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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宁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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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的宁海,飘着细密潮湿的冬雨,雨丝斜斜地打在县公安局物证鉴定室的窗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林霁站在窗前,望着院墙外前童古镇方向渐次亮起的灯笼,那些温暖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晕。这是他在宁海工作的第七个年头,却是第一次有人在前童的老宅里等他回家吃年夜饭。窗外,远处的梁皇山笼罩在朦胧的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
墙上的时钟指向下午五点,同事们早已陆续离开。林霁收拾好办公桌,将最后一份尸检报告锁进档案柜。冰冷的金属柜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回荡。他拿起衣架上的深灰色大衣,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这是林渊上个月特意为他挑选的,说是很适合他沉稳的气质。
"林法医,还不下班啊?"同事小李提着行李从门口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归家的急切,"再不走赶不上回桥头胡的班车了。这大过年的,班车都提早收工呢。"
林霁回过神,关上窗,将雨声隔绝在外:"就走。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代我问林入验师好。"小李笑着挥挥手,又像是想起什么,"你们兄弟俩今年在前童过年吧?真羡慕,听说前童的年味最足了。"
走出单位大门,潮湿的冷空气立即裹挟着黄坛水库方向吹来的山风扑面而来,带着松林特有的清新气息。林霁竖起大衣领子,快步走向停车场。雨滴落在他的肩头,很快洇开深色的水渍。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是林渊发来的语音消息:"阿哥,快到了伐?吾勒前童老宅炖了冰糖甲鱼,香是香得来。还蒸了西店的牡蛎,煨了温泉豆腐,就等倷回来开饭。"
听着弟弟带着宁海腔的软语,林霁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这半年来,林渊把前童的老宅修缮得温馨舒适,让他这个向来独来独往的人也体会到了有人在前童的溪水边等待的温暖。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那栋老宅时的情景——斑驳的白墙,精致的木雕窗棂,天井里那口古井,还有门前潺潺流动的溪水,一切都透着岁月的沉淀。
开车前往前童的路上,雨渐渐小了。道路两旁,农家屋檐下都挂起了大红灯笼,在暮色中散发着温暖的光芒。经过黄坛镇时,他看到路边的香樟树上系着红色的许愿带,在晚风中轻轻飘荡。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无数次,但今夜却觉得格外不同。
他们住在前童古镇深处的一栋老宅里,是林渊执意要租的。他说这里离鹿山近,清晨能听见鸟鸣,夜晚能看见最美的星空。林霁还记得林渊第一次带他来看房时说的话:"哥,你看这天井,夏天我们可以在这里乘凉;这口井水,泡茶最是甘甜;还有这雕花木窗,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影子特别美。"
林霁推开老宅厚重的木门时,浓郁的饭菜香混着老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天井里,林渊精心打理的几盆兰花在雨中显得格外青翠,墙角的青苔也因为连日的雨水而愈发鲜绿。
"回来啦?"林渊系着围裙从天井的厨房探出身,手里还拿着锅铲,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倷先去井边揩把面,菜马上就好。吾还温了一壶望海茶,倷先喝点暖暖身子。"
林霁放下公文包,走到厨房门口。灶台上摆着七八个已经做好的菜,都是地道的宁海年味:西店牡蛎肥美饱满,淋着蒜蓉酱汁;长街蛏子在盘中排列整齐,散发着姜葱的香气;一市青蟹色泽诱人,蟹壳下的膏黄隐约可见;大佳何对虾红艳油亮,旁边配着一小碟玫瑰米醋。最显眼的是那锅正在咕嘟冒泡的冰糖甲鱼,浓油赤酱,香气四溢,甲鱼裙边在汤汁中微微颤动。
"做啥介多菜?"林霁用生硬的宁海话问道,声音里带着心疼,"两个人哪能吃得了?"
