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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扬州 ...

  •   横亘的江河分作枝枝杈杈,至澜江流域已入江南地界,江流开阔平缓,常年通航。
      江南不比永平肃杀,寒冬腊月里仍有树木长青,虽侵骨湿寒远胜北方,但微雨初晴后,沐着和煦日光看碧水清波,天际云雾稍霁处现出黛色远山,若非腊梅暗香浮动,简直恍然有入春之感。

      谢执旧伤最耐不住湿寒,一入江南便连日作痛,忍得他和宁轩樾斗嘴的力气都寥寥。终于晴冬日暖,能倚在船头晒太阳,他四肢百骸中的酸软连同甲板上零星积水一并蒸腾出去,逸入江面荡然和风之中。
      他晒得有点犯懒,打了半个哈欠,听身旁的宁轩樾感慨道:“真像。”
      这一句没头没尾,他却心照不宣,哈欠拐成一声含糊的笑:“是啊。”

      船上少人,谢执摘了面纱,一张苍白面目难得曝于天光下,被日光蹭上几分人气儿。
      宁轩樾转身背靠船头,目光虚虚落在他脸上,“当年我第一次到江南,日头便如今日这般好。正赶上开春,澜江两岸梅花正盛,柳枝刚吐新芽,见此风光,才明白何为春色迷人眼。”
      闻言谢执勾起唇角,促狭道:“可惜太迷你眼了,一下船就被贼人趁火打劫。”
      “唉,”宁轩樾夸张地摇头喟叹,“我两手空空随惠明出京,一路跟着他化缘至此,包袱里就一件好衣服,为酬和这大好春光才头一次穿上,谁知就成了贼匪眼中的香饽饽——唉!”

      谢执随他一同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宁轩樾倾身探向谢执,话锋一转,“多亏庭榆恰好路过救下我。这么说来,你也是我救命恩人,庭榆,我要不要也以身相许?”

      这人就是正经不过三句。
      谢执颇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招架不住他这双含笑的桃花眼,声音略显飘忽:“呸。”
      趁谢执错开眼神,宁轩樾的目光直直凝在他脸上,在水光云影映衬下,似乎牵扯出几分温柔意味。

      此情此景,很难让人不想起往事。
      谢家乃江南望族,世代诗书,执掌扬州守军,就扬州一地而论,连陈氏都难与之分庭抗礼。
      而谢执是家中幼子,打小就被父母兄长宠大,亦是个行事放纵不羁的少爷,那日遛马路过澜江,正巧撞见贼匪打劫,二话不说挥刀纵马上前,嫌双刀砍翻一伙贼人费手,索性捞起宁轩樾趁隙突围,临了还要得便宜卖乖,反手一把碎银打得贼匪鼻青脸肿。
      二人掠过大半条杨柳春风的澜江岸,直到将所有人都甩没了影,谢执才勒马,与素昧平生的宁轩樾相视一愣,随即与他在马背上笑成一团。

      多年过去,稚气尚存的谢小公子被血泪洗练作谢小将军,连带他的少年意气也沉在眼底,被朔北寒风吹得苍白,甚至在船渐渐接近渡口时,泄露出一丝近乡情怯的无措。
      越靠近河岸越是心慌。谢执匆匆低下头系回面纱,“我去舱房打点行李。”
      “不急。”宁轩樾眼疾手快地握住他小臂,滑至手肘将人轻轻一勾,“怎么真拿自己当亲卫了。再说了,也没什么行李可收。”
      他知道谢执心中所想,也不点破,只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扬州尽是好吃好玩的,到时候咱们一样样的都凑个热闹去。”

      谢执勉强笑道:“你待在扬州那两年还没吃够?”
      “天丛街的杏月楼都时不时出新花样,偌大一个扬州城,更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宁轩樾说得一本正经,“何况有你作陪,自然是够也得不够的。”
      谢执小小翻个白眼,阴恻恻道:“宁璟珵,你怕不是还要我作陪,好给你千金搏花魁一笑时撑场子吧!”
      “什么花魁?”宁轩樾真心实意地愣住了。

      不过听着倒的确是自己干得出的事。

      他回想半天未果,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地赖账,“我岂是这般轻浮之人——不过我若掷千金,能博得庭榆一笑么?”
      “……混帐。”
      天光将谢执耳尖微红照得无所遁形。他蓦地推开宁轩樾,“瞎开什么屏,这里没有蜂蝶给你招。”

      “不招别人,就招你一个。”
      宁轩樾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天生下垂的眼角略弯,似笑似怨,潋滟眼波沉静作一泓泉,盛满眼前人。
      他连漫不经心的笑也收了,如此专注的凝视令人不禁生出一种错觉,好似自己真是他眼中心中举世无双的珍稀。
      ——即便路过的野狗挨着这眼神,怕是也得四腿发软摔进沟去。

