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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与君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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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漫进实验室时,玻璃罩里的樱花终于开了。
恒温22度的培育舱里,第一簇粉白的花瓣正顶着晨露绽开,细瓷般的瓣尖微微蜷着,像被揉碎的月光落在枝头,又沾了点初阳的暖,泛着半透明的莹光。香氛仪藏在舱底的阴影里,正一呼一吸地吐着雾,清冽的樱花甜混着薄荷的凉丝丝缠在一起,在恒温灯的光晕里漫成一片朦胧的纱,连带着舱壁上凝结的水珠都像是缀了糖霜。
冬以安站在花房旁的操作台边,白大褂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他指尖悬在玻璃罩上方两寸处,刚要触到那层微凉的壁面,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按住。
“别碰。”夏栖迟的掌心覆在他手背上,温度透过薄薄的玻璃渗进来,带着常年握试管的指腹薄茧,摩挲着他腕骨处那点细腻的皮肤,“刚开的花最娇气,沾了人气容易谢。你忘了上次培育的铃兰?就因为你忍不住摸了下,第三天花苞全掉了。”
冬以安转头时,睫毛上沾着点香氛雾凝结的小水珠,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像落了星子。“比高三那年生物园的那株还娇气?”他挑眉时,眼角的痣跟着动了动,“那株可是被你用保温罩捂了整整一个冬天,开春时开得比谁都疯。”
夏栖迟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像是把整个实验室的暖光都拢了进去。他俯身凑近玻璃罩,鼻尖几乎要碰到舱壁,呼吸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那株是你亲手栽的。”他低头闻了闻花瓣,香气清浅却绵长,像浸了月光的泉水,“当时你蹲在花坛边,手里捏着小铲子说,‘花和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急不得。你看它冬天看着蔫,其实根在土里使劲呢’。”
观测室的单向玻璃后,V010的轮椅停在正中央。老人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银发被梳得整整齐齐,正对着花房里的樱花出神。她膝头摊着本旧相册,封面上的红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暗黄的牛皮纸。脑波图谱仪摆在手边的小几上,屏幕上的绿线温顺地起伏,像被秋风吹拂的麦浪,再没有从前的尖锐波动。
“我先生走的那年,院里的樱花也开得这样好。”V010的声音带着点恍惚,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尾音裹着点不易察觉的颤,“他是学植物学的,总爱在院里捣鼓这些。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花开花落,重要的不是开得有多热闹,是落的时候,有人记得你曾经开过。你看这樱花,一年就热闹那么几天,可谁见了不惦记?’”
冬以安的目光穿过玻璃,落在夏栖迟的侧脸上。晨光顺着他的发梢滑下来,在鼻梁上投下道浅影,像幅被精心勾勒的素描。他忽然想起昨晚整理旧物时翻出的相册,第三十七页夹着张高三的合影——夏栖迟站在生物园的樱花树下,白衬衫的领口松开两颗扣子,手里举着株刚掐的薄荷,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而自己正躲在他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手里攥着片刚落的樱花瓣,指尖还沾着点粉白的碎屑。
“张妈刚才来电话,”夏栖迟忽然直起身,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铂金圈里嵌着的两颗碎钻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说老夫人让人从老家送了些桂花来,足有满满一竹篮,要亲手做桂花糕,让我们回去尝尝。”
车子驶过熟悉的巷口时,冬以安忽然轻拍夏栖迟的手背。“停一下。”他指着窗外,“想看看那棵树。”
巷尾的老槐树比去年更粗了些,虬结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像条沉默的河。树干上爬满了深绿色的常春藤,却没遮住那两道刻痕——歪歪扭扭的“安”字旁边,依偎着个更小的“栖”,是夏栖迟当年用美工刀刻的,笔画边缘的木质早就氧化成了深褐色,和树身长成了一体。高三那年,夏栖迟总在这里等他放学,书包上挂着的薄荷挂坠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在数着路过的单车铃声。
