在这个立场上的话。”
她又一次直到上课前都保持长久的缄默。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从我身体的角度考虑,要想两边都好还是太困难了。
可惜我还是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家人。我实在开不了口。
我的父母从何种角度来看都近乎无可挑剔,可能因为他们确实是真心相爱,也可能跟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关——我们的家庭幸福美满,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很少争吵,他们也几乎不对我施加压力,更从未将我与其他同学进行无谓的比较。父母对我实在太好了,好到让我自觉惭愧,让我坚信着只有成为不给他们添麻烦的,完美的自己,才能对得起他们的付出。
现在的我不能这么任性。我没办法在为我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的他们面前光明正大说出“我想暂时搁一搁文化课”。这是在否定他们十几年来的一切努力。
万一他们会支持呢?
会吗?会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会。
毕竟他们绝对不可能说出“好啊张茜,我们早就想让你抛弃文化课,专心搞竞赛了”这样的话。生物竞赛本来就是突然无心拾起来的兴趣,一夜间就让它变成主业,我本人都不一定能接受,何况他们呢?
那难道就这样顺势也退出?
退出就意味着抛弃林子阳,让她自己孤军奋战下去。
那也太可怕了……第二次联赛之前长期停课准备冲击国家集训队的学生本来就面临着堪比高考的压力——那是一场学生押上自己前途的豪赌,成功就能进入全国最好的学府,失败了就会在瞬间失去一切——加上我们教练也会不经意向学生施压,这种经历要是落在她一个人头上,又没有人去倾诉或者分担……我真的难以想象后果。
不不不,张茜你清醒一点,为什么你一定要处处为她着想?她不过是你的同学,是你几十年生命长河中的一个过客而已,为什么这种和人生强相关的大事需要你在之后甚至无法确定会不会和你再有交集的一个同学这里犹豫这么久?一边是你家长对你的精心栽培和付出,另一边则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孰轻孰重难道还能再显而易见?赶紧和她说明白自己真的无法坚持,她也不会因此而怪罪你——就这样结束竞赛和它给你带来的一切痛苦,就当是一场混乱的梦……这样于你于她——不,无论于她如何,这都是最优解。
我应该向她坦白,坦白我需要精进自己的文化课,坦白我只能放弃她。
说出来,说出来……
……
“那个……小林……”
“嗯?”她停下了手上的笔,澄澈的黑色眼瞳转向我,精致的面容中满溢着疑惑。
“……我……”
“想好了?”
……
道理我都懂,但是果然还是做不到。
“我,我我我还没太想好之后要怎样……”
“……不用太担心这个……”
……
为什么?
我怎么这种事都做不到?
是我已经习惯了对她温柔,还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无法分离的地步?
醒醒吧傻孩子张茜,你和她哪有那么亲密。如果你摘掉一直戴着的温柔面具,你怎么敢保证她不会和那些之前想要和你玩却被你不经意吓到逃跑的小孩子一样唯恐避你不及?说白了,你就是从骨子里叛逆。为了那些明知自己无缘享受,却出于一时冲动缔结的虚假友谊,你放弃了顺从自己的天性。至于这种叛逆的结果,你再熟悉不过了。
不想接受被教育体系摆布,但是无论如何权衡利弊也只能乖乖成为绳上的木偶。
不想留下平庸的高中回忆,但是无论如何权衡利弊也只能乖乖放弃,随波逐流。
接下来又是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不想放弃品尝友情的滋味,但是无论如何权衡利弊也只能乖乖自己狠下心离去。
但是,但是,究竟怎么回事……怎么真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却迟迟开不了口?
林子阳对我来说,真的就是一个随手就能抛弃的普通朋友吗?
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能看出来,张茜在犹豫,但是我帮不了她。
先别提我本人堪称悲剧的语言水平会不会起到反作用,单是我的建议必然也会或多或少地干扰她的判断。从常识角度考虑,无论是走是留,我希望她能不再犹疑。
好吧……私心还是有的……我倒是希望她能一直在我身边,可是人总是应该有自己的去处啊——况且多数时候紧抓不放反而对双方都白添痛苦,我深知这一点。
不过继续为了她苦恼之前,还有一件要事:
“对了张茜,有一个重要的事我觉得必须跟你说。”
“什么?”
“我们正式搬家了。”
“欸欸???”
“嗯,搬到了我们之前住的大房子里面,虽然和之前的住址不在同一个社区,但是离这里也不远。这是我的新住址,欢迎来玩——床位还有一个人的空余,即使是哪天你心血来潮想要留宿都没问题的。”我在一张标签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随手塞给她。
“啊哈哈,那我怎么好意思啊……”她扭捏着别过头。
话说在初中相遇时我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接近林子阳的?
如果只是为了”体验友情的滋味”,那随便哪个同学不都可以吗?
为什么呢……啊,是了,这个人很有趣,而且很好骗。她绝大部分的语句背后蕴含的的驱动力都是纯粹的善意,虽然特别单纯这方面多少和之前的自己有些相似,但实际上和满身都是棘刺的我从根本上就不同。
幸好这份纯粹的善良对于想要接近她的我来说是良好的突破口,只要我对她持续示好,她自然而然地就会用一百二十分的活力和我交流……现在想来,其实这一切的开端不外乎卑劣的我使下的小小诡计。
至于她有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我觉得她根本就不会在意。
可越是这么想,心里的负罪感也就越重。毕竟我于她有亏欠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已经自私自利地倒欠了她这么多,我真的好意思在这之上再添一笔吗?
