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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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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秋天已经开始转寒,又或者是陆为时体温实在冰冷,感情中向来内敛克制的江晚出乎意料,双手绕到陆为时腰后,与他相拥了许久。
红棕色的枫叶被风打着卷飘进来,喜欢将这类事物收集成册的江晚却浑然未觉,搂抱陆为时的手缓缓收拢。
温热的掌心熨得陆为时后腰发烫。
也许相爱的灵魂真的会产生同频共振,陆为时听着江晚近在咫尺的心跳,忽然感受到他沉默里藏的东西。
怜惜的心疼,深沉的眷恋,还有……好像积攒了很久,无法言说的失落与悲伤。
这一刻陆为时觉得,虽然江晚在他怀里,沾染了他气息与体温,近在咫尺,却好像还是遥远到孤独。
身为伴侣,他并不算称职啊。
很多时候他其实并不了解江晚在想什么,躲避什么,害怕什么,也仍旧不清楚江晚是怎样变成这样的江晚的。
只是幸好,这一刻他能够意识到,满目凋零的季节里,需要暂借爱人肩膀依靠的人,不止他一个。
陆为时左手手指动了动,然后抬到江晚后脑勺,揉了揉他头发:“你呢,阿晚,你怎么会在医院?”
江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是跟客户拟完合同以后,临时被家人叫来的医院。
家人这个词,在文章诗篇里,似乎总带有无限温暖柔和的底色,是漂泊游子的此心归处,是大雨滂沱中的避风港,是霜雪凛夜的长明灯盏。
作为文科生的江晚了解一切有关此类的意象,为了拿高分,也掰扯过无数围绕家庭的作文来歌颂他们一家人有多相亲相爱,并不是不向往。
只是他命里好像就缺少这样东西。
小学的时候他跟同学瞎逛,闲极无聊斥五十块巨资找天桥底下摆摊的神棍老头算过命,老头煞有其事地将他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业上写写算算,然后跟他说:“小朋友,你命犯华盖偏财,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啊,将来一定会有钱有势,大富大贵!”
说完好以后,神棍老头又补上一句:“……就是亲缘这块儿有点浅薄,大概率会是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也不嫌扫兴。
小学生哪在意什么“有钱有势”,“大富大贵”,只是觉得别人放学都有人接就他没有这件事情,突然就说得过去了。
原来是亲缘浅薄。
有时候真不得不信一些玄学,这神棍老头说得没错,江晚父母的关系并不好。
他们俩都是生意人。母亲强势,雷厉风行,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尽管不好也要在人前表现出好;父亲贪图享受,眼高手低,爱慕虚荣,肆意挥霍着爷爷奶奶的钱财寻欢作乐,生意没做成,家底却败了个精光。
于是母亲看不起父亲,不断婚外出轨;父亲既没有阻止的能力,也没有证明自己的能力,为此争吵不断,客厅就像战场,早餐是每天打响的第一炮,争锋相对的唇枪舌剑,硝烟弥漫的家庭氛围,实在让人窒息。
江晚至今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用江母的说法,就是:“我跟你爸在一起,还不是为了你!?”
从没在意过他的生活情况,没关心过他。没给过他爱,却说在一起是为了他,真是无法理解的逻辑。
好在江晚想得开,考上大学以后就不再试图理解,觉得既然命里有钱,就投身学业,认真学习金融,主动放弃有关文科的一切感性浪漫,放弃家庭朋友及人际关系,毕业以后专注于搞钱搞权。
毕竟有钱不一定快乐,但没钱一定不快乐。
蹭蹭上涨的账目数目和社会地位让他着迷,现在他可以买下期末考试结束以后父母说会带他去的那家餐厅;买下父母允诺带他去的游乐园;买下一卡车父母答应送他的玩具,甚至买下父母的公司与时间。
可惜他父母什么都不知道——大学起江晚就刻意跟他们保持距离,试图销声匿迹,结果居然真的无人问津。父母就像完全忘了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似的,只有节假日会偶尔发来一两条貌似群发的祝福短信。
双方就这么戏剧性地没了交集。
江晚曾以为成功就能获得关注,没想到根本没人关注他。
那句“孤家寡人”简直是一语成谶。
再次取得联系已经是今天。
江母突然打来电话,说是江父突发脑梗瘫痪了,需要做手术,生存率不高,想见见江晚。
他赶到医院时,很久不见的父亲躺在床上,鬓发的头发被剃成寸头,身上插满管子,骨瘦如柴,散发出一股闷了很久,腐朽的汗味,而昔日争强好胜,去到哪里都带着体面妆容的母亲黄瘦的面容爬满皱纹,显得有些憔悴。
或许他不在的这期间里,两个人吵架终于吵累了,并且奇异地滋生出一些凑合过吧还能离咋地,相依为命的情感,居然重新生了一个女儿。
小女孩怕生,躲在一边不肯出来。江母尴尬地向她介绍江晚,如同介绍一个陌生人,寒暄的仪式走完以后,果然是开口要钱。
付过手术费以后,江晚站在病床前,恍惚间觉得情感好像彻底从身体剥离。
他如同上帝般用审视的目光无情俯瞰他们,仿佛隔着时间洪流站在世界最高点,而他们和一切没什么不同,都是熙来攘往的终生之一。
他就像是漂泊的飞鸟,无根的浮萍,落单的独狼,明明本身是人类,处在人类世界中,却又觉得离人类世界如此遥远。
这一刻他难得觉得沮丧挫败,可别人受伤都有家可以去,有爱人可以依靠,他可以去哪里?
