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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兔子的闯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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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眠是被路雨按在客厅那把吱呀作响的旧餐椅上“行刑”的。
“路眠!你看看你这头发!”路雨皱着眉,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撩起他额前那绺几乎要遮住眼睛的浅栗色刘海,语气带着姐姐特有的、不容置疑的严厉,“都快成门帘了!整天这么挡着,不怕走路撞墙啊?眼睛还要不要了?”
路眠没吭声,身体僵硬地坐着,下巴几乎要戳进锁骨里。他讨厌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讨厌成为焦点,哪怕焦点只是他这绺碍事的头发。他想把刘海拨回去,刚抬起手,就被路雨“啪”地一下拍开。
“别动!”路雨瞪了他一眼,动作麻利地梳顺他那绺不听话的头发,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质地的兔子发夹。兔子造型圆润,两只长耳朵竖着,镶嵌着两颗廉价的、亮晶晶的仿钻眼睛,看起来幼稚得可笑。
路眠的瞳孔瞬间缩了一下,浅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抗拒和难堪。“姐……”他试图挣扎,声音干涩。
“闭嘴!坐好!”路雨根本不给他反抗的机会,直接用那枚粉红色的兔子发夹,干脆利落地把他额前那绺刘海夹了上去,固定在头顶。动作带着点“为民除害”的痛快感。
视野骤然开阔。客厅窗外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长久被刘海遮蔽的额头完全暴露在空气里,带着一种久未见光的、不自然的苍白。整张脸也因此清晰地呈现出来——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线条柔和,还残留着一点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让他的轮廓显得异常乖巧。皮肤是那种缺乏血色的瓷白,薄得几乎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此刻因为被迫暴露在强光下而微微眯着,眼尾下垂,带着点天然的无辜感,而右眼下方,靠近颧骨的位置,点缀着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泪痣,像一滴凝固的、未落下的墨点,给这张过分乖巧的脸平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和……奇异的韵味。
路雨退后一步,抱着手臂审视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这不就精神多了!多好看一张脸,整天藏着掖着干什么?”她伸手,用指关节警告性地敲了敲路眠的额头,语气斩钉截铁,“不许摘下来!听见没?再让我看到你把头发放下来挡着脸,看我怎么收拾你!”
路眠抬手,指尖触碰到那只硬邦邦的塑料兔子耳朵,触感冰凉又陌生。他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最终还是在那道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点婴儿肥的轮廓,在紧绷的下颌线条下显得格外无辜。
顶着那只粉红色的、与周遭环境和他自身气质都格格不入的兔子发夹,路眠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家。走在路上,他感觉每一个路过的行人都似乎在看他头顶那只可笑的兔子。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脸上,暴露在外的皮肤有种细微的、被灼烧般的刺痒感。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挡,指尖碰到兔子耳朵,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只能加快脚步,把头埋得更低,尽管那发夹让他无法完全低头。
推开“隅角”沉重的木门,熟悉的咖啡香和暖意包裹上来,稍稍驱散了一点暴露在外的焦躁感。他依旧目标明确地走向那个被绿植庇护的角落卡座,脚步比平时更快了些,仿佛那个角落能提供某种急需的遮蔽。
然而,今天注定不同。
当他拉开椅子坐下,试图将自己重新埋进那个安全的洞穴时,头顶那只粉红色的兔子发夹,在吧台后方明亮的射灯下,无可避免地、清晰地暴露出来。它像一个突兀闯入这片沉静空间的、不合时宜的卡通符号,明晃晃地宣告着某种他极力想要隐藏的东西脚步声靠近。沉稳,熟悉。
路眠的身体瞬间僵硬,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能感觉到那道身影停在了桌边。他甚至没有勇气像往常一样将视线死死钉在桌面上,只能慌乱地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攥紧的拳头,仿佛那里藏着最后的避难所。
一杯冰拿铁被轻轻放在他面前,杯壁瞬间凝结起细密的水珠。冰冷的寒意透过桌面传来。
短暂的停顿。路眠几乎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了自己头顶。
然后,那个温和的、带着距离感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是惯常的平静,听不出刻意的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发夹很好看。”
四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感叹。
路眠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羞耻、难堪和被冒犯的热意猛地窜上脖颈和耳根,让他暴露在外的皮肤瞬间染上了一层极其浅淡的、病态的红晕。他攥紧的拳头更用力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立刻伸手把那只该死的兔子发夹扯下来扔掉的冲动。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只有剧烈起伏的胸口和耳根那抹无法控制的红晕,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吧台方向传来咖啡机蒸汽的嘶鸣,背景音乐慵懒地流淌。
范云熙似乎并没有期待任何回应。那声“好看”之后,便再无下文。他只是在桌边停留了那必要的几秒,确认咖啡已送到,便像完成了一项例行公事般,转身离开了角落。脚步声平稳地远去,回到了吧台的方向。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路眠紧绷到极致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带着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头顶那只该死的、给他带来如此羞耻的兔子发夹。
姐姐严厉的警告声瞬间在脑海里炸响:“不许摘下来!”
