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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客房的床垫柔软得近乎陌生,带着阳光暴晒后残留的、过于用力的洁净气息,与图书馆休息室那硬邦邦的木板床和萦绕不散的陈旧霉味截然不同。但顾淮躺在上面,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投入温水的冰,无法融化,也无法入睡。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扭曲了时间的流逝。

      窗外城市永恒的低频嗡鸣,隔壁房间沈烈偶尔走动发出的、被墙壁模糊后的轻微声响,甚至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时那急促而虚弱的搏动,都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强势男性的气息——淡淡的皂角味、残留的硝烟味、以及一种冷硬的秩序感,无孔不入地提醒着他身在何处,与谁共处一室。

      这感觉比监狱里吵嚷混乱的深夜更让人难以忍受。至少在那里,你知道周围是明确的敌人。而这里……界限模糊得可怕,善意与监视、保护与囚禁,像扭曲的藤蔓般缠绕在一起,令人窒息。

      他紧闭着眼,试图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类似假死的休眠状态,保存这具破败身体仅剩的力气。但一闭上眼,黑暗中就仿佛有无形的怪物在蠕动,墙上那行血淋淋的字——“欢迎回来,顾先生”——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冷汗无声地从额角渗出,迅速变得冰涼。

      不是恐惧那个模仿犯凶手。那种具象的、有形的危险,反而容易应对。他恐惧的是这种被强行拖回聚光灯下的感觉,是过去三年如影随形的窥视和恶意再次被点燃,是沈烈那双过于锐利、似乎试图剥开他所有伪装、直刺灵魂最深处的眼睛。

      还有……这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来自胃部的、越来越清晰的绞痛。一阵烈过一阵,像有钝刀在里面缓慢地旋转剐蹭。他的药在图书馆……那个他唯一熟悉的、可以短暂藏身的角落。

      这里什么都有,干净的房间,柔软得过分的床,充足的食物。可唯独没有能让他从这磨人的痛苦中暂时解脱的、那点熟悉的苦味。

      时间在持续不断的钝痛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就在他意识几乎要被痛楚和疲惫模糊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像是椅子被撞倒,又像是人体摔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顾淮猛地睁开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呼吸屏住。深更半夜,什么情况?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只高度警惕的猫,耳朵全力捕捉着隔壁的一切动静。

      没有打斗声,没有呼喊。只有一种压抑的、粗重的、仿佛被困在噩梦中的喘息,断断续续地传来,夹杂着模糊不清的、痛苦的呓语。

      是做噩梦了?

      顾淮蹙眉,胃部的抽痛似乎都因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感而暂时被压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极轻地拧开了房门把手,推开一条细缝。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沈烈卧室的门虚掩着,那痛苦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顾淮悄步靠近,脚下冰凉的地板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他透过门缝看去。

      沈烈躺在床上,眉头死死锁紧,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额角。他似乎深陷梦魇,身体无意识地挣扎着,拳头攥得死紧,手臂肌肉贲张,甚至能看见微微的颤抖。被子有一半滑落在地,显然刚才的声响就是它造成的。

      “不……快走……阿哲……躲开!!”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词语,充满了绝望和惊怒,仿佛正眼睁睁看着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阿哲。

      这个名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入顾淮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刺痛和窒息感。他扶着门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被困在过去的噩梦里,不得超生。

      他看着沈烈在梦中痛苦挣扎的样子,那张平日里坚毅锐利、充满掌控力的脸庞此刻写满了无助和脆弱,甚至带着一丝……少年般的惊惶。一种奇异的、近乎同病相怜的情绪,极其微弱地,在他冰冷死寂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小圈涟漪。

      他应该立刻退回房间,关上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才是最安全、最符合他们之间冰冷界限的选择。

      但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胃部的疼痛再次袭来,与眼前景象带来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鬼使神差地,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沈烈的汗水和一种……类似于硝烟和鲜血的梦境气息,浓得化不开。

      他走到床边,弯腰,想捡起滑落的被子,至少盖住那因噩梦而微微发抖的身体。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被角的瞬间,沈烈猛地惊醒!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骤然睁开,里面还残留着梦境的恐慌和血丝,但在看到床边模糊人影的刹那,瞬间被凌厉的警惕和攻击性取代!长期训练形成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

      “谁?!”他低吼一声,身体如同绷紧的弹簧般弹起,一只手如铁钳般猛地攥住了顾淮伸过来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顾淮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床上。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撑住床沿才稳住身体,胃部受到牵扯,一阵剧烈的痉挛让他瞬间冷汗淋漓。

      两人距离瞬间被拉得极近,呼吸可闻。沈烈滚烫的体温和惊魂未定的喘息喷在顾淮冰凉的皮肤上。

      沈烈看清了来人,眼中的凌厉和攻击性迅速褪去,转为惊愕和一丝慌乱:“顾淮?怎么是你?”他立刻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看到对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痛苦隐忍的神情,懊恼之情溢于言表。

