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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第一二八回 ...

  •   第一二八回-黍离悲雉堞胡峪恨,桑梓怀城隍薄丘难
      绵延无尽的一条残垣零稀伸向远端,好似在纯白雪地上刻印的一道伤疤,丑陋而凄惨。
      两道人影攒动,在这空旷广袤之处几不可见。
      “看到那边了么?”
      赫胥暚伸手指向远处的一块低地,坑坑洼洼的,在城墙之上只能看到大致轮廓。
      付尘凝眸望去,雪地明亮,倒是比平日里看得清些:“看到了,那是何处?”
      “当年的薄丘之难,燕军得胜之后,正是在那处修筑了一处高冢,”赫胥暚眯眼遥望,隐动着胸中情绪,“除了死去的胡羌将士,还有数万被坑焚的胡众……燕国始祖是特地命人修了那处京观,以此来炫耀武功,同时警告和羞辱我胡羌诸部的。”
      付尘心间也不是滋味,喟叹道:“自古来胜者王,败者寇,可恨乱根由追溯至前无可止,回望至后也不得休……哪能得尽呢。”
      赫胥暚也只道:“即便再通晓道理,身处其中,有时也只得顺势而为。”
      付尘点点头,道:“胡羌的人们敬奉亲族,看似是自私之行,可这又何尝不为真实?顾得太多,人的野心和胃口就大了……蛮人便是例子。”
      “……咱们再沿上面走走罢,可以望到格鲁卓的雪巅的。”
      “好。”
      兄妹二人沿着胡峪长岭上的断壁,一齐向高处迈近。
      “旁边这几座土丘原本是烽燧的。”赫胥暚指向下侧道。
      付尘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能勉强看出土坡的轮廓,几乎已经想象不到当初的模样。
      “就在那后面,窄窄的一道土色的长块条地,”赫胥暚又道,“那里最先有一条坦沲江,后来也湮堵成土丘沙地了……”
      二人时走时停,将沿途这片胡羌旧地上的古朴风物览得大半,付尘亦颇有所得。
      “这里,差不多已是这通城隍最高处了,”赫胥暚仰首观望四周,道,“再往后走,就都是下坡路了。”
      “这里的景致当真不错,”付尘由心道,越过层峦,遥望向对处偌大的雪山。
      高山雾气、出岫白云同摩天山雪共一色,置若幻境。
      巨山耸峙,人在此相较不过是蝼蚁微尘,不堪作比。更罔论人世间的种种杂忧,于此时此刻,尽可相忘。
      “此间七八月山中凝雪,九十月半山铺雪,冬腊月平地雪深数尺。现下,正是山雪积厚之时,”赫胥暚解释道,“不过格鲁卓山巅上至雪,则亘古不化。”
      高峰绵矗,山巅横雪,恍若皎净匹练。
      付尘远观许久,再回首看那胡羌诸部聚居的勒金王都,不过占居这连绵高山的一处阳地而已。
      “格鲁卓雪山直往西沿,则是一片胡杨林阻隔的荒漠枯地,漠北风光亦是极境,只是环境差些,少有人烟。不过据传只要越过了那处,则又可得见天之涯、海之角,以及各式无主荒国,野族食兽,都是未能辨之地了。”
      付尘极目远眺,虽然更西的极尽处甚么也看不到,却忽生一腔向往畅意。
      “可有人去过那处?”
      “肯定有,”赫胥暚笑道,“不过没听人提起过,只有些零零散散的传闻罢了。说不准是那里的风光更美,叫前去的人都流连忘返了。”
      付尘微笑。
      赫胥暚向一侧趋行两步蹲下,在一凸起雪岩旁横袖扫过。
      付尘也在她旁边蹲下,见那石岩上积雪被扫落大半,而后露出了残碑模样。其上似是相隔数多年的图腾纹印,古旧模糊,好像为两只鸟相对,面朝太阳,成一浑圆图案。
      女子指尖抚过那图腾下方纹刻的字迹,低低默诵一声。
      付尘能辨出那是古胡语,便问道:“这是甚么意思?”
      “‘凡是太阳能够照到的地方,只要我需要,都能被征服’。”赫胥暚抬首向他笑笑,“在胡羌极盛之时,当时的狼主破多罗乌丹统一诸部,曾特地遣人在这山上铸下胡人高度的功劳碑。”
      付尘一挑眉:“……姓‘破多罗’?”