或许我已经偿还了一部分——出手帮她解决了初二那一阵子的烦心事,至于她不小心摔断了手腕时的看护也有一部分由我帮忙,生活上也有关心……
可这远远不够。
她给了这样的我很多他人无法赋予的东西。
失落时有些笨拙但一定真诚的安慰,推动着我不放弃梦想的激励,还有当我陷入困难时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拉我一把的决心……
或许这只是我不想离开她的幼稚借口,但我还是想象不出我抛弃林子阳的样子。
“其实书上这里图画得不是很精确,你看,这里的背唇应该是这样卷过来的……”
月考结束第二天。
我在高一生物竞赛教室的黑板上草草画出示意图,试图用我能表述出来的最平实的语句解释清楚书上的知识。面前坐着的几个学弟学妹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在书上不知道记了些什么。
“好,这里听明白了是吧?没问题对吧?那我们再往下细讲……”
“小林你真的很会讲课呢,把你自己理解课本知识的过程复述得那么详细,感觉想要记不住都困难了呐~”下课后,张茜若有所思地夸了我两句。
“我倒是觉得还有太多可以进步的空间。”
“明明我超级羡慕的好嘛……之后你如果当了老师,你的学生可有福了。”
“哪里有我这么随性的老师找啊……”
张茜还是没有对我坦白那天晚上想和我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纸是包不住火的。
级部不到九十人,月考试卷在周末前就悉数发到了众人手里。
算了,张茜,这是你自作自受。
当初选择了隐瞒自己做出的决定,带来的就是这样的后果。
所以谎言果真不过是一时的掩饰,最后不外乎把所有矛盾积压起来在一点同时爆发。
唉,林子阳过得倒是轻巧,她肯定早就和家长把这一切都商定好了……看着自己的答题卡,她只是咂了咂嘴,就把桌上的一堆试卷答案和答题卡尽数塞进文件夹。
真希望她也能多少理解一下我的难处……
不。
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反过来这样对她提这样强人所难的要求又是怎么回事?之前那些一时放出的大话要是这样就被自己扔到地上践踏,我自己都要看不下去。这如何也不是合格的“张茜”应该表现出来的——再说哪怕我是她,我也不至于那么随便——证据就是面前一接手就被紧紧折出三道相互交错的深痕的数学答题卡,我已再没有胆量打开。
其实她已经大概率早就习惯这一切了,在某个我不曾知晓的时间点。
行吧,反正成绩一定是一如既往的惨淡,这种小失败都经历过多少次了,不值一提。
现在我工作的重心完全不应该放在课业上太多。
张茜今天好像满脸都是黑线的样子,显然是成绩不太理想。
不过她这一阵子全都在专心学竞赛吧?小测成绩之前被我拉开很远的,现在可快赶上我了都,太拼命了。
至于那些成绩上的烦恼……我倒也想让她看开一些,不过有些问题还是留给她一个人解决更合情合理吧……她需要一些私人空间,在她第二次因为过劳开始内耗之前我都没啥必要,更没有能力和立场去过问这些。算起来,不如去想想这个周末该怎么度过。
……啊,外面天有些异常的黑。阴风摇动悬铃木的树叶,发出不祥的低鸣。
看来是贯西的夏日余威尚存,想要下场骤雨给我们淋一身水了。
幸好有带伞。
我没有带雨伞。
本来想着反正要和子阳一块回家的,不带伞也无所谓,结果我忘掉她近日已经搬走了,现在不再和我顺路。熟悉了她这种交流起来毫无界限感的存在,却突然变成自己一个人,哪怕是单单从学校回家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显得如此陌生。
果然我离开了她就会变得无所适从吗……
初二的林子阳自从那件事过去,心情平静下来回到学校后就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她逐渐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其缜密程度和那些哪怕相对早熟的学生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一度想过这样的林子阳是否不再能当我的灯塔领我前行,很人渣地使出了我和他人控制距离的小手段,试图疏远她。
幸好我惨败而归了。
我从心底就难以接受她不在我身旁。无界限的两年后,和林子阳的相处已经完全成为了日常的一部分,想要与其切割难于剜去自己的血肉,就算是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也难谈轻松——于是她选择生物竞赛的时候,我也只能跟着她一同离开物理竞赛室。
算了,就算是现在的她,对我也还赤诚。只要她不打算在我面前带上我所憎恶的面具,那也无所谓。这不外乎一种逃避的手段,可耻,但有用。
看来今天我比较幸运,一路走到家,雨都没有真正下下来。
远处的积云里雷声隆隆,空气充盈着水汽温润的气味,羽化迟了的黄蜻从身旁掠过。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步一挪地我走上了熟悉又陌生的楼道,万向轮和台阶磕碰的声响在沉闷的空间中回荡。
家里的灯没有开。
我看了看客厅茶几上搁放着的手机,有我妈发来的信息。
“孩子,我和同学出去吃饭了,估计很晚才回来,你在家记得把衣服洗了。我点了外卖放到桌上了。早点吃饭,也记得早睡。明天一早我还有监考,照顾好自己。”
……行吧。
我熟练地拉开行李箱,分门别类地整理出外衣内衣和袜子。外衣放进大洗衣机,内衣放进小洗衣机,袜子手洗……
窗外雷声大作,倾泻而下的雨水猛击窗玻璃,在门廊,甚至与之相连的卫生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晚饭是三明治外卖,一如既往的很好吃。我特意剩下一半准备明天当做早饭。
整理了一下垃圾,我正准备去真正享受一下属于我的私人时间。
可是毫无预兆地,一种不同于雨水的声音掺杂在一片喧嚣中传入我的耳朵——有人在敲门。
我从猫眼里谨慎地看了看,随即以最快的速度不假思索地转动了把手。
糟透了。这一切全都糟透了。
总觉得这种心痛的感觉似曾相识,就像是我的存在本身被血淋淋地撕扯出来,宛如水产店里小贩手中的鱼肠,又像被随手丢掉的一袋垃圾一样被甩在路边,承受着我自己良心的鞭笞。
“张茜,过来下,咱商量个事。”
感觉家里的空气沉重到了极点,压到我连正常呼吸都困难。
“干嘛摆出那种表情?按说也没啥可怕的啊?”