林渊回头对他笑笑,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水珠:"年夜饭呀,总要像像样样。再说了,这些都是倷爱吃的。快去洗手,汤团马上就好了。"
这顿年夜饭在老宅的堂屋里吃了很久。八仙桌上铺着林渊新买的红色桌布,上面摆着精致的青瓷餐具。两人一边吃一边看春晚,林渊不时给林霁夹菜,用宁海话讲解着每道菜背后的年俗。
"宁海人过年,一定要吃汤团。"林渊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猪油汤团,白胖的汤团在碗中微微晃动,"吃了汤团,团团圆圆。这是用糯米粉现磨的,馅料是黑芝麻、猪油和白糖调的。"
林霁小心地咬开软糯的皮,黑芝麻馅立即流了出来,甜香满口。他想起小时候在北方过的年,饺子是必备的,没想到宁海的年味如此不同。汤团的甜糯让他想起母亲,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那份温暖却始终留在心底。
"倷晓得伐?"林渊突然说,眼神温柔,"小时候最盼过年。因为只有过年,才能正大光明地缠着倷。记得有一年除夕,倷在书房看书,吾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一直等到倷出来。"
林霁的手顿了顿,汤匙在碗边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些年的春节,确实是林渊最黏他的时候。父母总忙着应酬,偌大的房子里常常只有他们两个人守岁。他记得林渊总是抱着枕头,眼巴巴地等在门外,就为了能和他说一句"新年快乐"。
"现在不用等过年了。"林霁轻声说,伸手握住林渊的手,"倷天天都可以缠着吾。"
林渊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他凑过来在林霁脸上亲了一下,声音里满是欢喜:"格吾要缠牢倷一辈子。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后年这个时候,十年后,五十年后,吾都要和倷一起过。"
饭后,两人并肩站在老宅二楼的雕花窗前看夜景。前童古镇的灯笼渐次亮起,映照着门前的溪水,水面倒映着温暖的灯光,随着水流轻轻晃动。远处的梁皇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山脊的轮廓在雨后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清晰。雨不知何时停了,山风带着毛竹林的清新气息,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轻轻拂动窗帘。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宁海吗?"林渊从背后环住林霁的腰,下巴轻轻抵在他的肩头,"那时候倷还说这里太偏僻,现在是不是也爱上这个地方了?"
林霁点点头,将手覆在林渊的手背上。那是三年前的春天,他们来参加一个在温泉举办的学术会议。会后漫步在前童的卵石小路上,林渊突然说想在这里安个家。那时他只当是玩笑话,没想到如今真的成了真。他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在卵石路上泛着光,路旁的溪水清澈见底,有几尾锦鲤在水中游动。
"倷看,"林渊指着窗外鹿山的方向,声音轻柔,"就像阿拉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连那棵香樟树都还在老地方。"
"勿一样。"林霁摇摇头,靠进他怀里,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暖,"现在这里是阿拉的家了。以前是过客,现在是归人。"
零点的钟声从镇上的广播里传来时,满镇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开硝烟的特殊气味。林渊不知从哪变出两个红包,塞进林霁手里。红包是用上好的红纸做的,上面用金粉绘着吉祥的图案。
"做啥啦?"林霁失笑,想要推拒,"吾比倷大呀,应该是吾给倷红包才对。"
"在吾眼里头,倷永远是小囡。"林渊执意要他收下,眼神温柔而坚定,"拆开看看,这是吾特意为倷准备的。"
第一个红包里是两张去荷兰的机票,日期是三个月后的春天。林霁注意到机票上的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那是他们曾经说过想一起去的地方。第二个红包里是一把黄铜钥匙,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林霁拿起钥匙,感觉分量不轻。
"吾买了一套房子。"林渊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些许紧张,"在徐霞客大道旁边,离这里不远。是个小院子,种了一棵桂花树,秋天开花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香的。以后那里就是阿拉永远的家。"
林霁怔住了,钥匙在他手中突然变得沉重。他知道林渊一直在看房子,却没想到这么快就买下了。徐霞客大道是宁海最好的地段之一,那里的房价不菲。他想起这段时间林渊总是早出晚归,有时接电话也避着他,原来是在忙这件事。
"为啥这么急?"他问,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
林渊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手臂收得很用力,像是要将他揉进骨血里。窗外的鞭炮声还在继续,将相拥的身影映在雕花木窗上,随着火光的明暗而变幻。
"因为吾想给倷一个真正的家。"良久,林渊才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林霁从未听过的脆弱,"一个谁也抢不走的家。一个只属于阿拉两个人的地方。"
这一刻,林霁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想起最近所里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想起林渊事务所最近的波折,想起那个总是出现在古镇入口的陌生车辆,还有老王欲言又止的神情。原来他的弟弟,早就开始为他们的未来铺路了,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在为他们可能面临的暴风雨做准备。
"倷勿要怕。"林霁转过身,捧住林渊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注视着他的眼睛,"有吾在,啥人也不能拿倷怎样。阿拉经历过那么多事,这一次也一样。"
这是他对林渊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誓言。他轻轻吻上林渊的唇,在这个吻中倾注了所有的决心。窗外的鞭炮声还在回荡,将宁海的夜空点缀得如同白昼。在这个他们共同选择的古镇里,在这个只属于他们的除夕夜里,所有的忧虑都暂时远去,只剩下彼此眼中坚定的光芒。
夜深了,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老宅的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林霁靠在林渊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感受着这个夜晚的宁静与温暖。他知道,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