      “没错,”赫胥暚道,“那时候破多罗氏方为第一大部族,且为正宗的胡人血统。后来燕战中受降屈从,才又渐渐失了部众的归从心。反倒是我们乌特隆部的族人赤身闯前,最后虽然几被灭族,但保留下的羌部支脉依旧被胡众奉为先驱,推举成英雄。”
      “可惜后来破多罗氏不辨时局,总想着再复旧日荣光,”付尘回想起过往种种,摇首叹道,“最后连重蹈覆辙都算不上,自作孽,不可活。”
      赫胥暚轻叹:“也许怪不得整族,偶有那么几个人教唆,亲族之间情义,多有推脱不掉的道理。”
      “……因此这些日子总有首领找我建言要裂土分地,都被我一一驳回了,”付尘起身,自嘲笑笑,“他们别是要后悔当初承认我承认得那么快了罢。”
      赫胥暚随之起身,顿起忧色:“当真不能有半分妥协么?……他们中有的人可不好对付,这么硬拒只怕会引得不满。”
      “这事没有甚么商量的余地,这几日身在勒金,倒是没少向帝京那帮燕官处递令。他们那头才是真正难搞的对象,胡部既是自家人,就更不得反对了。”付尘摇摇头,道,“燕胡之地相差甚大,不是他们简简单单地要扩张领地的事。论人数,燕人还是远多于胡众,这里面牵扯到的事情复杂,若是妄为,最后辛苦打下的土地还是得拱手于他人。”
      赫胥暚颔首,似懂非懂道:“还是得靠兄长帮忙……”
      “放心,”付尘拍了拍她肩膀,淡道,“在我走之前,必定这些杂务乱事给你通整好了。”
      赫胥暚心中一动,忽想起上次盟会之时,皱眉道:“兄长,你实言告诉我,你那毒症……究竟你能撑到几时?”
      恍若一声质问,付尘诚恳坦白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到了那个临走前的地步,我会提前告诉你的。倘若燕地事情未完,我再交待旁人将政务事宜转告。”
      “……那日我一进屋,就看见晁二在床边痛哭流涕不止,你衣上还沾着血,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差点以为……”赫胥暚当时真被吓到了,至今回想也心有余悸,“……我前去处理父王和四叔的丧葬奠仪时,底下的族人告诉我,你提前就命人打了三口棺?”
      “……是。”付尘无奈承认。
      赫胥暚脸色惨白,苦叹:“我头一回看到自己给自己准备棺口的……”
      付尘故作轻松,笑道:“燕人就常以此为俗,也当作‘冲喜’,散消噩运。”
      赫胥暚不说话了,付尘只得转了话题,四处看了看景致,又道:“今日未出太阳……那冬日的阳光虽不带多少暖意,但到底不似现在这样冷飕飕的……”
      赫胥暚紧张道:“你冷了……不然我们回去罢?”
      “……也好,”付尘回首,将宽厚连绵的雪山深深印刻在脑海中,转头道,“不着急,咱们慢慢走。”
      赫胥暚随其按原路撤返,付尘笑道:“说起来,我倒是又想起我爹那个特殊的本事。日光如此之盛,看久了竟也不觉灼目……小时候,没少听我娘亲念叨这个。”
      赫胥暚噗呲一乐,笑道:“这算得上甚么本事……如果这个叫本事的话,那我们胡地诸部所有人,也都成外族人眼中的奇者异士了?”
      “难不成……”
      “这道理也不大难,”赫胥暚笑道,“你适才也得见了,胡羌山背环境皆为冰雪,而日光由雪反射入目中数量过多则可令常人暂盲。若是寻常外族人到了此处观雪山时间久了,势必要身陷那‘雪盲’之中的,我们胡人常年聚居于此,却生了对日光的抵抗之能。不过像四叔那样能专挑着午时烈日来瞧的,在我们这儿也是少见。从前只以为是传言有假,兄长这么一说,看来这‘奇者异士’中也是有拔萃之人的了。”
      “……原来如此。”付尘恍然笑道。
      “必是因由胡羌先祖进化而得,到了后来,这项‘本事’也就成了寻常遗传可得的标记了。”
      付尘点点头,心间情绪交杂,一时也说不得话。
      二人沿途回温了一遍适才解释过的胡羌兵战残垣,待行至城墙末端,有一修硕人形见机迎上。
      晁二近前给付尘披上狐裘,只低道一句:“天冷。”
      付尘没说甚么,只侧头看向赫胥暚,女子仍在回首远眺这绵延数千里的残垣旧址。便出言道:“……阿暚,待来日安定,这沿线的防御城墙,可再着人修整一番了。”
      赫胥暚回首一笑,道:“说起来,我曾经听父王说过,十数年前他起谋燕心时,就是率先上表于燕,求请重修胡峪城墙,以借此机来试探燕廷态度的。果然最后被驳下,你知道当时上书批驳的人是谁么?”
      付尘挑了挑眉,心头浮上个答案,听得赫胥暚转而便接续道:“那时察萨为燕国军帅时尚在蛮边戍守,听得此讯竟是专程赶到了燕国的皇都向皇帝极力言奏此举弊处,而后那提议就不了了之了。父王说,他那时便已牢记此人名姓,尤为忌惮,却不想只在数年后,主动同其私下联系的竟还是故人。”
      赫胥暚说着说着,也就没甚么笑意了。
      晁二闻言,暗自抬眼朝两人瞥了下,不作声。
      “无妨,”付尘抿唇道,“现在不是得了机会么,将来有更多时间再修整。”
      “兄长,”赫胥暚回眸,目光静肃,“现在……还有重修的必要么?”
      “有。”付尘回之同样正色目光,执着道。
      赫胥暚点点头,不再多说甚么。
      几人回程至勒金时,付尘又同赫胥暚大致说明了将要启程南下前往旧燕诸城整顿之事。
      “这次我想同你一齐去。”赫胥暚道。
      “为甚么?”