啊……当时我一定是脸色铁青着走进客厅的吧。
良久的沉默,就像是会客室里的空间开始坍缩,时间也刻意地随之放缓脚步。
“那个……”
“哦,想说就说吧。”
活像干等着死刑判决书的犯人。
“月考成绩我们收到了。”
我就知道。
“……”
逃吧。
“等等张茜!我们都没说什么呢!你这是要往哪去?!”眼角的余光瞥到两个身影互相推搡着从沙发上起身,但是我直接无视了他们,径直向门廊飞奔。
你们要说什么我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那样的生活中我绝对不会幸福。
所以我要逃离这一切。
只有这次,让你们的孩子一个人冷静冷静吧,真的很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任由自己被软弱的内在反噬,我泪眼朦胧地扔下身后惊诧的父母,夺门而逃。
但我就算说着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
学校门口。
不知道那些还在等着自家孩子的家长们看到一个穿着校服却没背包的学生从自己面前飞快地挥泪跑过去时是什么感受。
附近的公园。
在锻炼的老人们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这也不奇怪,毕竟我打扰了他们清静的日常。
然后天上落下雨滴。
一滴,两滴,三滴……无数滴。
和以往的阵雨完全一致,没有什么所谓的预热,只有纯粹的气势和暴力。
公园的众人霎时作鸟兽散,纷纷撑起一把把雨伞,踏上回家的路。
我没有带雨伞。
我更不想回家。
肾上腺素爆发性释放的余韵散去,因为战逃反应而红热的大脑逐渐冷却,留下的是深不见底的惊惧深渊。
双腿快要站不直。鼻尖酸涩,全身无力。
冰冷的雨点拍在脸上,好痛。
冰冷的雨水浸入衣物,好湿。
冰冷的手脚战栗不止,好累。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那张歪歪扭扭地写着住址的纸条。
我从湿得彻彻底底的上衣口袋中颤抖着掏出了它。
天无绝人之路,这张字条是用油性笔写就,上面的墨迹有些洇湿,不过还不至于不可辩识。纸条上的小区我还比较熟悉,正好在公园不远处——哪怕现在阴风大作,暴雨不息,云雾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它的灯箱招牌。
就像指路的灯塔。
门外是被淋到透湿,面色苍白的张茜,晚霞色的发梢不住滴着雨水,眼镜上糊满水雾和水珠,全身的校服都湿答答地紧贴着皮肤,很难想象她是在这种天气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才能一下子就找到这里——按说她并不应该路过这附近才对。
我一时没说出话来,她也没有什么动作。
不过身体还是早一步反应过来,抓着肩膀把她推进了门廊上的卫生间——准确的来说,是卫生间内的独立浴室。
“等——”
“还等什么?!先不论你是怎么找过来的,现在你这个样子不洗一下身子怎么行?会感冒的!”
“我——”
“没事,我家里还有一套没穿过的睡衣,就是里面叠好的那套白色短袖短裤,你先穿着,回头我给你把衣服洗了,明天差不多也能干……幸好今天是周末。”
“……好。”
不久浴室里就传来花洒的水声。
我把之前忘记关的大门拉上,不假思索地躲进角落还算隔音的书房里,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喂?晚饭吃得还好吗?”
“你有张茜妈的电话吗?”我压低声音。
“怎么这么急……有倒是有,需要我发给你吗?”
“拜托了,有急事,再见。”
“真是……莫名其妙的。”
「你收到一条消息」
于是我在拨号界面输入了〇Q里面的数字。
“喂?”
“喂?请问您是?我现在有些着急,有事请抓紧,谢谢。”电话的背景音很嘈杂,像是雨声和引擎声混杂的样子。
“阿姨好,那个,我是林子阳。”
“哦,原来是小林……太好了,我刚想问你有没有看到我们家张茜来着。”
“呃,阿姨,其实我打电话过来也是为了这件事——请问她是放学后没回家吗?”
“不用这么客气——至于回没回家……唉呀……说出来也丢人,但是她一到家,我才和她说上没两句话,这孩子突然就自顾自地冲出家门了,追都追不上。”
“啊,这个……其实……我们刚考完月考,她应该是害怕您责问吧?”
