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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最后的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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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雨丝裹着寒气,斜斜地打在康复中心的玻璃窗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谁哭花的脸。江自知坐在会客室的旧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蹭过沙发扶手上的裂痕——那道裂痕比上次更宽了些,里面嵌着的灰尘被雨水浸得发潮,散发出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混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息,呛得他喉咙发紧。
他抬眼望了望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远处的树影在风里晃得厉害,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影子。会客室的墙皮又剥落了一块,落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嗒”声。茶几上还留着上次父亲坐过的痕迹,一道浅浅的压痕,旁边是半圈干涸的水渍,那是上次父亲拍桌时,水杯溅出的水留下的。
门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不是父亲那种沉实的皮鞋声,而是软底布鞋踩在水泥地上的“沙沙”声——江自知心里一动,是母亲。他转头望去,只见母亲提着那个熟悉的银色保温桶,慢慢走了进来。
这一次,母亲的样子比上次更憔悴了。她的头发没像以前那样烫得一丝不苟,而是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花白的碎发垂在脸颊旁,没来得及打理;身上穿的深色外套是前年买的款式,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拉链也坏了一角,用一根别针别着;手里的保温桶虽然擦得还算干净,却能看到桶身有几道明显的划痕,那是以前放在家里厨房时,被锅铲不小心碰的。
“自知。”母亲的声音比上次更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她站在门口,没敢立刻进来,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还有藏不住的疲惫,“我来看你了。”
江自知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以前的母亲总是妆容精致,说话条理清晰,哪怕是送他来这里时,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可现在,她的眼眶深陷,眼下的黑眼圈很重,连平时涂得均匀的口红,这次也只在唇瓣中央抹了一点,显得有些潦草。
母亲慢慢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动作很轻,像是怕把这破旧的沙发压塌。她把保温桶放在茶几上,手指在桶盖上摩挲了几下,才慢慢打开。一股淡淡的药味飘了出来,还是那种深褐色的安神汤,汤面上浮着几颗干瘪的枸杞——以前母亲熬汤时,总会选颗粒饱满的枸杞,这次的却明显是放了很久的。
“这是我给你熬的安神汤,”母亲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你趁热喝吧,我早上五点就起来熬了,熬了两个小时,应该比上次好喝些。”她伸手想把保温桶往江自知那边推,手却在半空中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轻轻缩了回去。
江自知的胃里突然一阵抽搐,上次喝了这汤后的画面瞬间涌了上来——他喝完后没多久,就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最后扶着卫生间的墙呕吐,胆汁都快吐出来了,护工老赵进来时,还骂他“疯子就是麻烦”,把他拖回病房时,他的腿都软得站不住。
他猛地别过脸,摇了摇头:“我不喝,你拿走吧。”
母亲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握着保温桶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微微发白。她沉默了几秒,才慢慢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江自知看不懂的痛苦:“自知,我知道你怪我,怪我上次没帮你,怪我送你进来……可我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江自知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发涩,“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把公司卖给鼎盛,就是你们的‘没办法’?你们所谓的‘为了江家’,就是把我当牺牲品,是不是?”
母亲的眼圈瞬间红了,她赶紧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动作很快,像是怕被江自知看到。“不是的,自知,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比刚才更沙哑了,“鼎盛的后台很硬,他们……他们派人找过你爸,说如果不把公司卖给他们,我们全家都会有危险。你爸也是被逼的,他……”
“危险?什么危险?”江自知追问,身体往前倾了倾,“是鼎盛威胁你们了?还是你们跟鼎盛有什么交易,不敢告诉我?”
母亲的肩膀猛地一颤,她抬起头,眼里的泪水终于没忍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滴在深色的外套上,留下一小片湿痕。“我不能说,自知,我真的不能说。”她的声音发颤,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你只要知道,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江家好,等事情平息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自知看着她,心里突然一阵失望。母亲还是不肯说真话,还是在用“为了你好”这种话来搪塞他。他慢慢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如果你没什么别的事,就走吧。我不想再听这些谎话了。”
母亲也赶紧站起来,伸手想拉他的胳膊,却在碰到他袖子的瞬间缩了回去。“自知,你再等等,再配合治疗一段时间,我会想办法接你出去的,真的。”她的语气带着恳求,眼神里满是不舍。
“不用了。”江自知摇了摇头,语气很平静,“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母亲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看着江自知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拿起保温桶,慢慢走到门口,在门槛处停了几秒,回头看了江自知一眼——那眼神里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然后才慢慢走了出去,关门时的声音很轻,不像父亲上次那样“哐当”作响,却还是让江自知的心里沉了一下。
江自知坐在空荡荡的会客室里,直到母亲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慢慢站起来,拿起那个保温桶,走向卫生间。
卫生间里的灯忽明忽暗,墙壁上满是水渍,水龙头滴着水,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他打开保温桶,把里面的安神汤倒进马桶里。深褐色的汤水流进下水道,带着那些干瘪的枸杞,打着旋儿消失不见。他反复冲洗了几次保温桶,直到桶里再也没有药味,才把桶放在墙角——他不想再把这个东西带回病房,这是母亲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是最后一点伤害。
回到病房时,老周正在叠被子。看到江自知回来,老周停下手里的活,小声问:“你妈来了?没为难你吧?”
江自知摇了摇头,坐在自己的床边,没说话。老周叹了口气,走过来,递给他一个苹果——那是昨天放风时,他偷偷从院子里的苹果树上摘的,有点小,还带着点青涩。“吃点吧,解解气。”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么样,都得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机会出去。”
江自知接过苹果,咬了一口,青涩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有点酸,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点了点头,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随着那碗倒掉的安神汤,一起沉了下去。
晚上,雨下得更大了,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江自知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摸了摸床板下,那里藏着他之前偷偷留下的安神汤样本——一小片浸了汤的棉花,还有几张画纸碎片,是贝尔之前画的狮子的碎片。他把那些东西拿出来,放在手心,黑暗中,能感受到棉花的潮湿和画纸的粗糙,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低沉的低吼,不是风声,也不是雨声,像是狮子的声音,很清晰,就在梧桐树下。他赶紧坐起来,走到窗边,用袖子擦了擦玻璃上的雾气——月光刚好从云缝里漏出来,淡淡的,照亮了院子里的梧桐树。
树下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手里拿着一张纸,像是在画画。那人影看到他在窗边,轻轻挥了挥手,然后把手里的纸放在树根下,转身就走。那人的动作很轻,很快,没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梧桐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
是贝尔!江自知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赶紧走到门口,想开门出去,却发现门被锁得死死的——护工晚上都会把病房门锁上,钥匙只有老赵有。他只能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才慢慢走回床上。
那一晚,江自知没怎么睡,心里满是期待和紧张,他等着天亮,等着去梧桐树下找贝尔留下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雨终于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放风时间一到,江自知就迫不及待地往梧桐树下走。
树下的泥土还是湿的,沾着几片掉落的树叶。他蹲下身,仔细地找着——很快,他在树根处看到了一张画纸,被一块小小的石头压着,怕被风吹走。
他赶紧把画纸捡起来,拍掉上面的泥土。画的还是黑色狮子,狮子的眼睛还是两个黑洞,只是这次,狮子的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人影朝着医院外面的方向,手指指向前方;画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笔画很用力,纸都被戳得有点破了:“谢平安,会带你走。”
他坐在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画上,照亮了狮子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