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7、第一〇七回 ...
-
第一〇七回-一毛不拔陶猗锱铢计较,单刀赴会兵主得失逆翻
衙府之内,小厮一路小跑颠颠,正撞上从主屋出来的一众人,小厮方一抬眼,这几位都是锦服着身、冠冕奢华之人,当即知晓冲撞了贵人,连声致歉:“小的没长眼!冒犯了诸位罪该万死……”
他这一叫嚷,一众贵客身旁的随侍便见风使舵,适才主子在屋中的不顺心也就势得了发泄口,骂道:“哪里来的夯货……行事毛毛躁躁的!”
几位贵人冷眼不发声,小厮也没料到是此后果,连忙讨声致歉。
自那几位之后又行来一人,尖利着嗓子却不刺耳:“这小伙计怕是得了甚么急务罢……不如你先说说是为了什么事?”
小厮顺着那赭色的衣角往上看,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细眼,背脊一凉:“见过金大人……”
“看来这称呼算是改不来了,”金铎呵呵一乐,道,“你不妨先说说是来作甚的、这走路都急得抬不了头?”
小厮为难道:“是来找冯大人通禀事宜的……具体的,小的也没法说……”
见此人支吾,一旁恃主凌威的几个随侍还要发作,忽又听得身后又是一道声音,显然要比方才金铎声嗓严厉许多:“既是找我的……还愣在那里作甚!”
冯儒绕至众人侧首,脸色不大好看。视线却未看向前侧跪着那人,而是对冷眼旁观的众客所言:“几位回府还可好好商讨一番方才所谈事宜,三日后再给我确切答复。”
站在领头那人拱手朝其笑了声,道:“大人所说,草民定会向我家老爷从实说明清楚……只是仍有一言,是我家老爷在临行前特意嘱托的,刚刚忘了向大人言明。说的是‘这国亡民覆,若是我等没了活路,那其余的旧燕百姓也就更活不成了。可这求存之道也类比行商,需得货比三家,择优投入可成’。所以也请您也掂量着分寸,起码草民现下做不了主,也不知晓我们家老爷是否能应得了您的条件……”
冯儒方不惧其威胁,冷笑道:“知晓了,那便回去请你家老爷也再仔细权衡罢。”
那一众华服客浩荡而去,金铎落在后头,回身对冯儒笑道:“草民在此也帮不上甚么忙,就不跟大人添堵了,先行告退了。”
“金大人留步,”冯儒道,“这一众人中惟有你是从前在朝做过官的,怎么此时不能带头给一个利索的答案作为表率呢?”
金铎笑了笑,道:“冯大人,这官场于我,已是过去的事了。现下我只是一介草民,拥着这些钱粮田产为生。大人也得虑及着草民难处,难道您只惦念着我那些粮田,而不念着草民这几日做这中间人替大人联系到多少商号的大贾?既有从前同僚情谊,大人也莫要此时如此绝情呐。”
冯儒沉声:“本是利民的好事,如何就不愿行?大人吃穿所着,又要用多少银子?何必吝啬至此。”
“是冯大人高看草民了,”金铎道,“这民生社稷有它自己一步步的归途,我一人之力实在微小。况且从前燕朝尚存之时,有多少打着利民之名的举措最后落得一场空。草民也只是自知能力几何,不敢贪权冒进罢了。更甚一步,草民从前也不过一阉宦而已,在冯大人心中,您果真将我等看作甚么忠善之徒吗?”
冯儒蹙眉看着他。
“草民告辞。”金铎最后留下一声笑音,大步而去。
门口众人一下子走光了,院内顿时清净辽旷许多,冯儒抿唇,自鼻端嗤了口气,对仍然跪趴地上的人道:“起来,进屋说。”
小厮松了一大口气,抻袖擦了把冷汗,随其进了房门。
这书房仍旧为从前冯儒在尚书省所用,内间陈设布置如故,连带着当初墙上一副长卷手迹都没变过位置。
“说罢,是何事。”
小厮低首禀道:“回大人,是宫里得的消息。说是先前渭水处染病的几城中忽闯出一名为‘仇凤’的人,收拢旧燕军伍,招兵买马。帝京此处方有人闻风而动,那胡羌的狼主当即委派数万胡军包围城郊四处燕地降军,同时封锁各城城门,禁止燕人通行……并且也要遣胡人来看管您和其他几位前燕的旧臣,估计几个时辰就要过来了。”
“仇凤?”冯儒未反应及,只觉陌生,“向前没听说这名字,是何来头?”
