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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柠檬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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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多雨水。
蓬城的暴雨陆陆续续下了十多天，把整座城捂得发闷。
“思安，明天是你生日吧？”王玉玲蜷在沙发里刷手机短视频，突然抬起脸来问。
“嗯，我来订个蛋糕吧。”赵思安拿起手机，准备打开外卖软件。
“买什么蛋糕？有这个钱不如多买些菜。”赵明召走到玄关，正要换鞋。
“你出门干嘛？外面雨下得那么大。”王玉玲朝他大喊。
“出门散步，在家也是无聊。”赵明召换了鞋，瞬间关上门。
“思安，那就不买蛋糕了。反正我和你爸也不爱吃。”王玉玲又转过身来，跟他说话。
“嗯，行。那我先回房间了。”赵思安起身。
“怎么又回房间，不出去找朋友玩玩？”王玉玲又重新刷起了手机，传来嘻嘻哈哈令人头疼的声音。
“不想去，太累了，正好在家休息。”赵思安关上门，躺在床上。
这段时间，他只出门去了一趟外婆家。外婆身体不错，面色红润。见了他翻来覆去一句话“什么时候成家啊？天天想你的终身大事睡不着觉。”一开始，赵思安还耐心找话题陪她聊天，后来实在坐不住就走开了。
老人家无聊，开始拿出手机沉迷在短视频里，时不时地不知道在跟谁对话。
“外婆，那都是假的，你别太信。”赵思安没忍住，还是过去劝说，尽管之前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瞎说，人家在和我聊天呢。”外婆一脸不耐烦，眼看要生气。
赵思安无奈，跟保姆阿姨叮嘱了几句，就先走了。
如今，父母也到了退休年龄，不再像年轻时候，到处奔波。跟他们相处的机会变多了，但也没太多话可以说。回来后他天天在房间里待着，就当补觉。
找朋友？他哪里来的朋友？
生日当天，依旧还在下着雨。
三口人围坐在餐桌旁，沉默地吃着还算丰盛的饭菜。只有王玉玲偶尔说一句“多吃点”，赵明召则自顾自地喝着小酒。没有蜡烛，没有祝福，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顿饭吃完，这个生日就结束了。
赵思安洗了碗，又陪着王玉玲说了几句话，就回房间了。
打开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消息，来自林柠。
“生日快乐，赵思安。”
“谢谢。”他手指微顿，然后回复。
很快，林柠又发来一条：“方便语音吗？”
赵思安没有犹豫，直接打了过去。
语音接通，传来林柠清澈又温和的声音。
“吃蛋糕了吗？”
“嗯，吃了。”迟了两秒，赵思安才回复，他下意识地撒了谎，不想让林柠知道，他的生日过得如此冷清。
“赵思安，我这里在下雨。”
“我这边也是。”
“下雨了，就不好出去玩了。”林柠的声音带着点惋惜。
“本来也没有想去的地方。”
“等你回来，我再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嗯。”
“赵思安，你不要不开心。”
“我希望你一直快乐。”
不知道林柠怎么看出来他心情不好的。他向来擅长伪装平静。不过，也从来没人在意过他的情绪。
赵思安走到窗边，看着风雨中摇晃的梧桐树。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也许是雨水打湿了玻璃窗。
又在家待了四五日，赵思安越来越急切地想要找个借口回江城。金素云先是寒暄了几句，问他在家休息得好不好，语气温和，然后话语自然地转到工作上，说是单位一位退休的老教师前日去世了，希望他能根据这位老师的人事档案，写一份悼词。
虽然事情并不太好做，但总比继续在家好。赵思安跟父母说明了原因，这次赵明召没有冷嘲热讽，王玉玲也说“工作要紧”，他顺利地踏上了回江城的路。
悼词要得比较急，他抵达江城后先去了单位处理工作。行政大楼空荡荡的，赵思安走向人事档案室，打开门，翻找了好一会，才找到这位老师的档案。
他小心地翻开档案，泛黄易碎的纸张见证着时间的流逝。这位老师退休得很早，他并不认识。现在，他要给一个陌生人，写一份概括其一生的悼词初稿。
赵思安从头到尾仔细翻阅着，着手准备书写。先介绍个人基本信息，姓名、籍贯、学历、职称，再罗列学习和工作经历。然后是获得的荣誉，档案里记载了不少，他按照获奖等级挑选了几条重要的；至于他人评价，他摘录了几段直接领导对其工作的总结表述，无非是“工作积极认真负责”“能够团结同事”“取得较好的成绩”之类的套话，凑拼凑拼，写了两页纸。赵思安整理好后，将悼词初稿发给工会副主席进行润色。
原来，一千字就可以概括完一个人的一生。
也许，你的悼词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写的，而他也只是对着你这辈子也许都没见过的档案记载，机械地描述你的一生，然后再由另一个陌生人，在你的亲朋好友面前，宣读你的荣誉、你的社会评价，便完成了这个告别仪式。
没人想知道你真正的人生是怎样的。
赵思安觉得极其荒谬。
一直以来，他主动逃避人群，但其实从未真正远离过人群的规则与评价。
他知道，自己早已意识到对林柠的感情，可他害怕，害怕世俗的眼光，害怕他人的议论，更害怕自己给不了林柠幸福，所以一直退缩，没有勇气去接受林柠的心意。
但此刻，他想正视自己，去过自己想要过的人生。
他要立刻去见林柠。
赵思安奔向停车场，快速启动车子，前往湫鸣山舍。
天已黑，高速上，他接到了来自秦子宵的电话。
“子宵，有事吗？”赵思安有些好奇，秦子宵很少主动找他。
