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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雪花的花语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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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试成绩排在中间。成绩整体还可以接受,就只有数学这一门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及格,比较磕碜……没想到初中我这个排名只在百名左右的到了只有85人的高中没有垫底,反而上去了。
“勉勉强强吧,你这文化课可是不能落下啊?”
结果回家时收到的是这样的评论。
“你觉得我落下了?明明学着竞赛都比初中还好才对吧?”
“所以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这个刚刚及格的数学是咋回事?”
又来了。我妈真是啥啥都好,温柔体贴思想还很开放,就是老是挂念我的成绩,最致命的是考好了还不会表扬人。据她本人说是因为她的家长比她还要极端……幸亏我不是她,我只能想。
“再这样下去我可就要给你报数学补习班了。”
“爱报不报,报了去不去就是你决定不了的咯。”
“你能不能上进一点?怎么人家都报着一堆班周末忙里忙外的,你就不行?就你毛病多啊?”看起来她有点不耐烦。
“好好,我毛病多,学竞赛就要累死了。还有话想和我说吗?”
“没事了你回去吧。看看你那个不学习的样,真的是。”我忍。
晚饭照例是我自己解决,随便煎了两块鸡肉完事。
饭后我正躺在床上翻看消息,我妈又在卧室里大声发问:
“孩,你以后要不就学医吧?又能治病救人又能赚钱,多好的职业。”
“我不是说过了吗?都几遍了,我不是学医的料。”又来了。
“你怎么就不听劝呢?我同事她老公就在湿地大学医院里面当外科医生,赚老多钱了。”
“哦,那你想让我三更半夜一有病号就往外跑,每天回不了多久的家,然后被自己的孩子记恨,骂我不该把他生下来?”回忆着那个有点任性的姐姐和我抱怨她爸怎么不关心她的事,我从床上起身,走进隔壁的主卧。
“那照你这样说所有医生都别结婚别生孩子了,是这样的吗?以后我有啥病找自己女儿看看,都不用去医院。去了医院一联系你挂号也快,多舒服多省心?你咋这点道理都不明白?”我忍。
“你咋就这么自私呢?医保给你报销那么多,本来也没多少钱,你少买件你根本穿不着的衣服不就省下来了?再说了本来这种大医院看病就不怎么慢,快那一两个小时怎么了?再说了真到了晚治一两个小时都危险的程度,医院肯定也不会拖你那么久。”
“少这点钱这件衣服你给我啊?天天就知道捣鼓你那些照片和虫,毕业了你去哪里吃饭?到深山老林里吃虫子?当医生多赚点钱不好吗?”我再忍。
“毕业了我去哪里不行?如果能当上高级知识分子我还少什么钱吗?再说了人家赚钱是能接到好项目,天天累死累活干这干那的,我那么委屈自己干什么?学医多麻烦你是不知道吗?还是说你想让我哪一天被这玩意整疯了?”
“你真是懒到骨子里了啊?你觉得湿地大学这种双一流学校是你想上就能上的?留校当老师这种活是你想干就能干的?我再怎么颓废那也是我早年往死里学习学出来的好吗?就凭你现在这个死性子先考个比我好的大学再说去吧你?!”
啊可恶不想受这个气了,反正吵一架哪怕是打起来也很快会和好的吧。
“我啥死性子啊?你是教学科研型不是吗?你论文写了吗?年终奖拿多少啊你?你博士拖了多久了?毕业了吗?课备了吗作业批了吗天天在这看你那带货直播浪费那些钱买一堆用两星期就坏的东西和一辈子穿不上的衣服?谁死性子谁自己知道啊?!”
“好你个林子阳,刚我还在和人家张茜她妈聊天呢,怎么她就说自己学得下来医你就不行?人家不也和你一样,在学那点东西?怎么人家考到年级前二十,就是比你考得好?你这样啥时候能追上人家?”
咔嚓,什么东西碎掉了。
哦,是一面小镜子啊。
嘶——手上这下又得添几道伤疤,幸好不是很深。
“行,你觉得我赶不上她?要不你别管我了好吧,跟她妈商量一下把人家抢过来?”
