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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老街深处的修表匠 ...


  •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雨丝斜斜织下来时,会晕开一层朦胧的光。老街中段的“时记钟表铺”就藏在这片光晕里,木质招牌上的“时”字缺了右下角,是十年前台风刮断招牌角留下的痕迹。铺子里总飘着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味,混着旧木头的沉香,像时光本身的味道。

      店主老周今年六十三岁,左手食指第一节永远缠着半旧的蓝布胶布——那是常年拧钟表螺丝磨出的茧子破了皮,新肉没长好又被金属划到,索性常年裹着胶布。他坐在靠窗的梨花木工作台前,从早到晚都是同一个姿势:背脊微弓,眼睛离工作台不过三十厘米,右手捏着比绣花针粗不了多少的螺丝刀,左手扶着拆开的表芯,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齿轮转动的细微声响。

      “周师傅,帮看看这表,走得越来越慢了。”上午十点,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进来的是住在街尾的陈阿姨,手里攥着块银色的女士石英表,表链上的水钻掉了两颗,表盘边缘有明显的磕碰痕迹。

      老周放下手里的活,接过表时手指顿了顿——这表他有印象。五年前陈阿姨来换过电池,说这是她女儿结婚时送的礼物,“当时嫌贵,现在天天戴着,看一眼就想起闺女小时候扎着羊角辫跑的样子”。他把表放在放大镜下,眯起眼仔细看:“表芯里进了灰,齿轮有点磨损,清理下再换个游丝就行。”

      “得多久?”陈阿姨凑过来,看着老周打开工具箱——那是个掉漆的铁皮箱,分了十几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整齐码着不同型号的螺丝、弹簧和工具,标签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工整得像印刷体。

      “下午来取吧,别急。”老周拿出镊子,小心翼翼地拆开表壳,动作轻得像在捧一片雪花。陈阿姨点点头,又叮嘱了句“别弄坏表盘上的小碎花”,才撑着伞离开。

      铺子里又静下来,只有挂在墙上的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那挂钟是老周父亲留下的,民国时期的产物,黄铜钟摆上刻着“1948”的字样。二十年前父亲走的时候,这钟停了三天,老周拆了装、装了拆,整整熬了两个通宵,才让它重新走起来。从那以后,这钟就成了铺子里的“准星”,分秒不差。

      中午十二点,老周起身给自己泡了杯茶。茶叶是街口老张送的雨前龙井,用的是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劳动最光荣”,边缘的瓷已经掉了一大块。他喝了两口茶,走到门口看了看天——雨小了些,青石板路上有孩子踩着水跑过,笑声清脆得能穿透雨幕。

      这时,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块崭新的智能手表,眉头皱得紧紧的。“师傅,这表能修吗?充电没反应了。”小伙子的声音带着急意,“明天要出差,没表不方便。”

      老周接过智能手表,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心里愣了一下——这种表他修得少,里面的电路板比头发丝还细,远不如机械表来得实在。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先看看,不一定能修好。”

      他把智能手表放在专门的防静电工作垫上,戴上放大镜,又拿出万用表。小伙子在旁边来回踱步,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师傅,能快点吗?我下午还有事。”

      老周没抬头,手里的动作没停:“急不得,这玩意儿精贵,碰错一根线就废了。”小伙子撇了撇嘴,没再说话,却还是忍不住频繁看时间。

      老周的手指在电路板上轻轻移动,像在给病人号脉。半小时后,他找到了问题——充电接口的焊点松了。“焊点掉了,重新焊上就行,二十分钟。”他抬头对小伙子说,语气很平静。

      小伙子明显松了口气,掏出手机刷起了视频,声音开得有点大。老周没说什么,只是把工作台边的收音机调大了些音量,里面正播着评弹《珍珠塔》,软糯的吴语混着琵琶声,慢慢盖过了手机的嘈杂。

      下午两点,陈阿姨准时来取表。老周把表递给她时,还多了个小盒子:“表链上的水钻给你补了两颗,虽然不是一模一样的,但远看差不多。”陈阿姨接过表,戴上手腕转了转,眼眶一下子红了:“周师傅,你这也太细心了,多少钱?”

      “还是老规矩,三十块。”老周摆摆手,又补充了句,“以后摘表的时候轻点,别再磕着了。”陈阿姨掏出五十块递过去,说什么都不让找零,老周拗不过她,只好从柜台下拿出一小袋桂花糕——那是他老伴早上刚做的,“拿着吧,自家做的,不值钱。”

      陈阿姨刚走,小伙子就拿着修好的智能手表来了。试了试充电,没问题,他掏出一百块递给老周:“师傅,谢了,不用找了。”老周却只抽了二十块:“说好的,不能多要。”小伙子愣了愣,说了声“谢谢”,转身快步走了,出门时风铃响得格外急促。

      傍晚五点,雨停了。老周把工具箱收拾好,又仔细擦了擦工作台,才锁上铺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路过街口的水果店,进去买了串葡萄——老伴爱吃甜的。水果店老板笑着说:“周师傅,今天收得早啊?”“嗯,没活了,早点回去。”老周点点头,脚步慢慢的,像在跟着什么节奏走。

      回到家,老伴已经做好了晚饭,两菜一汤,都是老周爱吃的。饭桌上,老伴说:“隔壁小李今天问我,你这修表的手艺,要不要教给她儿子?”老周夹了口菜,慢慢嚼着:“她儿子才二十岁,哪坐得住?修表得耐得住性子,一天到晚对着小零件,眼要尖,手要稳,心要静,不是谁都能学的。”

      老伴叹了口气:“也是,现在年轻人都爱用智能手表,坏了就扔,哪还会修?你这铺子,以后怕是没人接班了。”老周没说话,只是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过六点,分针正好指向十二,“滴答”一声,清晰而有力。

      晚上八点,老周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手里却拿着块旧怀表。那是他十八岁时父亲送的,表壳已经磨得发亮,里面的齿轮却还转得很稳。他轻轻打开怀表,看着指针在表盘上慢慢移动,忽然想起父亲当年说的话:“钟表这东西,最实在,你对它用心,它就对你准时。人活着也一样,得耐得住性子,一步一步走,才不会走偏。”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落在怀表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老周把怀表贴在耳边,听着里面“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听到了时光流动的声音,也像听到了自己一辈子的脚步声——慢是慢了点,却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第二天早上,老周还是六点半开门。把“时记钟表铺”的招牌挂好,他又坐在了梨花木工作台前,拿出昨天没修完的旧机械表。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是零件的工作台上,和那些齿轮、螺丝一起,构成了一幅安静而温暖的画面。

      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又响了。这次进来的是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个布娃娃,娃娃的手腕上系着个小小的塑料表。“爷爷,能帮我的娃娃修修表吗?它不走了。”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的,像棉花糖。

      老周放下手里的活,接过布娃娃,看着那个连指针都掉了的塑料表,笑了:“能修,爷爷帮你修得好好的。”他从工具箱里找出最小号的胶水,又找了根红色的细线,小心翼翼地把指针粘好,再用细线把表固定在娃娃的手腕上。

      小女孩接过布娃娃,高兴得跳了起来:“谢谢爷爷!”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在柜台上,“爷爷,这个给你吃,是草莓味的。”

      老周拿起那颗糖,糖纸是粉红色的,上面印着卡通图案。他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这老街,这铺子,还有他手里的活计,其实从来都没老过。

      挂在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阳光慢慢移动,把铺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暖暖的。老周重新拿起螺丝刀,目光又落在了面前的表芯上,仿佛要把时光,都拧进那些小小的齿轮里,让它们一直转下去,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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