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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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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躺下时,何明深说:“其实如果不是有这几张照片,我都快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何明深看着天花板,他的回忆、情绪和天花板一样空白、贫瘠。
夜晚会把一切声音都变得更突出,程静延听到屋外的风声和狗叫,也听到何明深说话时,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黏滞,他是被忽然丢在马路上的小孩,车来车往里他害怕得甚至不敢悲伤,只能提心吊胆地过马路。
他知道自己迷失了回家的路,也知道自己没有家,但他不能去想。要打起精神小心谨慎地走到对岸,才能有余裕回头,去找遗落在对面的亲人,和永远被割裂出一部分的自己。
程静延很难讲这是否算是共情,或者说是把曾经的自己代入到何明深身上。断拍的那声心跳,是因为心疼,还在在何明深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如果一个人的存在,总是带来两难抉择和两种答案,即便好奇心会让程静延不可避免地被缠入他人的因果里,他也想要一探究竟。
“你父母去世时,你多大了?”
“大概四岁吧。”
“好小。”程静延想象了一下,问,“是什么样的?”
没人问过何明深这么奇怪的问题,但也正因为没人问过,所以他也不觉得奇怪,很认真地回忆起来:“没两岁时那么胖,但还是有点肉。村里没有幼儿园,所以没到上学年龄的小孩都满山遍野地跑。奶奶说我不能站在厨房,怕一不留神把我塞灶里。”
相隔二十四年,他们俩还在为这个笑话笑起来,就像当年,父母听到奶奶这么说,笑得几乎干不动活。
“没多久,我父母出去拉货时,为了避让对向超速的面包车,连人带车都翻出路外,我爸当场就没了,我妈抢救了几天……奶奶带我去医院,那一晚我等了好几个小时才等到手术结束,困得想躺在我妈的病床上和她一起睡,结果……”
何明深像是回到小时候,他对生死一无所知,以为那不过是场没说再见的远行。他偷偷拉过昏迷中的妈妈的手,冷,但是柔软的,那时不会意识到,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双妈妈的手,也不会再有一家人大笑的场景。
他悄无声息地流下一行眼泪。
床轻轻晃动,程静延挪得离何明深近了一些。
何明深的手心盖住了另一个人的手,厚实的被面上,侧躺的程静延有节律地轻轻拍着,他好像要化掉,像柳絮纷飞时节,落在水面泛起的波纹。
“睡吧。”程静延说,“一切都会好的。”
何明深闭上眼睛,太长的马路上出现一个安全岛,他走了上去,安全感和滞后的悲伤都追上他,可他终于还是能够休憩了。
夜更深,也更静了。
程静延听到何明深的呼吸变得舒缓绵长,拍着他的那只手便拉长着间隔,到逐渐停止。
他收回了一只手,却还有一只手收不回来。
何明深像扣住了什么稀世珍宝,紧紧地攥着不放,程静延只好任由他握着,体会着在这种万籁俱寂的时刻,才能静下心来体会到的细微感受。
左手的手腕酸胀,右手却被捏得酥软,程静延能够从何明深手指的用力程度,大概弄明白在做什么类型的梦。
程静延不觉得自己是这么有闲情逸致,会猜另一个人梦里是在和家人团聚还是被人追杀。但他真的这么做了,想象了很久才终止,把目光投向睡得很规矩的何明深。
他的自我定位一直是冷漠,绝不会多管闲事,也极少会有对他人的好奇。欢乐的家庭和痛苦的人生并没有什么不同,在程静延看来,全都千篇一律。
有的时候,当他从自己的事情中抬头,有人向他分享幸福或是倾泻悲伤,程静延的心底甚至抑制不住地冒出厌恶。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就是不肯安静一点?所有的感情都那么吵闹,为什么就是不能够保持沉默?