小厮低了声音道:“据外城见得其人的说……那位是……是……”
“有话直说,别磕磕巴巴的。”冯儒皱眉。
小厮纠结道:“说是……当初煜王殿下边战未死,此时突然改换了名讳又行兵战事……您说这事可不是见鬼了吗,该不会是有人肆意打着前朝旧号想要搅乱是非罢……”
冯儒微怔,先前在秋暝山庄时谒见过煜王其人,却未听说其有自立门户之意,这时候渭南诸城方才安定下来,怎么又兴起了这战事是非?从其往年微淡印象和上次相见时交谈所言,宗政羲绝非贪权急功之人,他方才应下邵潜一众自胡人那处的游说劝降之意,是为了百姓安定。若煜王又要挑起兵战,他又该如何归从?
思量片刻又觉不对,若是宗政羲有心复燕、清剿外族,直接将煜王名号公然宣示,其意义已然分明,其在各城旧部属军自然云合景从。这般遮遮掩掩、又改换了名号,可见并非是为此,也不是从前男人行事作风,说不准有何内情在其中。
小厮见其沉默,以为其同样心灰意冷,意欲安抚道:“大人……”
“邵潜那处可有甚么动静?”冯儒打断他。
“没、没听说有动作,”小厮道,“邵大人估计也是刚刚得到消息。”
“那就先等着,且看着胡人那边有何动静,”冯儒沉声,道,“反倒是今日来的那几家富商管事,个个都是难应付的。怪不得自前朝初建朝时便厉行‘抑商重农’,这一个个的……若是令其再揽掌了要权那还了得。”
小厮建议道:“您可要去寻邵大人再细细商议一下此事?”
“等过了午歇时候罢,”冯儒单支手臂于桌,两指重重揉了几圈太阳穴,半闭双眼,“……这一次到胡廷,我定不再甘心退让了。”
小厮看他疲倦,不忍相扰,欲退时又想及一事,禀道:“大人,韩大人上午着人来传话说想邀您一同在其府上用午膳,您看小的是去应下还是直接回绝了……”
冯儒两挂眼袋吊着疲惫,沉默须臾,忽问:“……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巳时业已过了大半了。”
“去,”冯儒缓缓起身,略整袍袖,“备车,现在就去。”
冬日近午,有悬日却无热度。冯儒乘着马车到达韩怀瑾的住处,说来为巧,正好见到欲寻之人同在此处,省了他下午专程再找邵潜的工夫。
“看来今天也并非是我一人的荣幸了。”邵潜入座,看着桌宴上一道道佳肴,意有所指地笑道。
“从前一直没有机会私下邀邵大人共食,后来辞官之后也自以为远离了京中人物……而今时过境迁,也算得上是天意促成的好事了。”韩怀瑾淡淡一笑,绰然有当年簪花少年郎的风姿,而眼角细纹反而更添成熟雅韵。
邵潜隐约忆起当初在朝时内侍省的宦吏如日中天,这人跟随于后却又总是差些味道。自己作为当初私下公认的阉党权宦之一,少不得见有朝内诸多文人士官通过他讨奉那群太监欢心。他一边将其人记录于心,一边私下使绊、将名册汇总至太子桌案。或许是韩秉瑜的文气形容仍要卓于他众,也或许在他初入官场方得升迁一阶时便听得此人名号远播——年少登科仕进,当年曾在琼林宴上占尽风头的一甲才俊,后又在德厚识广的谢芝门下治学,其诗文更受陛下钦点,于同龄人间已是足以仰羡的存在。
白驹过隙,流光飞梭。
时间过得太快,谁也预知不得往后的人事能变化到何种地步。回望从前,也只是徒添唏嘘罢了。谁人也不敢在岁月面前自称赢家,今日所有,皆是明日所弃,后日所忧。
论说起拜入师门早晚,韩怀瑾与当年的倪从文属同批仕宦,而冯儒反倒是后来的师弟之流。乃至有人后来传言,若非年岁不合、且晚到数月,谢大人那门婿之名必得落得韩秉瑜头上,又怎生轮得到倪从文当年一介贫家士子得了这等便宜,后来再依凭妻家名利一步登天,引得再后来的一众风波?