“赵思安，林柠不见了！”电话那头，秦子宵的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
“什么？什么意思？”赵思安险些踩下刹车。
雨下得很大，仿佛要把路边的每片树叶砸烂。
赵思安在噼里啪啦雨水撞击车辆的声音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林柠本来今晚在秦子宵家里吃饭，庆祝他如愿留在当地文旅局工作。就在晚饭吃到一半时，突然听到隔壁陆文娟的老房子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 屋顶有一处房梁坍塌了，正是陆文娟卧室的位置，而这个时间点，陆文娟本该在睡觉。
林柠想都没想，直接冲了进去，秦子宵伸手去拉，只抓到了他的衣角，眼睁睁看着他冲进了摇摇欲坠的房子里。
雨水仍旧拼命地往下灌，房屋随时都有再次坍塌的危险。秦子宵也想跟着闯进去，却被他父母死死拉住了。他甩了甩满头的雨水，抹了把脸，慌乱地拿出手机打急救电话。
“子宵，快过来！”就在秦子宵不知所措时，林柠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秦子宵抬头望去，只见林柠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得吓人，背上还背着闭着眼睛的陆文娟。
秦子宵和他父母赶紧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接过陆文娟。
“房梁没有砸到陆阿婆，她应该是受到惊吓晕过去了。”林柠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
救护车及时赶来，秦子宵把陆文娟在医护人员的帮忙下抬进车里，他父母跟着车去了医院。他回过头来，发现林柠已经不见了。
刚才林柠的样子有些吓人，秦子宵放心不下，到处找他，可始终没找到。他实在没办法，只能请赵思安帮忙。
挂了电话，赵思安踩下油门，继续加速。
如果林柠有事，那么不如他也一起消失在雨幕中吧。
车子停在民宿门口，赵思安看到在门口站着等待的秦子宵。
“怎么办？每个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秦子宵拽着头发，一脸懊恼。
都找过，还是没找到，林柠到底在哪里。
赵思安环顾四周，到处一片黑暗。
他的目光落在菜园旁的老房子上。秦子宵说过那是林柠和他外婆一起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外婆最后待过的地方。
“我知道他在哪里了，我去找他。”赵思安拍了一下秦子宵肩膀，然后转身，朝着那片黑暗中奔去。
吱呀——
老房子的木门被人推开，打破了夜的寂静。
赵思安看到一个人影坐在靠近窗边的地上，正是林柠。
“林柠？”赵思安尝试开口喊他。
林柠的身影微微动了动，将头埋得更深，抵在了臂弯里。
赵思安走到林柠身旁，静静站立着。
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霉味和泥土的气息，还有雨水带来的潮湿感。雨打窗棂的声音渐渐变小，又过了一会儿，竟然停了。
赵思安走向门口的方向，手臂被拉住了。
“别走。”林柠的声音很轻，手是冰凉的。
“我没有想着走，只是想把门再打开些。”赵思安停下脚步，转过身，轻声安抚他。
“站起来，跟我一起出去吧？”赵思安小心哄他。
林柠沉默了片刻，终于慢慢抬起头，扶着赵思安的手臂，缓缓站了起来。赵思安拉着他，慢慢走到屋外，在院子里一棵树下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这是一棵柠檬树，树干不算粗壮，但枝叶却很茂盛，在夜色中映着模糊的轮廓。
“怎么了？”赵思安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林柠湿透的头发。
“我......我想到了我外婆。”黑暗中，林柠将头轻轻靠在赵思安手心中。
“那样很危险。”赵思安试图控制着语气。
“对不起。”
看着紧闭的房门，林柠想到了外婆临终时的样子。他从外面赶回来，看着熟悉的木门。打开后，看到的就是外婆最后的一面。
刚才，有一瞬间，林柠真的想去见外婆，不用再独自承受思念的痛苦，不想再面对这世间的孤独。
赵思安意识到他的想法。
“外婆虽然不在了，但是你还有父母啊。”
“我没有父母。”
“什么？”赵思安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我是我外婆花八千买回来的。”
“从我亲生父亲那里。”
赵思安手臂僵在半空，直直望着林柠。
“小时候，我缠了外婆问了好多次我父母在哪里，直到我十七岁她才告诉我。她说是从我亲生父亲手里买下的我，当时就在这棵柠檬树下，她把我接过来哄我，那个男人还在数钱，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林柠抬着头，看着郁郁葱葱的树叶。
“这棵树，它从来没结过果子。”他又半低下头来，看向地面，像他一样，从没真正得到过想要的。
竟然是这样。
他终于明白，林柠平日里的温柔下，藏着怎样深的伤口；也终于懂得，他对温暖的眷恋，都源于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赵思安心脏发疼。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抬起手，轻轻捧住林柠的侧脸。林柠的皮肤很凉，带着雨水的湿气。
然后，他微微俯身，吻上了林柠的唇。这个吻很轻，盛着满满的心疼与安抚。
那棵从未结果的柠檬树安静站着，见证着这一刻人世间的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