“我也没有怪她的意思啊……这孩子就是老想太多,觉着我们培养她是和投资一样,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于是一努力起来啥都顾不上。这两天你也劝劝她,叫她对自己好一点行不行?”
“……没想到您居然会这么说……张茜她看起来还不够了解自己的家长啊。”
“可不是嘛,她从小就老是这样,怕我责备她,磕着碰着都不敢哭,非要自己忍着,到最后一旦我们没注意,不是发炎就是留疤,可让我们操心了。前段时间也是,我一下没注意,家里的咖啡储量就下去一大截,大半也是她自己偷拿出去了。你和她在一块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治治她这个毛病啊,不然我们在家都要谨言慎行,那可就累死人了~”
“您突然听起来这么安心,大半是已经猜到她跑到我这边来了?”
“唉,你也是真聪明……记得好好照顾她哦?之后我也和你妈妈说一声,让她在你那边冷静冷静。有的话我们家长不好说出口,只能由你们这些个同学来劝了,嗯……就当是我的不情之请,好吧?”
“好的,我尽力去做——对了,最近她和我说,自己在犹豫到底是要专心学竞赛还是直接退出,请问您在这方面有什么看法吗?”
“都说了不用那么客气——关于她以后的方向呢,我们夫妻俩就是两个普通人,做不出绝对英明的决定。我是觉得走竞赛的话,除了高三一年不用受太多折磨外,取得保送资格更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她之后出去找工作听起来气派,职场上可能会少受点气,再加上以后如果能在北京这种大城市成家,我们也能沾沾这孩子的光。可是子阳你想想,对我们来说,哪怕是对你自己来说,参加竞赛听起来完全就是赌博——你砸进去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最后只为了那一点点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手的优待,怎么想都有些不值得。高考相对来说要更稳健,这你也没法否认吧?”
“当然了,虽然我选择去赌,但我尊重她的选择。”
“我们也尊重。她要是想要选择竞赛这一条方向,我们虽然会有些不情愿,但肯定也是允许的——然而关键是她需要当面和我们说呀……像这样天天藏着掖着,我和她爸也很难办的说。她成熟太早,我们作为家庭里她认为的‘上位者’,在很多问题上跟她交流时,她一直都躲躲闪闪,根本没法和她聊起来。要是我们能罩着她一辈子也好啊……可是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我们总有一天要离开她,到那种时候如果她还是把自己经历的苦难当做理所当然,总是学不会和她的上司或者组长表达自己的意见,嘶——那麻烦可就大了啊~”
“我能帮到二位什么吗?”
“教会她做她自己,去享受生活。她最困难的时候如果你能进一步伸出援手,我们就更感激不尽了。”
“我担心她会变得和我一样没谱,哈哈。”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我只好用闲话敷衍过去。
“放一百个心吧,你妈可能是不大习惯表扬你,但她之前可是在我面前把你多有责任心夸了一个遍,我当然可以放心把小茜交给你。再说——别怪你阿姨自暴自弃了啊——哪怕她真实的自我不合我们的意,如果她到时活着比现在更开心,只要不犯下大错,我们也完全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就是这样的,那有什么办法呢?天下父母只要良心尚存,就不会因为这点事对她以冷眼相向吧?”
“那就希望之后您那边不会像我和我妈一样天天吵架了。”
“哪里有的话……她头发短,看时间也快洗出来了吧?赶紧去接接那孩子,她肯定有话跟你说,我就不多耽误你们俩,再见啦~”
“嗯,好的,阿姨也再见,事事顺心。”
“别告诉她我跟你打了这个电话~”
“好的好的。”
浴室里的水声歇了。
没过多久,张茜果真罩着我准备的睡衣出现在我面前。
“合身吗?”
“还好——”
“——呃……其实硬要说的话……下摆有点长……胸口有点,有点紧……”
她羞涩地低下头去,声音无限趋近于不可观测的水平。
我有些手足无措。
“那个那个,那个,晚饭,吃了吗?”