“你觉得我抢得过来?好好学习去吧你。”
“学个锤子啊?你要是觉得我不行那就这么觉得去吧,我该干啥干啥,你爱认命不认命。”
“你刚说啥?”
啊,拳头飞过来了。
唉,最后还是要打起来吗?条件反射一样我抓住那只手腕,把她以更大的力道推开。
“好好,你没理不说还打人?”
“我对你动啥手了?扇你嘴巴子了还是给你脸来一拳了?我弄疼你了?哎呀真是抱歉呢~那你对我挥啥拳头啊?被你打到我不疼吗你觉得?”
“行,你这又骂人又动手的——”
“我,动,你,啥,了?”接近咆哮的质问。
“你就是动了怎么着吧你?明天我手腕上绝对又一块青!你信不信我这就给你爹打电话让他治治你?”
“打去!你真觉得我怕你威胁?还是说我能怕他不成?”
“好,你自己说的啊?我看你就是皮痒痒了忘了之前他喝大了提溜着你领子给你抛到床上那事了?”
“我还记得他之前喝醉了夹着我脑袋就往墙上砸呢,咋了?那天我怎么把他赶出去的你也忘了?”
“对对,你打了个电话叫警察把那个醉汉架走了不是?我倒是要看看他清醒的时候会不会那么对你动手。”
“您请自便。”我摔门出去了。
真是,回个家都不得清静的。
和之前吵架一样,我拖着脚步进屋锁上门,等待红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但是这一次好像不怎么一样。
张茜张茜张茜还是张茜……怎么偏偏要让我和她去比?她的情况和我又不能混为一谈……
我一头钻进被子里,无言地宣泄着情绪。
门外好像又传来几句絮叨……算了,不过二十分钟大概就啥事没有了。
“好了宝,快开门吧,是你妈太唠叨了。”我冷静下来不久,门把手拧动了几下。
我们两个人虽然脾气都很暴躁,然而再怎么吵,哪怕是动手动脚,也做不到真的去敌视对方。我觉得我妈之前说的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
“行,不过我觉得我们真得聊聊之后的事。一直这样吵哪里有个头啊……”我拉开门。
“你真的不想学医吗?”
“不想。太麻烦了。”
“行吧。”她长叹一声:“其实你妈我早就觉得你已经是会权衡利弊的孩子了,但是还是想让你多听听我的建议,学医比你想象中的要来得轻松,再说你不是不怕血不怕老鼠也不怕死人吗?不像我一看就觉得恶心手抖,又那么能动手,不学医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损失吧?”
“首先,我不觉得我自己手很巧,其次,我不信任我的手上能担起人命。”
“那就学内科啊,我听我们同事说内科也很赚钱的,妈妈有啥病还能问你怎么开药,多好。”
“还不如外科呢。”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无论如何都不行。”
她的脸上淡淡浮现出了一点忧郁和焦急。
“那你之后要怎么办?听你表哥说现在生物专业的都找不着工作呢。”
“最好是进实验室,不行还可以任教嘛,哪怕去中学或者当教练呢?”