走出病房以后,江晚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家三口没有挽留,江母说了些什么,逗得妹妹笑了一下,江父则疲惫沉默地注视着他们,或许余光中还带些温柔。
他没有家,不讨人爱,也不会爱人。
可这一刻,他真的很想要一个家。
有家会是什么感觉?
科室里人很多,排队的,等候的,陪同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嘈杂混乱。
与此同时,一个名字在被叫号声念起的瞬间,闪电般穿越嘈杂的环境,清晰地落在江晚耳边。
如同一个咒语,让江晚悬在半空的心安稳落地。
——是陆为时。
……
江晚当然没有跟陆为时讲这么多。
他没说自己其实是不顾形象,跑着来见陆为时的,只言简意赅:“我父亲生病了,来医院看看。”
父母一直是江晚的禁忌。
结婚这么久,对江晚的家庭,陆为时仅了解六七分,原本知道江晚不愿提,他也就不会问,但现在他又发现,如果他不问,江晚就真的什么也不会说。
难得对方主动提一回,于是陆为时追问:“他还好吗?”
“癌症,治愈的概率很低。”
“这样啊,”陆为时收敛起笑意,带上对待生命的敬重肃穆,“我陪你一起去探望,好不好?”
“不好。”江晚冷拒。
“为什么,”陆为时委屈,“我们是一家人,你爸就是我爸,我爸就是你爸,相当于同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你凭什么不让我见我爸!”
“一家人”啊……
瞬间的怔愣过后,江晚被他逗笑,然后无可奈何,轻缓地叹一口气,攥住他冰冷的左手,扶他坐下:“你还想怎么折腾,简直太乱来了。”
“哪有。”
“你刚才说‘哪里都不舒服’的时候,其实是快晕过去了吧?”
“哪有!”
“你知不知道伪装得再好,脸色也骗不了人,”江晚认真注视他过于苍白的脸,以及形状好看,颜色却泛灰发青的嘴唇,“你这样跟我去探望我爸,是准备提前将我爸吓死么?”
陆为时:“……”
“不舒服来医院为什么不跟我说,你知道这样很让人担心么?”
陆为时这才发觉,小江总在生意场练就的口才真不是盖的,三言两语就已经让他无话可说。
而他的确已经虚弱得没什么力气,心脏像有跟血管被揪紧,一阵尖锐的疼,寒凉的秋风如同匕首,一刀一刀切割着右手的骨头,就连思维也变得迟钝,只好可怜地朝江晚眨眨眼睛求饶。
在他极度虚弱眼神中缴械投降的却是江晚,松口答应:“等你好转一点,我们就去见我爸。你先把身体养好。”
“好啊。”陆为时眼睛一亮,高兴地笑说。
或许看见喜欢的人开心,自己也会开心,注视陆为时的江晚嘴角缓缓往上移。两个人笑着笑着,陆为时忽然问:“阿晚,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很难过?”
江晚的嘴角立刻沉没,就像掉进泥沼。
这件事情,他居然连想都不敢想。
“秋天到了,整个世界都变得好糟糕,”陆为时感慨一声,复又用左手摸了摸他的头,伤疤遍布的指节插进江晚头发里,“最近遇到的事情也都蛮糟糕的。”
江晚任由他蹂躏自己的头发,将一丝不苟的小江总蹂躏成凌乱丧气的江晚:“简直像工作崩溃跑去厕所想大哭发泄时,发现每个隔间里都有没冲走的屎一样糟糕。”
“哈哈哈,”陆为时想象了一下,笑得不行,“幸亏有你在我身边。”
秋日与暮色交合得如同油画般浓稠。
深秋是个满目凋零的季节,可因为有喜欢的人陪伴,好像,也不至于让人讨厌。
陆为时忍着脑供血不足的眩晕与视线模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偷啄了一下江晚被阳光镀了一层暗金色的嘴角,像是偷尝蜜糖:“谢谢你,江晚,有你在我身边,让我能够相信,一切都会变好。”
一切都会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