邵潜旁观多年事,自然于此流言不甚认可,但对这从前才子落得如今下场,多少也有些怅惘。所谓旁人富贵时多眼红、落魄时便起怜悯心肠,邵潜也不例外。由起先的讥嘲不屑到而今淡然视之,丝丝惜叹不免而生。想来若非从前一时糊涂、陷于泥潭无可自拔,也不至于迄今没有半分建树,平添眉间忧愁。
“我们三人之中,当属韩大人你年纪最轻,本来还未至告老的年岁,”邵潜笑意敛了敛,“这膳宴……如何都不该你来着请。”
“大人说笑了,到了办事之时,哪有人总盯着你年纪大小看,”韩怀瑾稍稍偏了头,道,“伯庸……从前多有照拂指点之处,邵大人此行又为圆我这后半生残愿,我自认算是将少老种种滋味体尝个遍,来日也就死而无憾了……”
冯儒在旁微微蹙了眉,默不作声。
邵潜又道:“听闻韩大人你最近奉令整理燕朝旧史,这来回要整理的史料文书可谓卷帙浩繁,这可是件苦活计呐。”
“一点一点来,总有做完的时候,我不心急这个,”韩怀瑾淡笑,“有此机会,我已不胜感激。”
“说得有理,”邵潜道,“那胡羌狼主虽不大通文墨,却也的确是尊重书文之人。上次我往宫中议事时,听其说及胡羌这许多年燕化之时,也出了不少精通燕地风俗文化的族人,且说他幼时就有一异母兄弟聪颖不俗,总角年纪便能熟诵燕文经典,也称得上是异禀之才。这样看,韩大人你的确也是寻到一好归宿了。”
“正是,”韩怀瑾禁不住侧首,试探朝冯儒道,“……你以为呢,伯庸?”
“沉心修研学问,方是你归路,”冯儒无甚情绪地开口言答,又补充了一句,“也不枉你从前文才。”
韩怀瑾眉梢挂上淡薄喜意,抿唇低了双目,不知盯看着甚么。
两人间那种不尴不尬的沉默氛围再现,邵潜适时道:“我今日来时可听说冯兄你上午召见了那一众行商掌事。虽然不晓得细情,但我考虑着,依冯兄你先前所说的条件,他们应当不大能应允。”
“非但如此,他们还想着拿一走了之、动荡民生来威胁,”冯儒冷笑,“我也想看看他们能这样坚持多久,这次我可不会妥协。从前那样让他们朝廷民间两头拿好处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了,他们若真能一直固执到底,便随他们冒风险再谋生路。”
“这次我是完全赞同冯兄你的立场,”邵潜笑道,“可莫被他们在商场上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住了,早晚他们还是得主动来拜见。”
“他们也便罢,”冯儒道,“反是金铎,这几年趁着内外动荡可暗中屯了不少田地,若非现下屯兵守驻,只怕黔川一大块沃土都成了他的私产了。之前他治下充作军粮的粮仓现时仍算在朝廷征借的款项之中,他可是一两银子都不愿相让,至于那籍民为兵、兵农合一的制策,还是当初倪从文上表言事时提的,当时也正因此多了一众不愿意到战场上送死的农民逃至金铎手底下的山庄粮产,方才让他钻了个繁荣的空子。”
韩怀瑾在旁听着,此时小声出言道:“金铎从前办事,不是这般不留余地的,难道他还能一直咬着不愿松口?”
“他也愿意妥协出力,只是若胡人强征军粮、将其私产充为军田,那是断然不应的。”冯儒答道。
韩怀瑾皱眉:“他现下一官半职也无,这是哪里来的底气?倘若胡人硬要出兵,他这家财万贯的富户,也没甚么抵御之力呐。”
“……蛮人在西边蠢蠢欲动,近来又有起兵之心。暂且不说赫胥猃是否有精力派兵照管这等事,他若是联合着那一众富商又如当年姜华所行一般串通蛮敌……哼。”冯儒冷笑一声,不作下文。
“其实要我看,金铎这底气未必在此,”邵潜出言道,“一群浸满铜臭的商户能掀得起甚么风浪,关键还得以暴制暴,以兵敌兵。”
冯儒沉思未语,韩怀瑾不解相问:“邵大人这是何意?”