“还记得吗?”冬以安推开车门,踩着满地的槐叶走过去,鞋底碾过枯叶发出细碎的响,“你说刻在这里,就像我们永远在一起。当时我还笑你幼稚,说树会长大,刻痕会被撑开,到时候连字都看不清了。”
夏栖迟的指尖抚过那两道刻痕,木质的纹路硌着皮肤,带着岁月的温度。他忽然弯腰,用指腹丈量着两个字的距离,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后来每次路过都想看看。”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了滚,“怕被雨水冲掉,怕被树藤盖住,却没想它长得这样结实,和树一起,一年比一年深。你看这‘栖’字的最后一笔,都快接到‘安’字的撇上了。”
巷口的桂花开得正盛,细碎的金粒缀满枝头,把整棵树都压得微微下垂。香气浓得化不开,顺着风钻进车窗,连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甜。夏栖迟忽然弯腰,摘下朵最饱满的,别在冬以安的耳后。他的指尖擦过耳廓,带着点痒,像羽毛轻轻扫过:“桂花配你。”他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眼里的笑意漫出来,“比任何香氛都好闻。”
回到老宅时,张妈正把蒸好的桂花糕从笼屉里取出来。竹制的笼屉掀开时,热气腾腾的白雾裹着甜香漫出来,在雕花的窗棂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木格蜿蜒而下,像谁在无声地流泪。老夫人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杯刚沏的龙井,茶叶在水里舒展着,茶香混着桂花甜,把整个屋子都泡成了块蜜。她看见他们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的茶盏却悄悄往冬以安的方向挪了挪,给两人让出块能并肩站的地方。
“尝尝吧。”老夫人的声音比从前温和了些,目光落在冬以安耳后的桂花上,顿了顿,像想起了什么旧事,“当年我和老头子定亲,他家里穷,拿不出像样的聘礼,就用一筐桂花糕走的媒人。他说甜日子要像桂花一样,藏在烟火里才够味,太扎眼的甜,不经吃。”
冬以安拿起块桂花糕,糯米的软糯混着桂花的甜在舌尖漫开来,忽然尝到点熟悉的清冽——是磨碎的薄荷碎,藏在糕体里,像埋了颗小小的冰珠。他抬头时,看见夏栖迟正朝他眨眼睛,眼里的狡黠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张妈在一旁笑得直颤,围裙上还沾着点面粉:“是小夏非要加的,说这样才像你们俩,甜里带点凉,越品越有味道。”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块被打碎的蜂蜜糕。老夫人忽然从里屋的樟木箱里翻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对银质的镯子,上面刻着缠枝莲的纹样,花瓣的边角已经磨得发亮,露出底下温润的银白。“这是我婆婆传下来的,”她把镯子往冬以安面前推了推,指腹在冰凉的镯身上摩挲着,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化,“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戴在手上,能护住人。我戴了四十多年,磕磕绊绊的,也算平平安安过来了。”
冬以安的指尖刚碰到镯子的冰凉,就被夏栖迟握住。男人的掌心很热,带着桂花糕的甜香,把他的手指裹得严严实实。“谢谢您,奶奶。”他的声音很认真,像在做一场郑重的承诺,“我们会好好戴着,像守护时光一样守护它。等将来有了……”他顿了顿,看了眼冬以安,眼里的光软得像棉花糖,“等将来,就把它传给该传的人。”
老夫人的眼眶忽然红了,她别过头,望着窗外的桂花树,声音里带着点叹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本不该多管。可栖迟这孩子……从小就犟,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拿起茶盏抿了口,水汽模糊了眼底的潮,“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比守着这些老物件,强多了。”
回去的路上,桂花的甜香还萦绕在鼻尖。冬以安把脸贴在夏栖迟的肩上,能清晰地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咚,咚,咚,像伴着时光流淌的鼓点。“你说,老夫人是不是……”他没说下去,可尾音里的雀跃藏不住。
“她只是嘴硬。”夏栖迟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呼吸带着桂花的甜,“就像高三那年,她明明同意我们一起做那个‘气味与记忆’的实验,却偏要板着脸说‘别耽误学习’。结果第二天就让张妈给我们送了箱牛奶,说‘熬夜伤脑子’。”