      “有许多我不懂的东西,你只言授,我听不明白,”赫胥暚言之有理,“所以想跟着你,看看你是怎么做的。如果将来有用得到的地方,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付尘其实猜透女子几分心思,叹息之余,也不着意戳破,只道:“也好。”
      付尘起行奔往帝京已是众人心中早晚的事,即便他还未亲自驾临,这旧燕诸城四处早已风声四起。
      自赫胥猃丧命、而其侄继任的消息传散以来,各方皆生蠢蠢欲动之心。
      不明其中事理的人自然以为胡族小儿见识短浅,不足为患,这来日驱逐出境也是迟早之事。可廷中邵潜之等晓得内情的则不如此想,震惊于此消息之余,则也生出忧虑之心。
      原本他们凭仗燕国土地百年文教,以为即便胡人攻伐土地,来日治世犹为大患,届时还得由他们燕人出面调整。因而即便有胡人统治,再过些年,也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虚头朝廷,篡权推翻自然是轻而易举。可若是付尘这个旧日燕将介入,那便不能同日而语。
      付尘人虽未至,由勒金颁发的策令却已通晓南北。
      前来投诚的赤乌义从实力强劲,付尘自是不能任其在胡部缩居。他把獦狚铁骑中那三千燕人划归进其中,同组为“赤乌骑”,合并行事。而后,他将燕土南北划归为晋东、江北、襄阳、并峦、渭南同黔南六处区域,按照州郡地形分野明确边界。再命勒金内剩下六名将领各带赤乌骑中精兵前去镇守,这一番动作,自是叫诸城中官民皆不敢妄动。
      只这赤乌骑中兵士虽为燕人,却是以胡部名号奔守各城,较之先前派遣的胡兵自然要更有威势。
      各处布置完毕后,付尘领带兵马顺理成章地往至帝京。朝廷中人自是率先得到消息,只是两日间,也不曾闻听这继任胡主有诏令,也不按燕廷规矩照兴上朝奏言,一时间竟摸不出其人想法。因此,新廷中各等官员按捺不住,竟是纷纷自请亲至禀言,一派温顺听令之象。
      付尘冷眼翻着这一沓请奏名单,扫记各职官的名字,同时在纸上大概记下几个从前相熟的燕国旧朝官员的名字,数数记记,竟也有将近一半的人为旧臣。
      赫胥暚在旁看着,边道:“看来这些燕人官员也颇识得时务,知道主动前来请奏述职,也省不少事。”
      付尘轻哼:“他们一贯这样,可不是都存了甚么尊敬心,纯粹是他们一齐同进退,把我当作外客对付呢。”
      “兄长打算见谁么?”
      付尘省略那下方一众名字,在头首的几个名字间游转:“……冯儒。”

      “冯大人。”
      见人到时,付尘先是起身,作一晚辈致礼。指于旁边座位:“您请。”
      许久不见,冯儒比上次得见清瘦许多,也显露老态:“……狼主。”
      “您不必生分多礼,”付尘淡声,“从前大人于朝中相助,晟莫敢忘记,您只当我为寻常晚辈便可。”
      冯儒支起两弯病目,摇首道:“不瞒狼主,臣此行是前来亲自请辞的。”
      付尘一愣,皱眉道:“原因为何?”
      冯儒沉默片刻,又道:“前几月帝京中官商讼难,不知你可有耳闻?”
      “……知道。”
      付尘面显冷意,他心知自从当初阉党串通商贾牟利开始,到后来官商分利,多方势力争夺,这里头的矛盾已是愈来愈强。即便中途有战争国亡扰乱,但只要百姓尚还未亡,商人依旧求利生存,此等矛盾必定要爆发出大事来,只不过看时机早晚而已。
      自他委任邵、冯之后,便不愿深入掺和这等糟心烂事,也相信这种相互构陷顽抗,最后必定两败俱伤,他只要冷眼旁观看着这两方各自受难妥协便是了。
      “听言说是京中的袁家率先携众起难,闹到朝中,收拢条件谈不合便要使些私下招数,”付尘可是知道那商人有时能比权宦下手更脏,何况是旧日曾跟阉党有联系的,“好像是韩大人拿出了旧日在御史台中压底旧卷和一些徇私贪贿的罪证,最后公然揭晓其私,方引得袁家恼羞成怒的。”
      冯儒不愿再言谈这些事,只是点点头,未出声。
      事已至此,付尘也不纠结个中细节,只正色道:“不管如何,韩大人殉命以掀动袁家这座大山之底,也算是有所得。褒奖加封的安抚自不会少,可……冯大人要因此就辞官,是何道理?”
      “韩秉瑜曾是我同门故交,”冯儒低眼道,“当日在秋暝山庄时,邵潜过来充当说客,他也本是随我一同返廷的,原本,也不必受此之难。”
      “可据晚辈所知,韩大人当时并未有参预政权之意,而只是领受了一文官微职,负责整理燕国旧史,”付尘道,“所以后来这些事,既可称说为韩大人秉公尽责,另一面,也是僭越了职权。”
      冯儒抬眸,微有沉意:“你难道还要同死人计较么?”
      付尘摇摇头,低道:“晚辈之意,只是说韩大人所行,皆是他一人选择,而并不可怪罪牵连旁人。大人……也更不必自疚。”
      冯儒顿了顿,而后道:“除了自疚,也多是我自身厌倦所致。正好秉瑜将那修史之任落下,倘若狼主肯信任,我愿将那史务重新担起,自请归家至清净处编修史录。”
      付尘眯眼看了对面人许久,而后道:“……冯大人适才提到邵潜当日去山庄做说客,不知您是否知晓他为何要如此?”