“两位大人今日难道没有闻听到甚么风声?”邵潜一笑,“咱们那位已经‘薨世几载’的殿下,可是打算破陵而出、重召中军了。”
韩怀瑾道:“大人意思是,这金铎本是和煜王殿下串商好的?”
“金铎从前为贾允副手,在枢密院中替赤甲军中用度人事打点齐全,自然同煜王也有交情在。若说煜王有何想法要起事,金铎应当没有不助的道理,”邵潜道,“当然,现下没有实据,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冯儒皱眉道:“煜王若再存心自立,凭借皇嗣身份,早先燕国尚存之时有多少可乘之机。何必等国家覆亡之后再从头再来、重整东山。”
“今时不同往日,人的想法总会改变的嘛,就像冯兄您起先也抵死不愿重回京都,现时不也……”邵潜见冯儒脸色骤变,也知趣止了话头,转而道,“乱世之中,谁人不想在权力之中分讨一杯羹?煜王若真有这般打算,也实属正常。只也没想到殿下动作如此之快,那狼主怕还未坐稳位置,就得先搞出这等事。就看煜王接下来如何打算,若是一时被眼前利遮了双眼,届时让蛮人占得便宜,可就真是反受其害了。”
几人心中皆笼上一层乌雾,一场私会聚宴,食之无味。
帝京城门外,胡人隔三里设一哨兵,留神城外动向。一直延续至通往帝京的石柱大门,胡众把守严禁,内外燕民百姓皆不得通行。
午后哨岗换班,忽见得城外有人来传信,有一马车自外城近郊,直奔帝京而来。沿途哨兵阻挠检视,来人正是教他们忽得严防死守的罪魁祸首。
方欲轮值回去午饭的胡人立即来了精神,也不愿再回去,与前来换岗的胡人一同堵在正门口。林林总总地在城门口挤了一众胡人,竟比那城门还要宽阔几分,还令人以为是何处盛景。
只其人面目严肃警惕,就如将欲上战场行兵作战的兵士一般。
故而,在那简陋顶盖的单个马车悠然行来之时,他们这一列队相视的场面便显得十分滑稽。
马车窄小,一看便知其中只可容纳一人。而马车前后护卫连带上驾马者,也不过七人之数,形影单只,同守城胡人心中所设想的架势相差甚远。若非有哨兵提前经过层层传报,他们还要以为是搞错了对象。
伊腾本是奉赫胥猃之命领胡兵随时抵御攻袭,也是没料到这简素的回京方式。回身朝身后的胡人提醒莫要轻举妄动,然后抬步上前,走近那马车。
驾马之人似是早料及有此一拦,人还未至便停了马车,旁边护守的六个燕人同样下马,立于马车两侧,神情冷酷。
伊腾近前,挤出了个笑颜,道:“敢为来者可为察萨?”
魏旭自马车架上跳下,抬头冷道:“难道你没有提前接到你们自家兄弟的信报?这时候还说甚么废话!”
伊腾笑意也冷下几分,毕竟于燕人无多好感,暂忍着情绪道:“那就敢问诸位的来意了。”
魏旭道:“回帝京,自然是要前去谒见你家狼主的,有甚么疑问?旧日不见帝京城守需要这么多人看护,怎么今日还特地前来相迎吗?”
伊腾直盯着那一动未动的马车帘子,扬了扬声:“若是察萨欲见狼主,何必始终要他人传话,而自缄言语呢?”
他暗自握上胡刀,心有戒备,提防着里面存有埋伏。男人往日引介胡羌的那些燕地奇技军器,可都是各有威力,说不准还有何后手保留,等待此时出击。
语毕,马车帘角微有异动,宛若浮波惊滑,转瞬而逝。继而自那帘缝中勾伸出四指,斜挑轻拨,动辐微微。
那指节修长细韧,外裹乌皮,乍看便若焚毁焦烤的枯枝一般,骇人的嶙峋尖锐。
车帘掀开,自阴暗处缓现一双眉眼,冷冽幽深,轮廓锋利。
唇端淡挑,男人眯睐的眸底睨下似笑非笑一瞥:“伊腾。”
被叫住名字的胡人微愣,无端胆寒。
男人从前在胡地那几载光阴,他也不是第一日同其打交道,早便与其熟稔乃至将其看作自己人,现下出了此事大多也是闻听他城传报来的消息,对其真正是如何打算的也不确定。但见其既然有胆子过来,想来这事情里头或许也有内情转机……
“察萨,”伊腾照从前一般抬臂行了一胡礼,道,“若是您要进宫面见狼主,需得独自往见。”
马车边上护守燕将当即反诘:“这城中四处都是你们胡人围守,而我们只随行了七个人,怎么就不能一同前去?”