      谢小将军亦是肉体凡胎,难以免俗地心尖狠狠一颤。他吞咽了一口,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少拿我散德行。”
      宁轩樾好像要说什么,嘴张了张,又不知怎地,只一笑,垂眸收了神通。

      恰在这时,船身一晃,靠至岸边。
      谢执迅速抽身,“走吧。”

      下船处在城郊,其实城内并非没有渡口,只是二人想边走边逛,这才提前登岸步行。
      澜江两岸风物依稀,唯梅树柳树长高数寸而已,乍看仍与当年无甚区别,然而再走一阵便渐觉有异。
      谢执越走越起疑,“怎么九年过去,扬州反而愈发冷清了?”
      他说不清心里那股不安感导向何处,情不自禁地越走越快,渐渐将宁轩樾甩在身后。
      好歹不是什么沧海桑田的变迁,多看两眼仍有不少眼熟的故地。“我记得那棵桃树旁的屋舍是间书塾,我和璟珵偶尔来蹭先生讲学,只是……怎么变得如此破败……”

      谢执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跑上前去推开木门。
      朽坏的门板晃动几下,“嘭”地倒地,扬起一蓬浑浊的尘埃,经年累月的尘霉气奔涌而出,呛得他连连咳嗽。
      其实他没走近时就意识到了,只是存了一丝掩耳盗铃的期待——若书塾还有人,几十步开外就该听到讲经声、诵读声、打闹声。筹谋逃学者和念书请教者各有各的热闹,一屋子人气儿从门窗房梁的各个缝隙往外冒,怎会冷清荒凉至此?
      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屋角蛛网层叠,木质桌椅倒的倒烂的烂,桌上地上覆满厚重的积灰。宁轩樾落后他几步,刚赶到倒塌的门前便见谢执咳得满眼通红,赶紧将他拉出门放在太阳下散霉味儿。
      他拂去谢执发上粘的灰,抬眼见远处跑过一个孩童,上前打听,“小丫头,这书塾是搬走了吗?”
      那孩童紧急刹车,小心打量他一眼,迅速伸手抹掉脸上的泥,拽直襦衣,“什么书塾?”

      宁轩樾指向几步开外的荒废屋舍,“那这是什么地方?”
      孩童又看看他,一板一眼答:“没什么地方。”
      宁轩樾不甘心地追问:“那你们如果要听先生讲学,该去哪里?”
      那孩童语气颇为老成,“地都种不过来,为什么要听先生讲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家给陈大人种地,大哥哥,你的衣服这么好看,你也姓陈吗?”

      她语气再老成,毕竟年龄尚幼,话中的一派天真让宁轩樾的油嘴滑舌难得卡了壳,“我……姓宁。”
      她似懂非懂,“你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姓宁的人。”
      宁轩樾张了张嘴,又把嘴闭了回去。

      反倒是谢执走上前摸摸她的头,“乖。去玩吧。”
      没想到那小孩有点不开心,翘起嘴,“我不玩。我是去田里给爹送水的。”
      一句话说完,她偷偷瞟了眼宁轩樾,转头跑开了。

      谢执刚才咳得太厉害,嗓音残余着一丝沙哑,语气已平静下来。他看着孩童跑远的方向,轻声道:“来前听洺格姐姐说,江南赋税繁重、豪强兼并田地,百姓只得沦为佃农以求生存……只是我没想到,竟到如此地步。”
      他也不知对谁解释,苍白地找补道:“不过也许只这一处书塾荒废,毕竟寻常百姓大抵如华阴那位驿丞,纵要读书入仕也无门。”

      这自我安慰极无力,自然也蒙不住宁轩樾。他跟随惠明游历多年,世情百态都亲见过,转念即看明白眼前的景况。
      只是……江南远离京畿,本是个无拘无束的富庶之地,良田美池,湖光山色,市集热闹非凡。每年开春,澜江曲水流觞,兼有城中名妓泛舟江上,博花魁之名。他们二人生得好看,满城游逛时还隔三岔五被人送自家种的蔬果、织的帕子,百姓不是不愁生计,不过耕作、纺织、经商、文墨皆得其所,总归活得各有滋味。
      那是他此生至今无出其右的好时节。不料倏忽九年,已成另一番光景。

      二人俱是无言。
      越往城中走越见成片的私人田庄,市集倒是尚存,但百姓熙攘的景象再不可得,放眼几乎尽是衣饰华丽的富家子弟,谢执的自欺欺人终归落了空。
      宁轩樾冷冷道:“我这江南巡查御史走马上任,也不该空吃皇粮。”
      话音刚落,官道上赶来一队人马,见到宁轩樾立刻上前顿首,“拜见端王殿下。刺史大人听闻您抵赴扬州,无奈官府政务未毕,只得特命我等来迎,还望殿下赏光。”

      真是刚瞌睡便有人递枕头。

      宁轩樾长眉一展,转身间满眼冷色冰融雪消,漫不经心道:“也是有心,既如此,不如直接上州府去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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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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