程静延曾经像外科专家一样,把自己置于手术台上,无影灯下,他一层层剖析自己,把欢愉和痛苦剥离,置于玻璃瓶中小心观察、做下记录。他是旁观着自己的旁观者,在不能离席的台下,耐着性子、学着其他人摸索着观众守则。
最深切的自省里映射的是最极致的自大。
程静延深以为然,不以为意。
何明深翻了个身,放开了手。程静延抓了抓拳,试图把交握的触感覆盖掉,但无论他做什么动作,被握住的感觉还是铭心刻骨。
说不好这是幻觉还是针对大脑的骗局,但总归是正常生理活动的意外。
饿的时候记不住饱腹感、流泪的时候记不住快乐,但是何明深没有握着他时,还是记得住何明深手掌的大小、尺寸和温度。
程静延借着月光去看何明深。
何明深就像程静延人生中的意外,令他交到不会交的朋友,和不会交朋友的人一再产生交集,让他推翻原有的自我认知,产生无缘无故的心软和心疼,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原型。
像那些发现首例观测样本的科学家们,程静延无法入眠,或许正是和他们有一样的激动。他揉了揉心口,漫无边际地想。
锄地的声音把何明深吵醒时,他露出了十分困惑的神情,像是不明白城市里怎么会有这么原始的器械声。程静延正巧从卫生间出来,弯下腰面对面地俯视他:“还没睡醒吗?开车回市里要两小时,再不起床就迟到了。”说着,他随手揩掉了落在何明深额头上的一颗水珠。
一听到“迟到”两个字,何明深就马上想到“扣钱”。他忙不迭掀开被子,冲到卫生间洗漱。
何明深刷牙时爱乱走,出来时程静延不知去了哪里,他慢慢踱步到二楼阳台,轻盈而清香的空气吸入肺腑,仿佛把整个人都涤荡了一遍,何明深这才有了实感,自己并不是在城市那拥挤的老鼠洞中对付一晚,而是在乡下的家里好好睡了一觉。
昨晚他和程静延聊天到深夜,不知怎的就睡着了,醒来后的精神格外的好。何明深快速换了衣服,收拾好东西,可满二楼都找不到程静延,带着一点不敢相信下楼,程静延居然很熟练地坐在灶前添柴加火,和切着小菜的奶奶聊今年的米价。
“早。”看到何明深,程静延掀开锅盖看了眼,“粥快熬好了,你洗洗手准备吃早饭,吃过就得赶紧出发了。”
何明深揉了揉眼睛,千言万语不知从哪儿说起,好半天,问:“你几点起来的?”
“不到五点。奶奶到后院喂鸡,我就醒了。刚好你家有点小菜,我就熬了点肉粥。”程静延简单说完,从碗柜里拿出几个碗,分别往里盛了大半碗粥,示意何明深端出去。
何明深听话地照做,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客人,还挺奇妙。奶奶端着小菜出来,对着何明深的后背就拍了一掌,数落道:“发什么愣呢?你看看人家静延,再看看你!”
“你们聊了什么啊?”何明深揉着背,悄声问。
奶奶没好气地说:“工作和婚姻,除了这些还能聊什么?不过……”奶奶回头看了眼,几乎是用气声说,“你表叔下地前看到静延了,激动地拉着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远远的也听不清楚,就看见你表叔一脸着急,静延倒是没什么表情。”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奶奶打量着何明深,问。
何明深矢口否认,想着待会儿在路上问一问。
因为赶着要回市里,何明深和程静延吃得都很快,何明深刷锅时,奶奶正往程静延手里塞农家特产,何明深甩着手看了眼,没什么稀奇的,就是有机蔬菜和一些城市里买不到的山猪肉之类,正打算自己接过来待会儿放后车厢,谁知程静延推辞不过,自己就接下了,很捧场地说了几句话,哄得奶奶高兴得不行。
程静延两手都提满了东西,看了眼何明深后,笑着说:“等下次带明深去钓鱼,让他带几条回来。”
奶奶连声说好,一路把他们送到路口才停。
何明深看着奶奶瘦小的身体,眼眶莫名湿了,那种不愿意回来的心情,变成了不愿意离开。他也觉得自己矫情,却还是跑回去抱了抱老太太,往她口袋里塞了些钱。
粗糙的手指摸着何明深的脸,奶奶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只说:“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奶奶有你表叔表婶看顾着,好得很!你就开开心心地在外头,过年再回来陪陪我,我就高兴了。”
程静延就这么站在路边看着他们,不急不躁地,等何明深红着眼睛过来时,他也当没看到般,和何明深说起钓鱼的事。
何明深惊讶:“真的要去啊?”
“去啊,怎么不去。两天两夜的露营,第一晚简单休整,第二天白天露营,下午到傍晚钓鱼,晚上烧烤,第三天早上想睡懒觉的睡觉、想徒步的徒步,中午吃过饭就收拾东西回家。”程静延好笑地看着何明深,“不带你去亲眼看看,还以为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我……”
何明深解释的话还没说,地里的表叔看见他们,赶紧撂下锄头跑过来,对着程静延欲言又止:“程总,早上我和您说的那件事……”
“伤的是我朋友,他要是想追究到底,我也没有办法。”程静延淡道。
何明深心想,果然是这件事。他接收到表叔的眼神,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怨自己早上起不来,不然早点出发,不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了吗?
“不过……”程静延顿了顿,“我回去尽量劝劝他吧,您也别着急。”
有了松口的意思,表叔的眉头也解开了,一迭声的“谢”字,不止对着程静延,也对着何明深说,仿佛怕何明深还不够尴尬似的,临了时还说:“明深你放心,表叔肯定把你奶奶照顾得好好的!”