“还没呢。”
“一会就好。”我牵着她的衣袖把她拉到餐桌旁,然后从冰箱里翻出了刚才放进去的半个三明治,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下。
这下倒好,明天早上得早起自己做饭了。
“希望还合你口味。”
“很好吃。”
“这里有水……你用我的杯子先凑合凑合,放心,我一般想不起来用它。”
“谢了。”
饭后我把她拉到一个卧室。
“家里有一个多余的床正好空着,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在这里睡……当然去我屋里也行,我搬到这里完全没问题。”
“……”
她躲在我身后,轻轻拽了拽我的领口。
“这里,整理一下……”
自然,从断臂恢复之后我就有在注意仪表了,今天我的领口本来就是整齐的。她的双手摆弄了两下就怯懦地收了回去。
从刚才她的声音就好奇怪,行为也不怎么寻常。
“所以,今天突然过来,是有什么心事吗?放心,这次该我照顾你的感情了,不是吗?”缓缓转过身去,我尽全力让自己听起来温柔一些。
映入眼帘的张茜哭得梨花带雨。
“咕哇——等下啦!很危险的!”我正想开口说两句,但小腹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冲击,不得不顺势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仰面瘫倒在床上。几近挣扎着抬起头,只见张茜泣不成声,整张脸都陷在我的胸腹部位,从她刚吹干不久的发丝上传来隐约的柑橘味香气。
“……我,不,管……”平日里那个要强的女孩子在这一刻首次显得格外娇小柔弱。她浑身的肌肉完全无节律地收紧又放松,双臂不时向我侧腹施力到几近让我吃痛,面部也不住压迫着我的腹腔,上下移动着。许多次想要张口吸气,却又只能浅浅地吞咽半口气体再原路吐出,眼泪更是完全洇湿了我胸口的织物,在校服的布料上浸出不大不小的两圈相连的泪渍。
骤雨还在叩着窗,沉闷的卧室中,只剩雨声和张茜急促抽吸空气的声音。
我轻抚她的后背,此刻,所有安慰的话语好像都失去意义。
我恨我自己。
我憎恨我的脆弱,憎恨我的虚伪,憎恨我的胆小怕事,憎恨我一切的一切。
以前,每次跟着家长去他们各式各样的聚会时,我都无心享受那些根本吃不完的食物。原因无他,正是饭桌上那些大人撑场面的虚伪语句和铺张浪费的作风让我生理上出现了排斥,甚至偶尔还会在酒臭弥漫的桌边产生反胃的感觉。
脸上一套背后一套。
看人下菜碟,生怕自己揣测不出别人的心思。
最简单的想法都能招来不知何人的礼品红包,又要为了人情回赠更加贵重的礼物。
虚伪,令人呕心。
可是从初中起,我为了缓和自己与身边同学的关系,学会了隐藏真实的想法,成为了一个和所有人都合得来的乖乖学生,变成了我不想成为的样子。而这样要求自己为我带来了什么?不过是无尽的孤独和对所有人的不信任。
生活不再有应该存在的色彩,变成了一场不会结束的噩梦中的饭局——只有虚假的赞美,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客套话,过度的情感压抑和无法摆脱的永恒的角色扮演。
为什么大多数时候,不会有什么人在意你面具披风下的真心,为什么你犯错却不自知时,没有人愿意为你指出你的不足和错误?为什么人们只有相互欺骗相互利用才能维持住表面上的好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胆小怕事的你掩埋了真实的自我,自愿为了所谓的安心戴上了面具,因为脆弱的你不接受自己的错误,一旦犯的过错被当面指出就会深陷自责的漩涡,因为如果不互相利用,不再互相欺骗,虚伪的你就会和他人直接开始互相伤害。
他们只是好心,不想看到你受伤,也不想伤到自己而已,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对的吧?
对的。
很令人绝望,但是这确实是对的。
至少我这么觉得。
我试过去改变,但是终究承受不住他人侧目。为了不让我这个班委失去同学的信任,我只得承认自己的失败,继续整天都摆着能接纳一切的那副表情度日。有时我也会反思为什么我做不到,尽管每次思维的出发点各有不同,但最终结论却出奇地一致——对,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完美。
假如我能做出来那道没人能答对的题目,假如我能处理好班级内的一切事务,假如我能竞赛和文化课真正地两不误……如果我再优秀一点,就能离我的目标再进一步,我身边的人们就会多认可我一些,世界上会多一份只属于我的真诚和幸福,哪怕我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变得偏激,变得桀骜不驯,他们也只会投以敬畏而非厌弃的目光……
可是我却没能做到,学习也好,竞赛也好,一开始约定好要一起坚持到最后的同学们只剩子阳一个人——最后可能连她都会离开。不光如此,随着身体每况愈下,脾气变得越来越差,那个完美的自己还在一点点远去,幻想的气泡正一个个炸裂。
我受够了,我完完全全地受够了这一切。
我当然不想当一个坏人。
可悲的是我好像本质上就从不善良。
现在,我只想把我背负的情绪负担通通卸下,丢弃,毁灭。
那天,张茜好像是把十多年的眼泪全都流出来了一样,一边喊着些意义不明的破碎文字一边压在我身上放声大哭。对此我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学着我妈之前安慰痛哭的我时的手法,继续轻抚她的脊背,任由她发泄情绪。直到她的肌肉因为长期收缩和轻度呼吸性碱中毒而脱力,在呜咽中昏昏沉沉睡去,我才得以将她安置在隔壁房间的小床上盖上被子,抹去眼角的泪珠,抽身收拾洗衣机内洗好的衣物——顺手也为她洗了洗淋得透湿的校服。至于我身上的衣服呢……胸口已经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覆盖,黏答答的相当不适,自然也不能明天继续穿了。