      冯儒看向他。
      “邵潜当初说是老师生前有托,”他眼色一凝,“难不成他拿老师的话骗我等?”
      “那倒不是,邵潜搬出谢大人,只为了劝说冯大人回朝。可委命他这般做的,实则是晚辈,”付尘又添了句,“……同煜王。”
      冯儒皱眉,付尘接着道:“当初我们跟邵大人所说的是,他若想回朝执权,必得把您劝回方可。您知道晚辈为何要这么做么?”
      “为甚么?”
      “因为朝中缺不得大人这样的人,”付尘正声道,“从前燕国尚在之时,若皇帝起先便重任谢芝之谏言,也不会有后来诸般祸乱。邵潜此人圆滑,倘若给予专权,难保不是第二个倪从文。我深知大人品性,才愿给予大人重权同其相抗压。大人即便自身不愿,难道还不惦念着百姓苍生的安危么?……这两年间,已不知百姓流离,多少亡魂归途无期了。”
      冯儒闻言,果真面露动摇,付尘继续添砖加瓦:“大人再肯回廷振作,也是给百姓一个安定的保障,晚辈真心挽留,还请大人细量。”
      冯儒沉默许久,付尘一直在旁耐心等待。直至其终于开口:“此次国灭动荡,也令我回想了许多,尤其是秉瑜此次所为,多让我开始质疑从前所行。”
      “过去,我坚奉正道正行,且一直以为我不与旁众同流合污,便能于大势上有所改善。后来屡屡陷入四顾无依的境地,方想到,也许是我所想出了偏差。”
      付尘挑眉。
      “许多事只我一人压根撼动不得,即便我有心改变,真到做时,才发现心有余而力不足。”冯儒接着道,“你说得或许是对的,但我却无能为力。我想,那也并非是你赋予我一人大权就可以轻易改变的。”
      “秉瑜死前,向我道歉,说他旧日所为种种皆是为了活,”冯儒垂眸,“我不以为意,何等活法不算活?朝中掌权为活,民间耕织也为活,我不信他是真的身不由己。我冷言反问他既然要活,为何此时又去赴死,他却告诉我……他正是准备换个活法,恰好拿命作抵偿罢了。”
      付尘无声叹了口气。
      冯儒闭眼低道:“我总以为,我能这样活着,别人自然也可一样。却不知,我只是剩下的那独一份天赐福运之人罢了,又何能指摘别人呢?……怪不得朝中众官私下詈骂于我,我既得了便宜,还有甚么脸面再大言不惭呢……”
      “大人莫要这般说,”付尘止断他所言,“即便大人因运气临至能行至而今,也少不得大人自始至终的坚持。不管任何一种选择,只要坚持到底,都值得尊重。何况那些谩骂之人多是心中想为大人所行之事,却无大人之能。您倒也不可就此怨责自己……倘若您意下已决,晚辈也不可勉强您留下。”
      “秉心而论,在燕国旧廷的众多文官之中,您是晚辈唯一心敬的。大人不肯留下,虽有遗憾,却更怀释然之喜……大人不必在此片污浊地再纠缠了,”付尘眸现灰暗,道,“晚辈记得您故居已被变卖损毁……金铎的秋暝山庄是个好地方,您也去过。若您不嫌,我便遣人送您去那处休歇,闲时可将史编继续整理。不过那等死物,倒也不必着急,您在那庄中歇养,看望些风景便是好的。”
      “……多谢狼主成全。”
      冯儒起身跪拜,付尘赶忙去搀,可其人执意下拜,付尘也觉得心受不起,便也同其跪了一下,才将人抚起。
      “您不必多礼,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付尘道,“旧时虽有些误会纷争,但大人肯有一份相助心在当日,付子阶已是感激不尽。”
      冯儒抬首打量了下男子面目,联想到他身上旧日发生种种,亦是心绪交杂:“你当初说那病……是不是……”
      付尘颔首,笑道:“也算是大限临至了罢。”
      冯儒便起些愧意,此举到底也有他自私心在:“我看你面色便不大好,若是有政务急难,还是可以同我言讲,我倒不急于一时回去。”
      “必定,”付尘淡笑,“晚辈也是惦记着时日不多,所以才抓紧时间安顿下来。”
      “倒是辛苦你……”冯儒蹙眉,也无法可解,空叹了口气,极是无奈。
      二人又言说几句日常,付尘亲将人送至房外,紧接着便急召邵潜入宫。
      于才干能力上,邵潜真无二疑。直接将朝内外各项事宜治弊禀告得清清楚楚,显然当下这新朝中事,全在其掌握之内。
      付尘又拿他近来隔划六域引兵同治的谋算试之,也句句言之有意,回答完整,且提出了一些修改建议和落实之方,皆有助益。
      一番君臣谋商对谈之间,已将诸多问题细究解决,不可不谓其治政能力之强,是多年吏宦生涯积攒下来的本事。
      可邵潜愈是没有破绽,付尘心中寒意便愈是增重。
      邵潜的圆滑和倪从文行事的那种周全还当不同,那种油滑更似旧日内侍省的阉宦之流方有的。他深切怀疑,当日邵潜身边也多有被构陷为阉党的传言,这里头,还是有几分实在的。说不定是他两方贪多,最后又将两边利益各自收拢。历经几番权衡之后,才成得赢家。
      但新朝初整,他真有甚么狐狸尾巴,也不敢在这时候显露。