车子驶过江边的观景台时,夕阳正将江面染成一片金红,像打翻了的胭脂盒。夏栖迟忽然停下车,牵着冬以安走到栏杆边。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吹起两人的衣角,像两只欲飞的蝶。远处的货轮鸣着笛驶过,笛声在江面上荡开圈圈涟漪,把落日的碎金晃成了流动的河。
“你看。”夏栖迟指着天边的晚霞,火烧云正变幻出各种形状,时而像团蓬松的棉花糖,时而像只展翅的凤凰,“像不像高三那年运动会,我们在操场看的那场晚霞?你说像棉花糖,非要我摘一朵给你,还闹脾气说‘摘不到就不跟你做实验了’。”
冬以安笑着点头,指尖被风吹得有些凉,夏栖迟赶紧把他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那时总觉得日子过得慢,”他望着货轮消失的方向,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盼着快点毕业,快点离开这座小城,快点做出能震惊世界的香氛。现在才懂,最该珍惜的,是那些和你一起慢慢过的日子。是你在生物园给樱花罩保温罩的笨样子,是我们被罚扫落叶时偷偷堆的小城堡,是你把薄荷碎撒进桂花糕里的小心思。”
夏栖迟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发顶,双臂收得很紧,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以后的日子,我们要过得更慢些。”他的声音贴着耳廓,带着点潮湿的水汽,“晨起一起看花开,看樱花从花苞到盛放,数清每片花瓣的纹路;午后一起晒太阳,坐在老槐树底下尝张妈的新糕点,听老夫人讲她和爷爷的故事;傍晚一起看晚霞,从金红看到深蓝,直到星星一颗一颗冒出来。把每一分每一秒,都过成值得回忆的模样。”
回到实验室时,夜色已经漫了上来。小张正对着电脑屏幕发愁,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脸上带着点兴奋:“夏总,冬哥,美国那边又来邮件了!说愿意接受我们的香氛配方,还说要派团队来学习,费用随便我们开!”
冬以安看着屏幕上的邮件,忽然想起夏栖迟拒绝对方第一次合作提议时说的那句话:“科研不是生意,不能为了利益丢了良心。我们的香氛是为了治愈,不是为了赚钱。”他转头看向夏栖迟,对方正朝他笑,眼里的光比恒温灯还亮,像盛着整片星空。
“告诉他们,随时欢迎。”夏栖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落在花房里的樱花上,花瓣在夜灯下发着柔和的光,“但有个条件,必须保证配方的安全性,所有实验数据要公开透明,不能让任何人因为这香氛受到伤害。”他顿了顿,伸手碰了碰玻璃罩外的恒温按钮,“我们做香氛是为了治愈,是为了让V010这样的老人能在樱花香里想起先生的好,是为了让更多人在熟悉的气味里找到温暖。这个初心,不能忘。”
小张笑着点头跑开了,实验室里又恢复了宁静。香氛仪还在轻轻吐着雾,樱花与薄荷的气息混着桂花的甜,在空气里织成张温柔的网。V010已经睡着了,头歪在轮椅扶手上,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像梦到了什么好事。脑波图谱上的绿线与香氛频率完美地重合,像两条终于找到彼此的河流,在夜色里安静地流淌。
夏栖迟从身后抱着冬以安,两人一起看着屏幕上重合的曲线。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投下长长的影,无名指上的戒指与手腕上的银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叮,叮,叮,像时光在轻轻歌唱。
“你看。”冬以安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困意,睫毛在夏栖迟的手背上轻轻蹭着,“它们终于同频了。”
“嗯。”夏栖迟吻了吻他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像叹息,像香氛仪吐出的雾,“就像我们,不管走了多少路,绕了多少弯,最终还是会回到彼此身边,同频共振,生生不息。”
窗外的樱花园里,秋虫开始鸣叫,声音清脆得像串珠子,一颗一颗滚落在夜色里。实验室里的灯光亮着,映着两个依偎的身影,映着花房里盛放的樱花,映着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温柔。
原来最好的相守,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这样平平淡淡的陪伴。是清晨一起看花开时屏住的呼吸,是午后一起尝糕点时相碰的指尖,是傍晚一起看晚霞时交握的手,是深夜里相抵的额头。是知道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总有一个人会站在你身边,用最坚定的眼神,最温暖的怀抱,为你证明——你是他生命里,最值得珍惜的风景。
就像此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而那枚带着两颗宝石的戒指,正随着心跳轻轻晃动,像在说:露重风轻,岁月绵长,往后余生,与君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