“那你就别教书了,又累又丢人。”她笑着抱住我,二人一起躺倒在凉席上:“我倒是不咋信你之后上的大学能比我还差,我这样被你贬得一文不值的人都能混到一个过日子很轻松的英语老师当,甚至还能把你带出国学学英语,你肯定能做到更好。你不是刚回家的时候跟我说竞赛的事吗?我也知道这玩意耽误学习。但是害怕你和之前一样陷太深又出不了成绩。只要你能证明自己高二能拿到全国前五十保送清北,说句实话,你文化课怎么样我才懒得管。”
“真的?一言为定?那我可要好好学竞赛啦!”我转头看看她的脸,也笑了出来。
“一言为定,咱俩相依为命这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从不食言。”
于是旁边的张茜做完作业开始为她的辅导班作业操心的时候,我就开始做联赛原题——从2001年的开始。○斌的题目解析集题干下面有解析和答案,所以我决定用纸遮住,做一道题对一道题。
前几年的题目有相当的常识成分,除了一套野茉莉花色的组题,只要是学过的内容做起来都很轻松,没学过的凭借背景知识也可以估得大差不差。可是当我有一天想要试试2018年的题目时,第一部分做到中途我就傻了眼:几张电泳图和七道判断题组成的题组和莫名其妙的蛋白名与蛋白互作好像筑起了一座高墙,在对我警告道:“你只可到这里,不能通过。”
那套题我最后只拿到70多分,一半不到。更令人心寒的是当我翻阅错题的解析时,发现一大半题目里面的知识,书中似乎多少都有提及。
像和题目赌气一样,我开始重新从书架上拿下学过的书。凭借自己读书比大多数人都要快的优势,拼了命地阅读。之前我从来不用荧光笔,偶然意识到了用荧光笔勾画比用黑笔更清爽,还能用不同的笔触标记哪里更重要,甚至关键名词可以再进一步用黑笔框起来强调之后,我就拜托我妈买回来了四五盒荧光笔,一只只拿来勾出之前或是因为偷懒或是因为课上打盹错过的重点。最先遭殃的是植物学,简明生化和动物学(还有后来买的比较解剖),然后我又一遍一遍地翻阅勾画细胞和遗传,软颅咽颅膜颅,壳斑藻和载色体,顺反子和连锁不平衡,CDK1和Cdc2……无数怪异却又新奇的名词从眼前飞过。直到荧光笔用完了一支又一支,书里各处的知识点也都变得五彩斑斓。然而,光是利用竞赛课上的那一点时间明显还无法填补我的求知欲——体育课自由活动、因为身体原因推掉的课间操、课间与晚自习这些闲暇时间一概变成了看竞赛课本的时机……在刷刷的翻书声中,日历也跟着翻到了霜降之后。
立冬当天,贯西下了一场大雪。
雪势纷纷扬扬几近包裹住灰蒙蒙的天空,学校自然只能宣布停课一天。我坐在餐桌前和我妈一起聊着学校里的事,享用我刚刚炖好的鱼。
咔嚓咔嚓几声,屋后湿地大学操场上的的旱柳受不住积雪的重压,一条粗大的枝干像筷子一样轻易地被折断,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我看着橙黄的断面逐渐积起白色,想起了之前看到的一则笑话:雪花的花语是骨折。可能不光对于人,对于树木也是一样的吧。
“去打雪仗吗?”我妈可能看不惯我吃完饭闲得没事干,一直想着让我出去。
“和你打有啥意思……而且雪还没停呢,我看你是存心让我感冒不成?”
“过几个小时不就停了?哦对了,学校发了通知,晚上可以自愿去自习。”
“不想去。”
“你就去吧?不然在家里窝着也是无聊不写作业,到那边去和同学玩玩不好吗?”
“唉……行。”虽然想到张茜她们也会到校,去学校变得不是那么不好接受,但果然还是有点不情愿啊其实。对我来说宅在家里怎么说也更好吧?
随着晨昏线拉上阴暗的门帘,肆虐了一天的风雪也退场谢幕。晚上我穿上蓬松的长款羽绒服走出楼门时,地上的雪被足以没过鞋底,湿地大学内,深深的积雪更能完全高出脚腕,让我一时怀疑我能否在里面游泳。凛冽的北风卷起冰粒,敲打在羽绒服的兜帽上。远处,尽美中学的教学楼灯火通明。
我到的时候第一节晚自习进度已经过半,教室里稀稀落落坐了十几人,张茜也来了。我照常坐在她身旁:“这样的破天还要上学吗?”
“因为想到一会可以打雪仗就按捺不住心情啦~小林你肯定也会来打吧?”