      付尘口中干咳,就势清了清嗓,道:“那适才所言及的几项整改之策,就劳烦邵大人暂行具体事宜了。”
      “臣分内之事,”邵潜抬眼,精光一闪,“狼主而今为风华正茂之时,可是连日来为南北政务操劳过甚,才得如此憔悴面目?平日需得注意休息、留神歇养才是。”
      付尘冷哼一声,假作不知其试探,仍旧应付道:“劳邵大人关怀……其实我于大人此前也是旧识,私下也不必客气至此。有一句话,还是得提醒大人。”
      “哦?”邵潜一笑,道,“狼主请讲。”
      “小心驶得万年船,邵大人是聪明人,必定不会满于一时之功成,轻易走了前人的老路。”付尘冷淡盯视。
      邵潜躬身笑笑:“臣谨记。”
      “大人慢走。”
      人退下,付尘咽下喉中咳意,闭目蹙眉,神躁心忧。

      自战乱休止,率先恢复照常生气的当属帝京同其周边城州。因其富人居多,且因胡敌踏境所受损伤最少。何况此前赫胥猃率兵攻领帝京之后,率先修复京城沿边,显也意在将此处继定为皇都。
      街巷上贩卖酒食的铺子早已恢复供应,百姓人流汇集,渐渐有当初的熙攘之象,但隐隐又有什么东西笼罩在了这座城中,将它变得不同于以往。
      几日间,有一消息在街坊间传开。旧日京中独负盛名的欢宴场所红香阁在半月前宣布要转让场所,缘由是那香阁的老板染重疾,卧床在家。又因其孤身无所靠,所以打算出让红香阁的承租权和经营利润。
      按理说此等买卖显然是稳赚不赔,但帝京本土的百姓皆晓得当初朝廷攫取盐酒贩利时,这红香阁能公然营卖私酒未被查封,显然是占了其酒楼幕后同朝廷的私下关联,说不准是同何等贵客官员私相勾结,故而才保得一时的专营。但现下朝廷已然改换,若是顺手又接了这生意,之后状况究竟如何又难以保证。
      但重利在前,红香阁的买卖利润之丰厚,足令众多商贩行当望尘莫及。于是也有不少闻讯者愿意为此冒险一试,入得阁中寻商。
      过了红香阁这等繁华地段,其后是旧燕权贵所居之处,现下已然萧疏甚于寻常百姓家。
      风扫落叶,拂落在下车人脚下。
      那人脚步一滞,弯腰将那枯黄破败的桃树叶拾起,顺带对身侧人道:“不必跟来了,在外面稍等一会儿。”
      “是。”
      那人上前推门,门自己先开了,两名女子一前一后,将其引进门庭中。
      方一越过穿堂的插屏,便见得堂屋门前兀坐一人,乌衣乌袍,头覆一黑色幂篱遮掩面目,灰色鬈发若隐若现。
      进门男子脚步一顿,霎然停在原处。
      “二弟,”那轮椅上人沉沉开口,“我在偏厢等你。”
      说罢,转椅向侧处小路隐去。
      宗政羕掩眉薄叹,再抬眼时,依旧抑不下面上清愁。
      旁边女子接道:“……姑娘是真的病了,这个没有骗您,您前去瞧瞧罢。”
      宗政羕随之踏进后房。

      付尘说不上此时是何感受。
      这处高宅他已数年不曾再来,但双脚一落地,他便下意识地能够在脑中回想出每处厢房的数目、台榭的布局、枢密处的机关暗道,甚至是哪间屋室的房檐更具隐蔽性,足够用最快的速度、踏过最短的距离,抵至宅院主人的私厢书房。
      有些想记住的未必能记住,但刻意要忘掉的一定忘不掉。
      付尘停在一处厢房门口,方抬手欲叩门,在空中停滞一瞬,转而落下,悄悄推开了屋门。
      在围椅边正坐着他所思之人,此时头覆幂篱,乌纱掩住了面容。
      他不自禁地无声浅笑,趋前几步,俯身自那两片乌纱的缝隙穿指而过,轻轻拨开那帘细纱——
      男人阖起的眉眼上乍投进一方光亮,此时因动静徐徐睁开双目,将那冬日晴冷的光晕收复至眼底,粲然生辉。
      明明该是曝露在光天化日、众人瞩目之中的人,何由此时幂篱遮面,隐于角落中。
      付尘心尖一颤,撞进男人闪过惊诧的视线中,顿了一下,方扯唇道:
      “我可逮住你了。”
      “……怎么寻到这里的?”宗政羲一笑,转手将那幂篱取下,放在一旁桌上。
      付尘若有所思地瞧着那幂篱,想起适才心悸一刻,玩笑道:“……下回换个红色的罢。”
      “又胡想甚么。”宗政羲顺着他目光看去,了然淡笑,而后习惯性地搭上他手腕。
      付尘收回视线,反手一躲,转身坐在他对面椅上,边道:“我令范行去寻你,结果找着找着把人就给跟丢了……到底是他唬我还是你提前吩咐过?他不至于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好罢。”
      “人多了不便,”宗政羲避重就轻道,“我走时托人告诉过你我在帝京。”
      付尘哼笑:“我都来帝京快一月了,你还不现身……说好的等我呢。”
      “你过来。”
      付尘挑眉,依言上前照常曲蹲着半身:“……怎么说?”