本来到家的时候就不早,一顿折腾把该干的事安置好时夜色已深。我妈回来得很晚,因为明早还要早起监考,她到家没怎么过问张茜的事,不久也上床睡觉去了。
左右摇晃着虚掩房门,一头扎入卧室翻了翻手机,我终于也脱下身上的衣服钻进被子,就此沉入梦乡。
果然,还是家里的床最舒服。
清晨温和的日光洒落,和往常一样我不很情愿地分离黏连在一起的上下眼睑,正准备在被窝里蠕动两下,舒展舒展僵硬的身体,可一种奇怪的禁锢感突然从腰部传来——我本来都要半身离开床铺了,下一秒却发现自己被什么死死钉在床上。诧异中我使劲揉了揉双眼,试图看清那个束缚着我的东西……
哦,顺便提一嘴,虽然在学校我会姑且穿着内衣裤或者睡衣上床,但我其实是忠实的裸睡主义者。
所以当我看向被子内部,发现自己□□的躯体上多出了不属于我的手臂时,惊诧恐惧和羞耻感很自然地混合在一起狠狠冲击了我刚刚清醒的头脑,差点就让我两眼一黑昏死在床上。
呃,或许和现在这种状态相比,我要是真晕过去了——甚至就算我在此时此刻离开人世,都能算是一种解脱。
手臂的所有者——张茜看起来睡得正熟。她双唇微张,嘴角似乎还挂着少许无意间溢流出的口水。晚霞颜色的头发乱糟糟地纠缠成喜鹊巢的形状,身上也仅仅挂着领口大开,看起来还有些单薄的睡衣而已。
不过——即使有点难以启齿,但她的身材确实保持得很好。虽然不能算非常瘦,可全身上下的脂肪几乎没有冗余,大都长在了应该长的位置。白净的皮肤仿佛吹弹可破,触感也如同外表一般柔软细腻,与我身上因为野外活动而变得多少干燥粗糙的皮肤截然不同。手腕纤细,手指修长美型,连指甲都修剪得规整圆滑……
不对,现在可不是欣赏别人身体的时候。
满脸通红地挣脱了双臂的控制,我第一时间穿好了内衣裤……然后盯着自己摸上去都怕硌手的胸口思考良久,随手就把身旁的一床闲置的夏凉被塞到张茜空出来的怀里。
她貌似特别自然地接受了,甚至好像呼吸变得更加平稳了些。
连一床被子都比我手感要好,唉。
这种事以后和她还是保密吧……
这种失落的心情并未伴随我太久。罩上用作居家着装的轻薄连衣裙,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卧室走进走廊另一边的厨房,系好围裙,准备从早饭开启新的一天。
之前好像张茜说过好久没有吃到土豆饼和煎鱼来着……那要不早餐就吃土豆饼?
把家里的脱脂牛奶从冰箱里取出,放在地上的土豆洗净去皮切片再切丝,在水里泡一会除掉多余的淀粉,顺便还能在这段时间里洗脸刷牙整理一下形象。
将盆中浸泡好的土豆丝转移到另一大碗里,加入少许淀粉和调味料,再打进几个鸡蛋,向同一个方向大力搅拌调和成糊状。锅中热油,从锅边倒入面糊,中火煎熟,大火上色。和之前无数次做饭一样,用右手腕轻挑沉重的炒锅,上表面还未成型,正在滋滋作响的土豆饼就能在空中翻出一个筋斗,把焦黄酥脆,噼啪爆响着油花的一侧展现在我面前。
希望我做出来的东西还合她口味……嗯,味道没有太极端,差不多可以上桌了。
我的卧室里,张茜还在熟睡着。我走的时候太急也太害羞,没有看到她因为怕热完全没盖被子。虽说现在温度还高,可这样还是容易着凉……算了,要是她真感冒了,就怪我没能给她提供合适的睡衣得了。
轻轻戳了她的脸颊两下,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我捏。
“……嗯?欸?啊疼疼疼!!!”嗯,很有效。
“没有真的捏痛你吧……”我无奈地扶着下颌角托起右腮。
“真是的……小林你……”
“所以为啥大半夜跑到我这里来?”
“因为我是没有人陪就浑身难受的坏孩子呢。”她辛酸地笑道:“反正你也看到了我昨天不成体统的软弱样子不是吗?”
……绝对不是这样的。
“怎么?难道一向温柔成熟的张女士终于想起来自己也是个孩子了?”
“……讨厌啦,我又不是四五十岁的大妈。”
明明语气完全没有杀伤力。
“走吧,洗漱一下,吃饭去。家里还有之前旅游时拿回来的牙刷和牙膏……哦当然你想用我的牙膏也没问题,我去给你拿。”
“你的牙膏就免了……蛮不好意思的——话说,我总不能一直穿着这套睡衣吧……没有内衣穿,那个,有点怪怪的。”她羞涩地低了低头。
“嗯……你的衣服……我看看……哦,已经干了,来,拿着……内衣裤和袜子在这边……”我依次将她的几件衣服从阳台的晾衣杆上取下,连带着洗漱用的牙具隔着门递入卫生间:“换好了就来餐桌这边吃饭吧,准备了牛奶——可能有点凉,慢点喝,还做了你之前说想吃的土豆饼……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熟悉的那种,不过我尝着味道还不错。”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张茜坐到桌旁就两眼放光一样夹起面前的土豆饼,不清楚是不是昨晚上实在耗费了太多体力,我的那盘才刚吃一半,她就已然风卷残云般把面前同样分量的一盘吃干抹净。
“真好吃……都让我想起之前在国外的经历了。”
“可惜如果做Hash browns,需要提前准备土豆泥,有些繁琐。”
“不不,这不就很好吗,啊哈哈……我要是这辈子有一天能做出这样的食物就好啦。”
“看起来恢复了不少精神头。”
“勉勉强强吧。”
“不过嗓音听着还很累。”
“再累不也得继续生活吗?总不能找个楼顶一跃而下一了百了吧。”她一转平时温柔的语调,用几分颓废几分辛酸的口气说道。
“那样我会超级伤心。”我试着用轻佻些的语气活跃气氛……实际上要是万一真失去了她,我绝对会和初中那时一样当场崩溃掉的——对我而言,她就是这样重要。
“那时的我也看不到你伤心了吧。”
“总之不要就是不要,不要离开我嘛。”我用撒娇一样的语气耍了耍宝。
“真牵强呢,不符合人设,一点也不可爱。”
“喂,这难道不能点明我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你的态度吗?”