“嗯,不如说就是为这个来的。不然我可懒得往外跑。”我看了看因为习惯和他人不同而戴在右腕上的手表。
“阿姨估计也会让你出来活动吧?毕竟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这种雪了。”
“是啊,毕竟不是东北。”之前去哈尔滨时我曾切身感受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丽风光,没想到能在贯西与之重逢。流连在窗外雪光勾起的畅想里,手中的数学作业进度随之慢了下来,下课铃响起时还有一道题没能解完。
“走,打雪仗去啦!”张茜好像格外开心。
“嗯,走吧。”我戴上手套,拉着她冲出教室门。
“小心安全啊大家——”看自习的老师大声叮嘱,然而她的声音马上被隆隆的脚步声盖过去了。
初冬的天气还不算冷,今早雪落到地面时即化开。可随着气温骤降,这层雪水随之冰结,所以在今日的雪层之下还隐藏着一层薄冰。虽然很滑,不过有冰层上的覆雪辅助抓地,一般来说是不用担心滑倒的问题的——而且确实,楼后小操场上的地面上雪被很厚,并不容易使人滑跌。我,张茜和班上的另外几个同学就在这里打起了雪球攻防战——小孩子一样的游戏。
“嘿,吃我一发雪球!”张茜欢笑着弓起腰,将一个不成样子的雪球投向我。回身躲过这个明显偏离了路线的不规则物体,我反手将手中的雪球结结实实砸在她拦在面前的双臂上。纷飞的雪花落在她发梢……纷飞的欢声笑语在操场上空回荡。
“呀啊啊!小林你怎么这样啊哈哈,那就尝尝这个!”摆出戏水的姿势,张茜捧出一大把雪团,扬得我满头满脸都是细雪。
“呃,别想逃!”草草打扫了面门上的雪粉,我踏着她逃跑踩出的脚印前进——
这可能是我高中入学以来做得最傻的决定。
没有人想到在雪被之下,冰层和操场接触的地方已经融出了一层水膜。
更没有人想到,两个女孩子在嬉闹时追逐就足以把这层可悲的薄冰踩碎。
失重感。
天旋地转。
嗯?
我不是还在站着吗?
随着无意识的一声叫喊,右腿不受控制地向前滑去。
张茜回头转身,满眼惊恐。
我在滑倒。
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撑地——就像幼儿学步时一样,遵从人类天生的本能。
可是我却忘了右手腕上那条金属表带的沉重机械表。
张茜想要跑向我。太迟了。
右脚还在向前滑行,左腿扭曲着无法支地。
我全身的体重就这样压在了右手腕上。
机械表的钢铁框架和操场的地面将我的手腕两面夹击。
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手腕并无大碍,因为落地后两秒内,手腕处只有麻木的感觉。
“小林!没事吧!?”张茜的喊声从远处顺风而来。剧烈的耳鸣遮盖下,她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小滑稽。
几乎令人眼前一黑的刺痛,然后是持久难熬的钝痛,如同地震的纵波与横波般撕扯着我贫弱的□□。
“呃啊,我,我还好……”
右手在抽搐。从未体验过的摔伤感受。
“扶我,扶我一下张茜,右手,使不上,哈,使不上力了——啊呀!嘶——唔,不要拉它……对对,谢,谢谢。”
她开口说话,说的什么?我听不见,我无暇听。
过多的血液充盈着皮下血管,腕部就像是烧了起来。
好不容易重新回到直立体位,我解开手表摘下手套,看向貌似被瘫痪了的右手。
还在不争气地抽动吗……伤得有点重。
“我,我要去冲一下摔到的地方,张茜,你先回去。这下,嘶,这下可能有点小猛……没事,估计不至于骨折。我还是,对自己的骨头有点自信的,毕竟也爬了不少山嘛,哈哈。”我咬牙强忍火燎一样的慢痛,托着手腕踏着碎雪向一楼的卫生间走去。
打开灯,挽起羽绒服的袖子在水龙头下冲走泥泞和雪水,我开始细细端详伤处。
虽然没有外伤,可是这一下怎么说也得伤筋动骨……啧,疼疼疼疼疼。我放任眼眶里噙着的热泪流淌。文学作品里所谓“肿得像个皮球”的夸张说法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虽然我这个只能说是更加神似实心球了。
走廊上好像有脚步声,可能是赶着回班的同学……
我找来了几张卫生纸包住手腕,踩着上课铃声拖着脚步挪动回教室。
“我拜托老师把阿姨叫过来了,她一会就来接你。”张茜板着脸如是说道。
“不用,那个,可能一晚上就好了,真的伤得不重。”
蓝色的冰袋压到了我仰面朝天的手腕上。
“小林!”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她满脸心疼,用双臂从左边环住我的肩膀,在我耳旁轻语:“刚才我都看到你偷偷落泪了,这样绝对不像没事!听我说,你不用佯装坚强,这次也交给我好吗?和初二那时一样……别再想什么了,你就好好等阿姨过来带你去医院吧。”一滴温热的液体温暖了我被融雪抽走了热量的脸颊。原来是她吗,那个声音?