      “我虽不见你,却是日日在各处都能听得你的消息。”男人贴了贴他面颊。
      付尘低声:“我来到京城后可没挪过地方,压根不闻你的消息,你怎么做到的。”
      “我知你忙碌四处调度,刚至此处抽不开身,我也不便相扰。”
      付尘抬眼道:“我寻你,除了私由外,还有件正事。”
      “哦?”宗政羲眼尾衔笑,“甚么‘私由’?”
      付尘方要张口,发觉所答非问,抬眸撞上其笑意,猛然上前咬了下男人唇角:“明知故问……我是有事相请。”
      “你终于知道开口让我帮忙了,”宗政羲抬手轻捏他下巴,边打量道,“说罢。”
      “苻昃那边的蛮和事宜当初是你许下的,我这里也没有合适的人可任,不如你亲去逻些一趟,寻他把和定事解决了?……这次代表新朝,自然需要重新厘定一些具体内容,别人只怕还掌不得分寸。所以,我想请你去一趟,让范行他们领兵跟着。”
      宗政羲沉默片刻,深湖一般的眼瞳吸附住眼前人,忽道:“你这些日子可有瞧过自己的模样?”
      “嗯?”付尘一怔。
      “你让我去,我当然去,”宗政羲看着他,平静道,“我明日就可以走。”
      “我……”男子有一刹紧张,怔愣回视不作言。
      “注意休息,”宗政羲拍了拍他肘臂,而后滑至手背,动了下指尖,声音低下去几分,“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付尘垂眸,动了动喉结。
      “你是怎么寻到此处的?”宗政羲瞥眼向一侧,又回到起先的问题。
      “倪小姐前几日递信到宫中的,说想要见我,”付尘转身回到对面位置坐下,低道,“来时这府里头的人恰好说及你,我便来了。”
      “原来如此。”
      付尘禁不住抬眼又看他几下:“……冯儒半月前主动请辞,我也应允了。”
      宗政羲没作声。
      付尘自顾自喃语:“意料之中,算不得坏事……”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良久,付尘脸色愈发惨白,却未肯移开视线。
      而后,叩门声忽响。
      “进,”宗政羲转又看向付尘,“你也不必离开,一同在此。”
      付尘讶然对上启门者的目光,后者同样也惊讶于房中仍有一人。
      宗政羕瞧着这人面熟,却见这人率先起身抱拳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他微愣,问:“……阁下是?”
      “赫胥晟。”
      “原来是胡主,”宗政羕略一颔首,道,“失敬。”
      他转首去看宗政羲,后者示以对面座位,道:“不是外客,二弟且来坐。”
      “好。”宗政羕瞟了眼付尘,举步坐下。
      付尘转挑了男人右手边的位子就座。
      “二弟这一年来游历如何?”
      宗政羕淡淡笑了笑:“景致风物大多比不上人事,生灵涂炭,亲眼得见远胜于书上所得……兄长是对的。”
      “不如回来罢。”
      “……回来?”宗政羕垂目一笑,不知拒绝还是应允,瞥了眼付尘,“奉效胡人么?”
      “正是。”宗政羲坦白不避讳。
      “弟在江北时就曾闻听新委任的衙役颁布改制政令,”宗政羕淡笑道,“当时便觉这‘燕胡混居,文武共治’的偏向浑似兄长的手笔,而后来至帝京,方晓得胡羌来的新主曾为旧日里兄长的手下。”
      “但是二弟深知我是为了甚么,”宗政羲道,“倘只是一时私欲,为兄不便相扰。”
      “……弟明白。”宗政羕垂目。
      “二弟自幼读得诸般圣贤名相之言,于事理上比为兄更为通晓,”宗政羲道,“这一年动乱之中,我都一直未曾相扰相寻。从前在宫中多有桎梏,此时真正历得高低人世,想必又更是一般见地。明泽秀川是好,但二弟自幼濡慕经典,终究不是能一解担责、彻底远走高飞之人。既有施才尽力之处,何不借势而起?”
      “我前些日曾在京中一楼厢中见过兄长身影,没敢相认,想来也是大概揣度出兄长特地要因事相寻,”宗政羕道,“却不想今日竟在此处被堵上了。”
      “二弟是有情者。”
      宗政羕淡淡一笑,似有些许自嘲之味,转而看向付尘:“胡主有何见教?”
      “……不敢,”付尘适才一直在思索事情原委,大概揣摩出了男人意图,便道,“以晟一粗人短见,这朝中有能才者则任之,任之,却不可委以重权。用其才,且放其权,则得长久。可这样一来,难免有冷落朝臣心之意。”
      宗政羕弯唇笑笑:“胡主所指,实有其人罢?”