指尖在距离兔子耳朵几厘米的地方硬生生顿住。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起来,狠狠抵着冰凉的玻璃杯壁,试图用那刺骨的寒意来冷却脸上滚烫的羞耻和心底翻涌的烦躁。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冰拿铁,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像刀一样滑过喉咙,呛得他低低咳嗽了几声,眼角生理性地溢出了点点水光。他粗暴地用袖子擦掉,然后像是要逃避什么,飞快地从背包里掏出平板电脑和压感笔,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用力。
屏幕亮起。他点开绘图软件,新建画布。手指因为残留的颤抖而有些不稳,但他强迫自己握紧压感笔。他没有构思,没有草图,只是凭着本能,用最粗犷的线条和最压抑的深灰、暗蓝、墨黑,在屏幕上疯狂地涂抹、堆砌、覆盖!
线条扭曲纠缠,色块混沌压抑。画面中央,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人形轮廓,被浓重的黑暗和混乱的笔触包围、挤压、吞噬。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和无声的嘶吼。压感笔划过屏幕的沙沙声,成了他隔绝外界、宣泄内心风暴的唯一武器。
吧台后面,范云熙正低头专注地为一位熟客调制一杯手冲。水流匀速注入滤杯,深褐色的液体带着丰盈的油脂缓缓滴落,散发出醇厚的果香。他的动作依旧流畅而精准,神情平静。
只是在注水的间隙,他的目光会极其自然地、仿佛不经意地掠过那个角落。
绿植掩映的卡座里,那个浅栗色头发的男孩正深深地埋首于屏幕前,侧脸线条紧绷,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在屏幕上快速地、带着某种宣泄意味地划动着。那只粉红色的兔子发夹,依旧固执地、甚至有些滑稽地别在他额前的发丝上。柔和的灯光落在他完全暴露的侧脸上,清晰地勾勒出那张鹅蛋脸的柔和轮廓,婴儿肥的弧度,苍白的皮肤,低垂的、浓密卷翘的睫毛,还有……右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泪痣。
范云熙的目光在那张完全展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比之前隔着发帘时惊鸿一瞥的模糊轮廓要清晰得多。那张脸确实……出乎意料地……好看。不是那种张扬的英俊,而是一种毫无攻击性的、甚至带着点稚气的乖巧和精致,像一件被精心烧制的白瓷。只是那紧抿的唇线,紧绷的下颌,还有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抗拒和低气压,又让这份精致蒙上了一层易碎的、生人勿近的冰冷釉色。
尤其是那只粉红色的、与他整个阴郁气场形成极端反差的兔子发夹,更是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诞的视觉效果。
范云熙的视线很快移开,重新专注于手中的水流控制。深色的眼眸里依旧平静无波,只是那平静的湖面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涟漪。
挺……可爱的。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没有激起任何外露的波澜。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静专注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对店内环境的一次例行扫视。
他将滤杯移开,将萃好的咖啡液倒入温热的瓷杯中,动作优雅平稳。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他端起咖啡杯,走向等待的顾客,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您的埃塞俄比亚,请慢用。”
声音平稳如常。
角落里,路眠依旧沉浸在疯狂涂抹的画布里,对那道短暂停留过的目光毫无所觉。那只粉红色的兔子发夹在灯光下闪着廉价的光泽,像一枚强行钉在他堡垒上的、不合时宜的勋章,宣告着一种他不想要、却无法摆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