“嗯,好哦……”我自己都快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唉,在这个人面前我还是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啊。
自嘲一样,我把自己的侧脸搭在她右肩上。十分钟前还在写着计算过程的右手,如今手心朝上摊放在桌上半张着,连笔杆都抓不起来。
现实世界中可能又过了几分钟,但是我仍然无法在眼前的数学卷子上再添一笔。
“……林子阳,林子阳。”走进门的老师担心地戳了戳我的肩头:“你妈妈在西门外等你。”
“好的老师,我这就下去。”我勉强挤出一副笑脸:“张茜,你也好好学习,我不打扰你了,放心,可能明天早上我就回来了呢!”
她转头看向作业,没有说话。不过余光还在朝着我这里飘忽……果然还是放不下吗。
“妈,打个车去湿地大学附属医院吧,这次确实摔得有点重。”忍痛走到湿地大学西门好似用尽了我全身的气力,一见到我妈就浑身瘫软,路都差点走不动了。
“快让我看看!啧啧啧,你这都肿成这样了还不来找你妈?我就跟你说吧,你这绝对要伤到骨头,你看看你怎么回事?唉呀,我都后悔让你来学校了,碰上这破事了呢怎么……哎,这边这边!”
可能是预约到的出租车缓缓驶来,打了个右转灯,停在了我们面前。她连拖带推地把我弄进了车门。
“真的是,你这绝对是骨折了!这种时候右手骨折,你可怎么办啊你……”我本来有好多话想要说,但是温暖的车厢里莫名的倦意席卷而来,不受控制地我合上双眼,沉入了无梦的睡眠。从一片漆黑中醒来时,车已行至医院门口。恢复了少许体力,我紧咬牙关走进大厅。
“坐着别动,我去给你挂号。”
星斗流转。
已经不记得在医院里面走了多久。骨科诊室、X光、CT……全部检查做完时已然是深夜一点。仍然使不上力的右手,烧灼皮肉的疼痛和不时伴着撕裂痛的抽搐一点点消磨着我的精神。
空无一人的廊道里灯火通明,坐在冰冷的长凳上瑟缩着,有生以来第三次,林子阳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法被自己所掌握。
我无言地把右腕搭在我妈肩上。她也无言地看着X光片。
“我看看。”我开口,她把一张胶片递给我。
小臂远端的骨块一片模糊……不妙啊。
“CT出来了,我去拿一下。”
“嗯,桡骨远端和尺骨茎突骨折吗……我知道了。来,坐这里孩子,打个石膏吧。”
我们无言地看着我的手腕被绷带包裹。石膏——白色的长板被塑成贴合下垂手腕的形态,再用更多的绷带绑到我的小臂上。
走出医院时已然是深夜两点半,预约好的出租车已经在等了。
“回去快睡吧,不过先说好,明天你也得上学啊。”
“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受伤又不是养病,当然不行。不过你这样虽然能用左手凑合着写出字来,作业可是就写不了了对的吧?”
“我指的就是作业的事好不好?”