      “正是,”付尘也不隐瞒,“新廷中旧日能臣之首——邵大人统掌新政事宜,尽力竭心,能才可表,于此当下整顿乱世之时正堪得用。可即便是旧燕开国时也有帝王因忌惮军权刻意削弱军政之实,乃至百年之后依旧受得其害。邵大人现在得以重用,来日国中太平治世,则保不准有何谋图。起码在当下朝中,尚无一人能与之制衡。”
      “其实,我与邵大人相识甚久,实知他为人,”宗政羕道,“他于小事上贪婪,正务上却不糊涂。”
      宗政羲出言道:“二弟并非头一日识错人,此时也不当如此自信于权利名财。”
      “……也是,”宗政羕苦叹,“所以胡主之意,在令我回新廷与之相抗衡?”
      “并非命令,而是求请,”付尘侧眸看了眼宗政羲,又道,“而今南北国境之中,尚没有第二人能担任此责。”
      “……是么。”宗政羕不带意味地扯扯唇角。
      “殿下有何条件要求,尽可相提,”付尘诚恳道,“晟虽贫乏,无多本钱,但必会尽力承诺所求。”
      “你同表妹是旧识罢?”
      付尘一怔,脑子绕了个弯才断出他所言者为倪承昕:“……算是有几面的故交缘分。”
      “表妹的孩子已至足岁,我想了个名字,”宗政羕垂目道,“你若能让她允受,我便应许你求。”
      付尘错愣,反应了好一会儿,而后道:“倪小姐……还未给……起名么?”
      宗政羕抬眼:“这条件,胡主可答应?”
      “我尽力一试,”付尘低眼,心味复杂,“殿下……取的甚么名?”
      “昱。”
      “煜?”付尘挑眉,下意识又朝一边瞥了眼,“……为何是‘煜’?”
      “日以昱乎昼,为明耀之意。”

      付尘怔愣自厢房出来时,有些道不明的酸悲意弥望在心间。
      因此步伐也较寻常缓慢拖延了许多,直至后房房门前时,反是候在门口的女子率先唤住他:“爷,姑娘可候你许久了。”
      付尘闻声回神,连忙抬首上阶,近前时却发觉这女子眼熟得很:“你是……”
      那女子见状掩唇笑乐,却散下几分原先的风尘气:“……爷而今富贵了,就不识得奴了。”
      付尘被那笑容晃了下神思,记忆被唤起来:“你是落红姑娘。”
      “正是奴家,”落红怅然笑道,“萍水之交,原来爷还记得。”
      女子一袭绯红长裙,尤是艳丽。
      “经久不见,姑娘容色依旧,”付尘垂目淡道,“秀美绝伦,如何得忘。”
      “爷倒是变了许多。起码,这口齿不似当初那般……显是人事历多,也有这辩才的巧舌了,”落红笑着打量他一眼,而后稍稍凑近低言,“……不知奴可还有机会尝尝?”
      “姑娘言笑了,”付尘淡笑摇首,“还是先进屋罢。”
      落红也敛下几分调笑意,替其上前启开房门,柔声道:“爷这面色多有枯槁意,若是杂务繁多,可得留神歇养……倘有不嫌,奴也随时待命伺候。”
      付尘知其无多恶意,错身入门,边道:“多谢姑娘关怀。”
      甫一入得屋室,发现正寝之中,来往站坐服侍的姑娘皆是若落红一般着装明艳,色泽斑斓,面上也仍有笑乐意,还有相互言谈随意者。似要令付尘以为那深帏之后所躺的并非一深疾之人。
      一高挑女子将其引至内室,然后领着外方一众姑娘退下。
      床帏之前,正立一人形高低的屏风,透过其上绣织还能看到床上卧疾之人。而旁边有一年长许多的妇人怀抱一已现人形的婴孩坐于椅上,那孩子显已睡去。
      付尘朝其掠扫一眼,又回眸向前:“倪小姐。”
      屏风后传来响声,付尘隐约看到她自床边坐直的影子。
      “你来了,”倪承昕同样自屏风一侧淡瞧着他,“上次一别,你可还不是这么唤我的。”
      付尘抿唇:“……唐夫人。”
      女子笑了一声,不明情绪:“……而今在这世上,除了你,已经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多谢夫人相助殿下寻得太子。”
      “不必言谢,我幼时徇私败坏殿下名誉,有所助也是应当,”倪承昕淡道,“何况依表哥之能,若得回朝中效力也是善归。我从中做这顺水人情,也是偿了一点我两方亏欠,算是他们成全我一些愧疚,我该感谢他们才是。”
      付尘不语,听得女子又道:“可于你……我又能补偿甚么呢?”
      “……我同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倪承昕阖目,“有些恶徒,我自不打算偿还甚么。可这世上尚还活着的人里头,唯一亏欠未曾还半分的,就是你了。”
      付尘垂眸,而后摇摇头,没甚么表情:“他不是把命给我了,算是了偿罢。”
      “那是他自私懦弱。”女子声音微冷。
      “到如今时候,也不必计较了,”付尘倦道,“我也无心再回首追究。”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倪承昕回想起街巷初见一幕,自嘲自恨,“原本是我在街上拖了你一把,未曾想竟把你拖到后来的无底洞中。”
      “夫人不必自责,”付尘淡道,“即便不是这样,也有那样的办法。我若硬要到那无底深洞探寻,怎能怨怪旁人。”
      “你不晓得……你不晓得……”倪承昕陷进回忆中,两行清泪簌簌而落,“……你那时一双眼睛,清亮得同当年我与他初识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他那眼光逐渐黯淡失神……是我从前也自作多情,以为那是因为我……可你又有甚么罪过……他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
      他有甚么罪过……付尘想着想着也入了神……怎么会没有呢?