“虽然一如既往只会抖机灵……不过你能这样说我很开心,哈哈哈。”
“听起来你却有气无力的不怎么开心——这次过来也是因为心事?”
“总不能是我看上你了准备出手了吧。”
“亏你还能开这种玩笑。”
“呼——说说吧,你对我的印象,最全面的那种。”
“怎么突然……”
“很重要的。”
“先抛开这个,莫非你是因为劣等感才这么伤心,以至于从家里跑出去?”
“嗯哼~相对于谁的劣等感呢?”
“当然是你预想中的完美自己了,还能有谁?现在整个年级有什么人比你还努力?”
“那种人是存在的,那种人永远都在。”她一脸憔悴地低下头去。
“一看就是你又在吓唬自己了。岳鑫退队时你和我说过,你害怕某一天被一个人丢在原地,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怎么说也能猜出来你其实一直在害怕达不到自己的预期吧?在这种滤镜下,就算是平时整体远远不如你的那些同学,也会因为在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方面因为特长或是运气超过了你,就被你认为是全面更优秀的存在,不是吗?而且话说回来,你之前准备比赛时怎么作践自己的身体我可是一直都看在眼里,老早就想数落你一顿,不过是当时不好意思当面训斥你而已。”
“……”
“说实话,张茜——刚才你不是想听听我对你的印象吗?那我就跟你说道说道——我打心底觉得你是万里挑一的好朋友,你坚强善良又有责任感,对他人的照顾总是那么的无微不至,之前军训第一天是你第一个关心我们,面试高中部当天是你先提议去找的徐如,平日里也一直在注意不在我面前提起可能会让我不快的事,难道这些你都忘了?”
“这些话我都听到耳朵起茧子了。莫非你还不知道,我现在表现出来的都是虚伪的自己?嘁,什么亲切什么责任感什么善良的,和我一开始就不沾边……我就注定是一个刻薄的无情的自私自利的不思进取的坏人,整天眼里看着你们,心里却一直想着把美好的世界全部毁掉——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明白才对不是吗?”
“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出这种话的?”
“诶?”
“往坏里定义自己谁不会呢?大家都多少对自己有些不满意——这是正常的,可是在我看来,要是被自己的一些说出来都不一定会有人相信的小瑕疵所困,那反而是舍本逐末一样的心理了。从这方面说,张茜你也实在是太傻了——明明已经是我心中最优秀的最重要的同学和朋友,你却仍然不自知,还要自卑地把灵魂中的善良贬为卑劣的心思算计。”
“真会夸奖人呢。”
“因为这就是事实。”
“你为什么笃定自己比我要清楚?”
“定义一个人并不一定需要他自己参与,俗话说得好,旁观者清。”
“那样定义出来的,还是真正的他吗?”
“如果大家都一样地认为那就是他,那又何尝不是?”
“也就是说,你们只需要那个‘完美无缺的张茜’?”
“谁又说他人定义出来的张茜就是‘完美无缺’的了?那个对自己太苛刻,学习时总会拼命过头,偶尔还会不知所措地展露出可爱一面的张茜,不也是我们的‘张茜’吗?”
“……”
“真是的,不要总把事情往危险的地方想好吗?唉,我就预料到你天天压抑着心事早晚会闹出大问题来……”
我起身准备去简单洗洗碗碟,可衣袖被轻柔地拉动了两下,使我不得不重新看向这个蜷缩在餐桌旁的——嗯,现在应该可以这样说了——挚友。
“和那天我跟你说的一样……多陪陪我。”
“?”
“不愿意吗?”
“终于久违地决定依赖我了……开心倒是很开心啦……不过总在木头凳子上这样坐着也不舒服,如果只是坐一坐,客厅不会更好一点吗?”说罢,一半牵拉一半搀扶着在凳子上紧缩身体太久,以至于腿还有些麻的张茜,二人从餐厅移步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啊,我烧一下水,别烫到了。”茶具套装机械地哔哔响了几声。可能是因为烧水壶中的水位已经达到了最高,水泵的龙头转到水壶上空却没有吸上什么东西,又僵硬地拧了半圈回去。壶中不久传来加热的嗡鸣声,和着气泡上升又破裂的声音与壶盖轻轻跳动的金属碰撞声,构成了整间房屋内的一切声响。
“这里比之前住的地方要隔音一些呢。”
“是这样不假,晚上睡觉也少了很多打扰——张茜你想喝些什么茶吗?”
“没有咖啡因需求的话……花茶就好了吧。”
“还以为你会对茶叶和茶文化有独到的见解。”
“用来提神的茶对我只是工具而已。”
“好了……嘿咻。”我从茶几下搬出一个大整理箱:“我妈买回来又喝不下的花果茶就都在这里了——菊花和蝶豆花口味比较清,玫瑰茉莉和桂花的香味就要浓重一些……哦,对了,其实……还有我觉得你不一定会喜欢的洛神花——虽然它其实是膨大的花萼。喝起来整体上是明快的酸味,有时也会夹杂一丝类似草药的生涩……对你来说这种酸涩会不会有些太重?”