何明深含糊点了下头,居然扯了程静延一下,让他快点走,程静延低头在衣角和何明深脸上各扫了一眼,维持着那幅平淡到漠然的神色上了车,开出村子时才破功笑出来。
“你别看了,没人追你。”程静延说。
何明深立刻停止不住回头的动作,鹌鹑面向程静延,把表叔找过自己,但自己拒绝的事情如实且详细地汇报一通,便惴惴地等候“发落”。
程静延直视前方,却伸出一只手,托着何明深的下巴要他往前看。
“别影响我开车。”
何明深等了半天,等来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指控,他根本都没碰到程静延,怎么会影响?可他憋屈地咽了这口气,顺着程静延的意思盯着路,上半身却往左边靠近,说:“你和林昊想怎么处理都可以,不用理会我。”
“林昊的伤只能算轻微伤,伤人的人抓起来也关不了几天,林昊的意思是关两天,再让他们掏赔偿金就差不多得了。”
说完对闹事的人的打算,程静延向何明深投去一眼。
“你是我的朋友,林昊也算和你有些交情,既然伤人的是你的亲戚,我们当然会考虑到你的处境。”程静延不由问道,“这次还是小事,林昊伤得不重,又是误伤,你都不敢开口。如果以后你遇上其他更严重的事,难道也一直自己扛着不告诉我吗?”
何明深摇了摇头:“那怎么一样,表叔他们毕竟是伤到人了,我再开口,那就太咄咄逼人了。”
被程静延说中的何明深一静,怕自己把话说得太生分,于是默默润色了一遍又一遍才开口:“人生的难事这么多,总要自己去解决的。要是我养成了求助的习惯,遇到事情就随便张口,那也太像废人了。”
这番话说得很有技巧,引得程静延频频侧目,何明深臊得慌,难为情道:“你别看我,看路!”
程静延说:“你学得挺快。”
“我就是这么想的!”何明深强撑道。
程静延没点头也没摇头,笑了笑。
他们出门的时间还算早,路上不堵,就是开车时间太长有些枯燥,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程静延随机放了音乐,90年代的怀旧金曲大多曲调抒情婉转,从音响里缓缓流淌。
这些歌不像现在流行的那些,靠无孔不入当背景乐来洗脑,等风头一过,连高潮都想不起来。
程静延和何明深都出生于九十年代末,那时听歌不是靠广播,就是靠磁带,谁家在放,就驻足听一会儿。快三十年过去,冷不丁听到过去的歌声,两人都认真听了起来,程静延看后视镜时,还瞄到何明深的手指一点一点的。
在一首歌播放结束,另一首曲子还没开始的空隙里,程静延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仿佛是对昨夜何明深的讲述,回以迟来的分享。
“大概七、八岁时,我妈送我上学,路上出了车祸,撞到了绿化带,车头撞得很严重,但我和我妈侥幸都没事。我把她扶下车以后,打了交警、保险公司和我爸的电话,然后我发现自己快迟到了,就这么走了。”
程静延没有暂停音乐,但调小声了一点,继续说道:“所以之后我妈坚决要离婚,我一直觉得也有这件事的缘故。这个家里每个人对她都这么冷漠,没有正常人能受得了。”
何明深想要安慰他,但他觉得程静延还没有说完,便保持了缄默。
“其实换作任何一个早上,我都会留下来陪她,可偏偏那天早上是某个竞赛的表彰仪式,我爸很看重这些荣誉,我哥每次得奖,我妈也会表现得很高兴,所以我也想要去拿奖。”程静延说,“但那天晚上我把奖状拿回家,每个人都说我居然这么冷漠无情,把我妈一个人丢在路边。我看向我妈,她好像哭了很久,避开了我的视线。”
何明深揪心地看着程静延,可程静延平静得就像再讲别人的故事。
“那天之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真的很冷漠无情,毕竟所有人都这么说,那就大概率是真的。我不敢问别人,只偷偷问过家里的阿姨,阿姨的表情一言难尽,跟我说,正常的孩子都会关心妈妈、陪着妈妈,奖状哪比得上陪伴和照顾呢?得到这个回答之后,我就确信了,原来我真的有问题。”
何明深控制不住地反驳:“不是的……”
程静延对他笑笑,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说:“你应该听过‘本性难移’。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我学会了社会化的伪装,成了一个懂得在何时、怎么样去关心别人的人。”
车子开下国道,程静延找了个相对宽敞的地方停了下来,两旁是一大片收割后的农田,再延伸到远处是一座座嶙峋的矮山,太阳就从山和山交叠的部位升起,将万事万物的轮廓变得清晰。
何明深注视着程静延,千言万语都哽在心口。程静延从眼神到表情都毫无波动,有那么一刻,何明深觉得他的平静并不代表接受了“冷漠”和“不正常”的评语,而是对自己展开了一场惩罚。
程静延看着远山,说:“有些人像是很爱你、认同你,但是当你露出一点点本性的底色,他就会像见到怪物一样,想要制服你或是远离。 ”
当新一天的阳光跳出山间,程静延对何明深眼中的心疼和信任并不意外,但他那颗被判定冷透的心,不可避免地回暖了。他笃定着,也因不被辜负的笃定,感到劫后余生。
“我说这些,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想要表达什么。绕来绕去,大概是想跟你说,帮你做一些事情,其实没有那么麻烦,更不是你觉得的,会消耗和亏欠的人情。”程静延下意识举起了手,“你愿意找我帮忙,我才觉得自己被需要……更像一个正常人,或社会化成功了的人。”
举起的手过高了,显得很不自然,程静延在何明深表现出疑问时,收回来蹭了下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