伊腾将视线自那人又转回宗政羲身上,道:“察萨,这是狼主亲口吩咐。”
“那可否安排我身边的兄弟在城中寻一处客馆歇息吃酒?”宗政羲道。
“那是自然,”伊腾道,“您先进了宫,剩下的安排自然由我等布置,定不会慢待。”
宗政羲又朝他看了眼,转而收回视线,平视空路,淡道:“在燕地待的时间长了,也沾染了些燕人习气。”
伊腾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孙广。”
自身后出列一人,侧首听令。
宗政羲淡声吩咐:“待会儿得了余闲,你们好好歇整一番。都不是生客,也莫要冒失冲动,挑动甚么是非来。”
“是,”孙广得了令,又自马车后一节后厢中拿出男人所用轮椅,放在车边。
胡众只觉马车前乌影一闪,转眼间男人便自车内漂移至轮椅之上,几下轮转,缓缓前行至其面前。
“宫室如何行走,也毋需劳驾诸位领路了。”宗政羲淡淡抬眸,看向面前拦在原处的胡人,道。
伊腾侧身,众人自觉替其开了条道。
见其人进了城门,伊腾忙朝身边几人使了眼色,命其跟上。
紧接着转身,对车旁几个燕人道:“几位随我来罢。”
“两月未见,察萨似是消瘦了些。”
赫胥猃抬手令侍从退下,偌大厅堂之内,只有二人对坐于上首位置,说话时仿佛还能听到回声。这正殿本也不为私下密谈之用,人少了,便觉得寂寥无常,直将这深宫处所的阴森发挥到极致。
“年前赶回,亦是向狼主复命,”宗政羲道,“幸得民间僧人寻奇方相助,中途备药整治,匆忙了这些时日,终是断了那渭水水蛊的祸根。虽说那中蛊的病患一时半刻恢复不完全,但也不似几月前的空城之状。之前奔逃黔南的流民百姓,现下也可再重迁回旧地。若是动作快些,明年开春,那渭水两岸便得如旧景致。”
“想必来回路途辛苦,”赫胥猃道,“只这一波方平,便又有一波欲起呐。”
二人目光相撞,宗政羲淡定道:“仇某此次进宫,主要也是为了此事。”
赫胥猃脸色沉了下来,等着他坦白。
“我来前着人往西城探听消息,不日,苻璇便要自江北南渡,想必其目的,也便是这燕南的一方土地,”宗政羲道,“蛮族属地在南方。他们的野心定然不会只在江北。之前这渭水两岸的疫病,他们又多存观望之态,此时疫患方解,蛮军定是打算见风使舵,坐收渔利。”
赫胥猃微怔,又有几丝无解的狐疑,下意识忘记了说辞。转而于片刻沉默中闻听宗政羲又道:“狼主现时在渭南,可用兵力几何?”
赫胥猃顿生防备,反道:“察萨是何意?”
“依仇某估计,狼主在京外,除却各地驻守的胡人,可调用的胡羌部军……应当未足十万。”
“仇日。”赫胥猃语含警告。
男人自顾自道:“而苻璇肯若直接自蛮地调来族军,少说还可凑上二十万军众。何况近些年来,他们蛮人行军狡猾,以奇招狡式避开正面大战、拿胡羌叛军做挡箭牌,真正的死伤人数远少于燕胡两处。再加上这城内外的旧燕兵民又多有不安定之心,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只怕狼主也难免有自顾不暇之难。”
胡羌狼主一双瞳孔凝缩在一处,沉甸甸地颇有狠绝之色。他极力欲从眼前男人神情仪态之中搜寻出得意讽刺或是幸灾乐祸的痕迹,却只见得一片熟悉的冷淡无波的蒙雾阴沉,既是泰山压于前而色不变,又像是壮士赴死而行众漠然旁观。
赫胥猃这才顿觉,即便相识几载光阴,他有数多机遇可在胡地便将此人围追斩杀。但他依旧看不透此人心中真正所想。
但男人既能里通蛮胡两外族而将亲族皇廷覆灭,他又有何自信断定他此时目的达到之后不会再次反戈一击,将他一军?