“我和老师说明情况。真的是……而且哪怕你回家,我也有我的事要干不能每天都看着你,看来还得拜托你同学在宿舍照顾……再说吧,有朋友愿意的话最好了就。你说说你当时小心一点踩对地方……算了,哈哈,再说我女儿又要说我成天只会唠叨了。”
“照顾我?这么麻烦的事……就算是张茜也不一定能干得下来吧?”垮塌在后座上的一滩林子阳有气无力地回答。
第二天早上,大课间。
“对,阿姨,就交给我吧!本来也和我有点关系,负起责任也是应该的嘛!昨晚回宿舍后我已经借了老师的电话打过去和我爸妈他们那边说好了,我一定会照顾好小林的,您不用担心!嗯嗯,回头一块吃饭吧!”
张茜挂掉电话:“所以小林,你妈妈把你拜托给我了哦~”
“欸欸欸?”
不会吧,多大的人情,这么简单就答应了?沉浸在惊讶中的我——顺便一提我正用三角巾吊着右臂在级部主任办公室里杵着——不禁瞠目结舌。
“好——啦——”她拉了拉我的左臂:“现在你可是我的伤患哦?走,上课去啦!”还没缓过气来,我就行动机械地跟着不知为何突然干劲十足的张茜回到了教室。
她只是完全有在享受这个新奇的过程吧?我欲哭无泪地如此想道。可是即使是这么在内心抱怨着,我意外地心中只有欣喜和从痛苦中解脱的快感,没有萌生什么负面情绪……想来也是,这次难道不也是张茜把我从无力的泥潭中拉出来的吗?
“你说,张茜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回报啊这下……”下课后,我无意识地向一旁整理笔记的她说道。
“嗯?小林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她停笔思索了一阵子,随即嫣然一笑:“不用特别给什么回报哦?嗯?你说这样做的原因?因为你实在是太可爱了所以萌生了保护欲——啊哈哈你不要脸红嘛真是的,逗你玩呢~”
沉默良久,她忽然转了转神似两粒红宝石的眼珠,放下了挑起的嘴角:“其实小林你不用感到哪里有不好意思或者不自然,我帮助你,其实也是在利用你的善心,想着某一天能从你这里也索取到什么……你或许会觉得这个请求很无厘头,但是这不过是因为我还能应付得过来眼前的琐事,看起来游刃有余而已。如果我哪一天陷入了什么复杂事件或是沉重情绪的漩涡之中无法脱身,那我觉得这个学校里也只有小林你这个脚踏实地又内心坚强的人才能救我了吧?毕竟你是那种我能真正信赖的人……”说着,她侧过脸用左手托了一下腮,头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辛酸凄婉的苦笑。
“来,把你的石膏给我看看。”
“嗯。”不知是因为那个表情还是因为那段发言大脑刚刚差点超载的我下意识地听从了要求伸出手去。
“别随便抽走哦?”她的左手用力握住我的小臂,右手拿起一支记号笔,在石膏板上草草写道:“Why is a raven like a writing desk?”
头脑清醒了些。
是吗……没有原因?
再看她时,她已经涨红了脸,低头继续整理笔记了。
我也伸出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温度也比想象中的还要高。
午饭时间,食堂。
“小林你这个煎饼里菜也太少了吧?”
“我……还是吃能拿着的饼之类最好。左手还不大会使筷子,再说一只手拿勺子容易把菜搞得到处都是。”
“哈哈哈,你这个呆头真有意思啊!”……怎么这个嘴臭粉毛还在这里坐着。
“那你试试左手夹菜?”
“试就试,我就不信……哎呀我的半个鸡腿啊啊啊啊?!这可是你害的!”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啊孩子,浪费食物可是你的问题……我本来想这样说的,但是对这个损友的一点幸灾乐祸心理却推动着我大笑道:“哈哈活该,****粉毛。”
“好了,在学会左手夹菜前,要不就我来给你夹吧?”
“啊?等等等……”
“张,嘴,啊——”
“……好吃,亏你知道我喜欢白菜。”
“因为阿姨都告诉过我哦?小林你喜欢的东西。”
“你全都记下来了……?好恐怖啊——唔嗯嗯嗯嗯,唔唔嗯?”