      顾淮迅速直起身,后退两步,揉着发红剧痛的手腕,脸上迅速结起一层更厚的寒冰,将刚才那瞬间不该有的、愚蠢的同情和触动彻底掩盖。

      “我听到声音,以为沈警官遭遇不测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冷,带着明显的讽刺,试图用尖刺包裹起自己,“看来是打扰你好梦了。”

      沈烈坐起身,抹了把脸上的冷汗,胸腔还在因为刚才的梦境而剧烈起伏。他看着顾淮站在月光里,身形单薄得可怜,揉着手腕的样子显得格外脆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逼人,像藏着冰碴子,刺得人生疼。

      尴尬和一丝懊恼涌上心头。

      “抱歉,”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醒的浑浊和歉意,“做噩梦了。没弄伤你吧?”他的目光落在顾淮泛红的手腕上。

      “死不了。”顾淮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转身就想走。这房间里的空气,沈烈的气息,都让他窒息。胃痛一阵紧过一阵。

      “顾淮。”沈烈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沈烈看着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梦里阿哲惨死的画面和现实中顾淮苍白隐忍的脸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绪乱成一团。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没头没脑地、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当年那笔钱……打进你母亲账户的那笔,你之前,真的完全不知情?一点预感都没有?”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深夜伪装的平静,也劈中了顾淮最深的痛处。

      顾淮的背影猛地一僵。足足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一片冰冷的煞白。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讽刺,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诞的、被深深刺痛后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碎裂般的痛苦。

      “沈警官,”他轻声问,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今晚把我带到这里,所谓的‘保护’是假,新一轮的‘审讯’,才是真的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烈试图解释,他只是一时被梦境扰乱了心神,那个问题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

      但顾淮显然不再相信任何解释。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充满了万念俱灰的疲惫和尖锐:“你们当年不都认定,我顾淮就是一个为了钱,可以出卖原则,害死队友,甚至自导自演连环血案的畜生吗?现在又问这个,是希望听到我喊冤,还是想看看我到底能有多无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撕裂一切伪装的绝望力量,像玻璃碎片,狠狠扎进沈烈的耳朵里、心里。

      “我累了,沈警官。”顾淮不再看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彻底耗尽力气的虚无,“你想问什么,明天直接走程序吧。现在,我想回去……一个人待着。”

      说完,他不再给沈烈任何开口的机会,径直走出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这一次,客房门落锁的“咔哒”声,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决绝,像最终的断头台落下。

      沈烈独自坐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顾淮身上那股冷清的气息,和他最后那句冰冷绝望的话语。

      他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一拳狠狠砸在床垫上。

      他知道,刚刚那个愚蠢的、未经大脑的问题,可能将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的一丝极其脆弱的、摇摇欲坠的联系,彻底砸得粉碎。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突然在黑暗中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了他懊悔的脸。

      是小王发来的紧急信息,一条接一条,像重锤连续敲击在他的心脏上。

      【沈队!醒了没?!出事了!之前那个便利店监控拍到的电动车骑手图像锐化结果出来了!虽然模糊,但比对数据库后,有一个高度吻合的人员信息——李斌,男,29岁,原城西生物制剂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三个月前因实验失误被辞退!最重要的是——那家研究所用的,就是那种特殊材质的防静电服!】

      【而且,沈队,我刚查到,这个李斌的住址登记信息,就在发现第二个死者的那片待拆迁区里!但他现在人不在家!邻居说好像昨天下午就没见人!】

      【还有,沈队,赵局刚来电话,询问案件进展,特别问到了……顾顾问的情况。我说您安排他在安全的地方休息了。赵局似乎……不太高兴,说明天一早要让顾顾问去局里完善手续。】

      信息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私人情绪的漩涡。

      凶手身份浮出水面,行动刻不容缓!

      而赵局的“关心”,则像一片不祥的阴云,预示着明天更大的麻烦。

      沈烈猛地从床上跃起,所有的睡意和懊恼瞬间被紧迫的案情和巨大的压力驱散。他快速套上衣服,冲出门外。经过客房时,他脚步顿了一瞬,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复杂。

      最终,他只是加重语气,对着门板沉声说了一句:“锁好门。在我回来之前,绝对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说完,他大步离开,防盗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里格外刺耳,仿佛彻底斩断了室内与外界最后的连接。

      客房里,顾淮背靠着紧闭的房门,身体缓缓滑坐在地。窗外,隐约传来警车引擎呼啸而去的尖锐声响,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城市的脉络里。

      他将脸埋进膝盖,整个人蜷缩起来。

      胃部的抽痛,一阵烈过一阵,像有冰冷的钩子在里面搅动。

      而比胃痛更冷的,是那种重新被彻底抛入无边黑暗的、熟悉的孤立感。

      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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