思及此,赫胥猃宛若巨石压身,迸起的惊疑怒火又自缝隙升腾。
他开口道:“既然察萨一如从前明察秋毫,那而今重新回城又是为的甚么?……我近来在城内听得不少传言,颇感震惊,亟需察萨再为我相解言明。猃自认愚钝,许多事若不从察萨口中得出确切答案,也不敢随便臆测。”
“狼主是怀疑我?”
赫胥猃见其明知故问,拧眉不耐:“难道察萨一路行来,就没察觉到异象?”
“有些事如果狼主不亲口说,仇某也不信,”宗政羲淡淡道,“您有何揣测,不如直接讲清。狼主应当相信,仇某从不屑于言谎。”
赫胥猃磨了磨牙,此时反又镇静下来:“上月察萨来信托我援战贾晟、晁二之众,我是收信当日便向阿暚递信委派勒金胡众前去探查情况。贾晟功劳再大,都是燕人,破多罗氏叛逆再甚,也是胡人。察萨以为,我为何要撺掇着部众倒戈向同族人?”
男人微不可见地冷笑了一声,被赫胥猃观察到了,暗自握紧了拳头。
宗政羲道:“当日我递信所说明的是建议狼主早些抵御呼兰部等叛族趁机生乱,非是您方才所说含义。何况那呼兰部同归顺的燕军,到底哪个更值当利用,狼主心中清楚。您若顾及颜面硬要寻燕军掩盖是非,仇某并不以之为错,但若私下还要以其相引诱要挟,则难免就要令人生厌了。”
赫胥猃闭眼叹笑两声,缓缓睁眼,起身踱步下阶,在殿中走了半圈。
“仇日呐仇日……我真是看不透你……”
脑中迷惘随方才骤然一弹身愈发凝滞,赫胥猃真心觉这人不单麻烦,又有危险。若是一下子铲除个干净也未必不是一个好法子,可后果又会如何……没有尝试过,他也不知道。
“狼主将事情想复杂了,”宗政羲将轮椅转了半圈,正对殿下之人,“仇某从未打算站在狼主的对立面。”
“呵,”赫胥猃单立在空旷大殿正中,好似一下有了底气,冷笑声震荡在殿内,“那你便说说,这个时候聚拢燕兵,难道还为的是拥兵归顺于我胡人?……仇日,你从前在胡羌时便已厌倦领掌兵事,当时给你的东西你不要,现在自己又来抢……难道我还不当疑心?”
“狼主说得不错,”宗政羲道,“可如果我真如您怀疑的那般,今日,也就不会过来了。”
“仇日,说清楚。”
宗政羲转椅上前些许,由阶上俯视而下,睥睨之姿自携冷傲戾色,独衬着身后殿壁金质蟠龙栩栩如生。男人乌衣原本的素朴也被趁势掩下,而化作那浮雕龙首下的盘踞云锦,气势惊人。不需言语细道,便有呼之欲出的龙章凤姿之态。
赫胥猃眯起眼睛,紧紧盯着他。
“数十年前,在我于赤甲军中升领主将之时,便对所有亲卫言誓,必有一日,率军攻入逻些,令蛮众俯首称臣……却未曾想到,创业未半而徒遭萧墙之祸:朝野内臣抵制武事,否批财权。军营之中内鬼丛生,腐化兵伍。”
男人面无表情,可赫胥猃却觉得这没有表情的表情未免撑的太过僵硬。
“直至我三年前入胡,便已心知世事多违己愿,只得顺从天数,尽己之能,达所求之尽求,成所愿之极愿。而后——”
话言一半忽停,男人不知觉知何事,断了言语。深深阖上双目,沉默了好一阵。
赫胥猃未催他,而是抬首看了看这宫宇内华彩宝石镂刻而成的雕梁,只觉冰凉至极。
那红色玛瑙排组而成的牡丹,竟是连误入殿中的野鸟都不愿栖息于上。
“以偏概全同为大错,”宗政羲半掀起眼皮,瞳下密满的红丝尽染血光,“若论我生平最悔,便是妄自以少数赤胆性命断送无尽毒伪心肠。”
“……故而,狼主无需心疑我用心。今日孤身而来,非为威逼要挟,实则为求请之意。”
赫胥猃仰首打量,不免心中腹诽,如斯姿态的求请,他还是第一回遇见。想必这天下间也就这一人敢随意拿自己性命做抵筹,也难怪为何他当初孤身来至胡羌时,满身落魄,半分身家也无。乃至后来收留贾晟,也多少是因他这前车之鉴,令其胡羌在此得了便宜……可天下间又哪得的无端好事儿呢?