“啊,再来一口……真好。”
“吼惹辣奔辣过—呃—那边那个,马上就要掉小珍珠的粉毛,我的饼分你一个?”好不容易咽下刚才那一大筷子白菜,我把另一个煎饼放到吕文面前。
“行吧,你这个只能被人投食的断胳膊废柴还挺会孝敬人的。”
“去你的,啥时候你能孝敬孝敬我就好啦——唔唔唔!嗯唔唔嗯!”
“乖,多吃点~”
决定了,虽然被投喂真的很幸福……但是我一定要在口吐白沫地被旁边某个惊愕的路人施展海姆立克急救法前学会自己用左手夹炒菜。
晚饭时发现我已经能自己用筷子夹起炒菜米饭和吕文明显不怀好意地送我的鸡腿,张茜失落了一小会。
打上石膏并不能缓解断腕的疼痛。不过这些背景一般的痛觉和被束缚的肌肉抽动一旦分出心就很难造成困扰。于是在课余时间里,生物竞赛书几乎成为了我唯一的消遣。至于竞赛课本身,高一正式开始之后课程就被压缩了一些。一周如果不做额外的自习,学习竞赛的时段只剩下周二周四晚上两节晚自习和周六一上午共计差不多十小时。进入了植物生理学部分后课程补充内容不多,教练也放慢了进度——对我来说很幸运,因为左手用荧光笔划线虽然能勉强画直,但是左手写字速度很慢不说,不光笔触有颤动,还会不自觉地向右下倾斜。
顺便一提张茜问过我要不要一块帮我画上书记上笔记,被我以“风格不统一看着会难受”的理由拒绝了。
其实是因为让她一个人记两份太为难人家了。
身体自愈需要精力——正好是晚自习和竞赛课最能从人身上榨取的。回到宿舍之后我已经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出“我要睡觉”就以一种类似瘸腿鹅的姿势摇晃着脱下过于宽大的羽绒服和鞋袜,支撑着自己爬上床拿出此前一直没用上的一个腰枕垫高右侧小臂,昏昏沉沉瘫倒在床上。
“…林,怎…”
“抬…,盖…”
嗯?什么声音?上腹部有点冷……可能只是错觉吧。这么想着我扭了扭腰往被窝里又钻了钻,继续睡我的大头觉。
起床的时候,第二遍起床铃已经打响了。
“起来啦?能自己下床吗?”张茜刚刚刷完牙的样子,揉着眼睛在床下问我。
“呃,不是,所以。”用左手掀开被子的一瞬间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关于我起床之后发现自己只穿着昨天的内衣这一回事,张女士您有什么头绪吗?”
“哦,那个啊,昨天张茜洗澡回来之后刚准备上床,看你连校服外套都没有脱还盖那么厚的被子,睡觉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就叫上我们帮了你一把。好了,我走啦。”瑶月拉开门,窗户里和应拉开的大门一样灌进来一大团冷风,没有什么衣物遮蔽的后腰一阵刺痛。
“笑死,你那个保暖内衣脱到一半刚给你举起手来,你突然和外边那猫一样咕噜咕噜叫起来还往掀开的被子里钻,给人家张茜吓了一跳,那时她估计在盘算怎么给你解释醒来之后为啥会有三个人一起挤在你床上,架着你脱你衣服呢。”吕文刚醒过来,正仰面朝天地躺着。
“啊哈哈……小林你也赶紧换一下内衣裤吧?这个我确实不好意思再帮你了……”
“……唉,好,我去换。”不情愿地爬出温暖的被子,我从床下的柜子里翻出了替换的衣物——包括剪去右边半只衣袖的保暖内衣和校服外套,搭在右手的石膏上走进卫生间。穿上最后一件校服外套,石膏上的字迹展露在外:”Why is a raven like a writing desk?”