“你就知道我没喝过这种新奇东西,说我不一定会喜欢明摆着是在诱惑我吧。”
“我可没这么神通广大。”我狡黠地挤了挤眼。
“但我要说什么你肯定能猜出来,不对吗?”
“这个……答对了哦。”
几朵干洛神花落入热水中缓缓下沉。二人在沙发上依偎,看透明玻璃茶壶中原本澄澈的内容物逐渐变红,直到析出的色素完全地把水染成石榴石的颜色。
心跳因为强烈的新鲜感,不觉间有些加快了。
洛神花泡出的花茶的确有点酸,像是突然吃到了没有成熟的莓果。不过这种程度还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就是了……甚至可以说,意外地很好喝。
半躺在沙发上,我盯着茶壶上空飘出的缕缕水汽上神,日光穿过这些微小的液滴时也博爱地把它们一并点亮,像蝶翼上飘洒下的金色鳞粉。逸散到面前的几丝水雾湿润了鼻腔,带来洛神花提神醒脑但又不张扬的酸味。
终于,在昨天那并不体面的一通胡闹后,我放下了那份作为“完美的张茜”应有的肩上过于沉重的使命感和过去强迫着自己提起的一切戒心,可重担卸下,空虚却并未同预料之中般席卷而来。
胸口传来不知名的悸动。我试着去解释,然而昨晚的记忆也多多少少有些云里雾里,想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在最为珍视的好友面前释放软弱的自我,流下过多的泪——那些生来就开始积攒的,对家长都无法流下的泪水,日日夜夜折磨着我的一切痛苦和不甘。
之前我觉得她不过是一个稍微重要了一些的朋友,对她的期望也不过是“对我真诚”而已。
但是我那时对她的依赖自然远远超出了“重要的朋友”可以承担的范畴。而即便我将内在脆弱易碎的这一面都完全显露给她,她也和以前一样,近乎无底线地忍受着我的幼稚和任性……痛哭,留宿,甚至在朦胧的记忆中,夜色深后我好像还进入了对方的私人空间……如果立场对调,我或许根本无法忍受。
可她仍无私地包容了这一切。和往常完全一样。
有没有可能,她从一开始就比我要更加坚强更加果断,所以才能活得这么洒脱?
虽然我没有经受过和她同等程度的挫折——要是和她一样,我早就被折磨出心理问题了。但如果我也像她一样勇敢地迈出一步,从父母手中真正接过本就该属于自己的人生,会不会也能多多少少向她看齐一点呢?
坏了,我好像比预想中的更憧憬她一些——血液循环的速度从刚才起就加快了许多。
我终于明白了——现在的我之所以会被子阳所吸引,正是因为我一直仰望着的东西在漫长的相处中已然从她的部分特质变成了她本身。
“小林,我这才发现,你真的成长了好多。”
眼角泪滴无声地滑下。
身边的林子阳抽出了一张纸,为我轻轻拭去脸颊上的泪痕。
“人总是会变的嘛。”
“我没有想到你会转变得这么快。”
“一部分功劳也是你的呢,拯救过我一次的张茜同学。”
“别这样说……你也不嫌害臊……”
我对林子阳的感情,究竟应该是怎样的?
可能我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一天了吧。
我再次联系了张茜的父母,约好了将她送回家的时间。
屋外的风已经有些太清凉,聒噪的蝉鸣也没有如几个月前一样响起。
午饭我们找了附近的餐馆解决,我请的客。
在小区门口分别前,她看起来还是有些忧郁,但自暴自弃的感觉已然从她身上消散。
“对了小林,我决定要挑明了。”
“什么?”
“和我妈妈他们说,我决定暂时搁置文化课了。”
“嗯,做出决定就好。”
“之前我不敢做抉择,是因为觉得贸然放弃文化课是对家人培养的辜负。”
“那你有问过他们的看法吗?”
“当然没有……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我的家长也非对我多严苛的人,他们并不那么在意培养我的成本,也不把养孩子视作一场投资。这样的想法这不过是我自己的主观臆断——所以我才觉得自己需要改变。”
“变成什么样子?”
“变成一个果敢的人。”
“这样做代价可不小。”
“当然。所以我现在才一直开心不起来。我仍在担心竞赛失利或者家长不支持,也害怕着以上的一切结论实际上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可是与之前那个只会逃避的我不一样的是,我做出了决定,也做好了准备去直面我应当承担的一切责任和困难——这也是成长必须经历的一部分呢,你难道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小林?”
“嗯。”我由衷地微笑。
“哦?我看到家里的车了——这边!”
“一路顺风。”
“嗯哼~那么……再见了,子阳。”
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她微微踮脚,双臂环绕着我的肩膀拥我入怀。
但是唯独这次,她轻柔地在耳畔念出了我的名,我的心脏也跳动得格外不安分。
离别的拥抱结束时,脸颊上留下了她的一滴清泪。
然后她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留下我在一片树影中伫立。
我呆滞地向她离去的方向挥挥手,随即将右手折至胸前。
心跳还是久久无法回归平静时的速度。
当那辆汽车离去时,我还在呆站着思考:
我对张茜的感情,究竟应该是怎样的?
可能我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一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