“所以,你是想重新领兵,攻退蛮军?”
“正是。”
“蛮军本就为我等眼下之敌,你肯来带兵相助,我怎会不应?”这本为正中赫胥猃下怀之事,却能在最后搞出令他也惊骇住的阵仗,“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又重新在燕民中招兵买马,还再刻意冠上你的名号?”
“狼主,有的事看似结果相同,实际是完全不同的,”宗政羲道,“胡羌同南蛮,现今不过是争夺领地之敌。而燕蛮之间,是自建朝以来,延绵世代、迄今未得结果的家国世仇。倘若这复仇之任假转他手,燕民方是真的亡尽,燕国也至此再无翻身可能。”
赫胥猃被这最后一句话牵转了心神,道:“察萨此话意……还是打算复燕?”
“不,”宗政羲否定道,“我所言的翻身之意,乃是他日史书工笔,对此段恩仇论断,将燕国贬做偏于文治、不修武统的腐儒之国,不该取。”
“……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赫胥猃挑眉,道。
宗政羲垂目:“文人之笔如刀剑,只捍卫自己所念。凡是记载史事的文官,何曾有亲临兵营、亲往边关细询多少苦戍将士终年不得归家还愿、妻散人亡的苦处?赤甲军中亲卫向前有四千零二十五人,各城翊卫七十万人,而后将士更迭,到我临走时,亲卫二千八百三十四人,翊卫三十万人。这里便不算上中途病疾离世,仅是多年在边境抗击蛮兵骚扰,便是数十万将士染血筑城。”
“我可以记得从前那四千亲卫将士每个人的名姓祖籍,但史家所录,不过一数字而已。现在燕国覆灭,前线征战仍为军中兵士。可史书于最后评说,也仅为一众博弈输家、战场败兵。”
“我认命,却绝不认输,”宗政羲凝眸,乌瞳暗散开浓墨一般的深沉的弧光深纹,“……更罔论,要我以从属良将为代价。”
男人身劲如松,赫胥猃忽觉方才以其身后金龙相较着实有些污俗了其人。他明明同这堂皇宫殿格格不入,甚至背离得有些过分。
但这一番话的确触动了赫胥猃心肠,他边叹边迈步上前:“若是换了旁人说相同的话,我倒还未必尽信……”
“狼主的福运还在之后。”
“我从前……一直到现在,都欣赏你的这份自信从容,”赫胥猃几步上阶,又回返至方才座位,“只是不大理解……察萨既有拓土之能,却无称王之愿。”
“‘战’本是为了和平安定,而非为战争本身而战,”宗政羲淡道,“何况我平生所恨人事,皆未能逃得了 ‘权力’二字……我已是恶极。”
赫胥猃不以为意:“这两者有何冲突?古来兵场上善战之人自当为众人之首。至于百姓安定,当然也是善战者更有能力护佑百姓,这权力分配给他也是理所应当。”
男人沉默。
赫胥猃又道:“我自己也是统兵之人,自从领兵南下而来,除却起先攻城参战,而后便在这城池之间奔走,或是在这华丽宫室中作息。也知这其中无奈艰辛,当然不比在岐川纵马游猎来得肆意……方才察萨所言,并无差错。若是你一意要重集燕兵对阵蛮军,我等在后面也不得白白占了你们的便宜,倘有需待救急之时,我仍会备军在察萨之后相援。”
宗政羲并不愿细究他此举究竟是仍存疑心的监视还是心中感触而抒发的善心,但二者皆非他所乐见,反倒不如顺水推舟:“此次征召新军,除了旧日在赤甲军内有军衔的兵士,还有普通百姓中身愿参战者,但于原则上仍同当初招选胡羌骑军一般由精不由多,故而最终人数落差悬殊,也有不测之险。若是狼主肯携领手下铁骑同往后备支援,自当感激不尽。”
“原本应是我等之务,”赫胥猃不动声色,却乐见其成,“我而今既知晓你企愿,便不会喧宾夺主,夺了你的功劳。”
“错了,”男人敛眸,“是燕军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