草草用左手端着杯子漱了两下口,我和张茜套上羽绒服并肩出门,留下不知道为什么又睡了回去的吕文一人在宿舍里。唉,不及时爬起来导致的。希望她能记住这个教训。
“小林,领口。”张茜的手从后面伸过来,轻柔地整理了一圈我的校服领口。她的手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柔软纤细,只是今天不知为何有些发凉。
我看着路旁还未化去的积雪,向张茜发问:“张茜,你说。”
“嗯?怎么啦?”她快步走到我左侧,柑橘味清香的发丝擦过我的耳畔。
“头发长长了吗……嗯,我想问,你有没有听说过花语这个说法?”
“有的哦,有些人会给不同的花赋予不同的特征,并认为它们代表了一种或多种人类的情感,这种约定俗成的东西流传久了,就形成了‘花语’。不过花语是一个很混乱的概念,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好恶给一种花卉拟定一个花语,和学名这种规定严格的东西完全不一样,甚至到了有些混乱的地步呢。”
“很烦人。但是——不过正因为可以拟定,有时才会更加迷人。”
“感性上来说,我也这么觉得哦?”
“那么你觉得‘雪花’的‘花语’会是什么?”
“嗯哼……‘纯洁,没有理由的爱’?”
“明明雪花本身就是以不洁的灰尘为核心才得以形成的,总觉得两个说法一个都不沾。”
“但是人们如此相信哦。”她踮起脚尖,揉了揉我头上的兜帽。
有趣的回答。
“果然你是会过度保护别人的吧?”我摘下手套戳了戳她柔软的脸颊。
“哪怕这个过度保护是一种利用?”一道带几分玩笑意味的眼神投射过来。
“好好,别想着用这种话术再结束讨论,我早就看明白你其实善良过了头啦。再说你想怎么‘利用’我你自己不都挑明了吗?如果你真的陷入那种境地,我本来也没有办法坐视不管吧?毕竟我始终就无法无视你的要求啊……”
“嘿嘿,小林你已经被我拿捏住啦~大成功!”
“我倒是觉得你这个‘大成功’指的是利用我满足你奇怪的占有欲大成功。”我没好气地吐槽。远处晨雾朦胧中隐约显出湿地大学食堂的剪影。
体育课我无法参加,和往常一样坐在湿地大学操场的主席台上,面对着凛冬温柔的阳光翻植物生理课本。不知何时张茜偷偷摸到我身旁,无言地看着我用右臂上的石膏板垫着书,左手握着荧光笔翻页。
“你想看?”我把书往她那边挪了一挪。
“不,小林你看就行了。”
“其实我有问题想和你讨论一下。”
“嗯?是什么呢~”
“这些激素的信号通路怎么有好多都这么像?”
“哦?听起来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呢……”
二人讨论了好久也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直到都觉得厌倦了这个话题,比起再动口舌不如欣赏一下风景……可是最终却变成互相欣赏对方的脸了。
“其实,张茜你留长发大概会和开满花架的凌霄一样好看。现在这个长度属实是有点委屈了你的发质。”
“真的吗?嗯……虽然我和家长都觉得短发更好清理,不过小林你都这么说了,我可能真的有一天会留出及腰的长发哦?嗯哼哼……小林你喜欢我扎单马尾、双马尾、高马尾、侧马尾、还是麻花辫或者背头之类的呢……?”
“不用那么夸张。”
“具体如何,敬请期待吧?”
两人莞尔。
冰雪逐日地从地上消失。层层绷带下,疼痛和抽动也在一天天的减弱。期末考试的日期之前不久,我终于可以把自己的手腕从数月的束缚里解脱,然后好好在宿舍的淋浴下清理几个月里积攒下来无法清除的无用角质。至于考试本身,虽然我把相当多的上课时间都用来翻动物学课本,我还是比较幸运地考到了级部中后的位置——已经相当不错了。
可是开学之后,却发生了一件我怎么都想不到的事。
“……岳鑫?怎么了?”
“我这一阵子不准备来上竞赛课了。”曾岳鑫挠着一侧的头发说。
“诶?为什么?”
“因为联赛之后,我可能就要退出竞赛班了啊——抱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