      “夫人过虑了,我的罪,只是你不知晓而已。天意做主,恰好安排在此而已,不单是你们的事。”
      “……你放心,”倪承昕自顾自道,“去年我因急气忧虑,这孩子未足月便出生了。而今见他已然至周岁仍旧无灾,我便也无复多求了……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付尘向侧旁移步,那妇人也就势向他示下那婴孩面容。
      花骨朵儿一样粉嫩的脸蛋儿,还有一双久违的眼睛。
      即便是闭着,都能想象到它展开的模样。
      付尘撑足了气力想要去提念几分恨,却发现由身到心早已疲软无力,无力再去回顾那些是是非非的纠缠……又岂是可以清算明白的?
      “……他有名字么?”
      “有,”倪承昕也偏首看着屏风上的影子,道,“我起了两个,还没想好选哪个……原本,是打算改日到京郊掷枚铜钱择一个,哪知我先卧疾不起了……不如,你给挑一个?”
      “你说。”
      “一个叫‘唐罪’,另一个叫‘唐孽’,”倪承昕淡声道,“我更偏好前一个,后一个笔划太多,怕他将来因此嫌麻烦,不好好读书,去沾些蛮武路子……”
      “夫人,”付尘将视线自那婴孩面上移转至屏风,“我来给他取个名字,此前种种,一笔勾销。可否?”
      屏风后人没作声。
      付尘接着道:
      “昱,叫做‘唐昱’罢。”
      “日以昱乎昼,昱乎唐唐之野……光明炽晟,大道无虞。”
      许久,屏风后呜咽声渐起,那声音先是被忍吞进被中,闷闷的,而后又忽然嘹亮起来。愈鸣愈响,恍如婴孩一般。付尘业已有些懵然,再细听,发觉那不是他的错觉,那妇人怀中昏睡的孩子许是被那泣声扰醒,不明所以,此时一同放声大哭起来。
      女子应当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忽然便自屏风后闯将出来,将那哇哇大哭的婴孩掳拥至怀。低声摇哄,哄着哄着,眼泪却止不住,空自抹花了脸。
      付尘这才重新瞧见女子身容,瘦弱得不正常,发丝凌乱,与记忆中的人像毫不相合。
      他扯下外披搭在女子肩头,想要将其扶起,哪知她猛然闪身避过。
      旁边妇人起身朝他道:“您先离屋休息一会儿罢,小姐她一会儿就好了,届时我再去唤您过来。”
      付尘垂目看了眼半跪在椅边的消瘦背影,点了点头:“好。”

      门一开,冷风飕飕而入。
      付尘忙合上门,下意识整了整袖领,微觉冷意。
      负手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觑着空荡的院落凄清。他转身又要自旁边的雕木连廊穿过,女子的笑乐声接续而近。一转过廊角,便见适才屋中那七八位姑娘聚在一处角桌周围,斗酒传令,莺声燕语,直将这冬末的冷意都驱散几分。
      那几位姑娘都察觉到他来了,一娇俏女声唤道:“爷不必往东厢去了,那两位已经离开了。”
      付尘脚步一顿,咽下一口气,转而接答一句:“在下只去随意走走。”
      相府的庭院显然许久不经人打理了,他记得当时相府抄家之后,倪承昕便从自家原本的宅院搬回这里。可这院子中居然看不出多少人迹。
      方行几步,身后便有轻盈的脚步声靠近,伴着一道女声:“爷可还是有忧烦事?”
      付尘停步,笑叹回首:“人生在世,哪有不忧愁的。”
      落红肘挎一木盒,引其在旁边木栏椅上坐下。
      “愁归愁,可不能时时都是这样,”落红将那盒栏打开,拿出酒壶杯盏,“总要想法子克服,这不才能度过去?”
      “是这个理,”付尘淡笑,边沉吟道,“……姑娘是知道在下身份的罢。”
      落红笑笑:“不仅是您,刚刚离开的两位……我们知道的多,忘得也快,爷不必有何负担。只管笑闹行乐,何必在意那些锦绣空梦呢?”
      付尘想到适才撞见的那群姑娘,连带着面前这位,都同他近来所观世相大为迥异,甚至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却自得乐处:“诸位姑娘豁达依旧,令人羡慕。”
      “爷若真想和我们一般,随时随刻都能改变。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反过来,放下佛诫,当下便至人间极乐。一念之间,又有甚么难处?自不必羡慕。”落红斟了酒,递给他。
      付尘顺手接过,临至唇边,滞了滞,转又缓缓放下。
      “……怎么了?”
      付尘笑笑:“有些病根……不便饮了。”
      落红也不多说甚么,笑将他手中酒夺过,自饮而下。
      “姑娘豪气。”
      “爷若有何烦恼,不妨说来一听,”落红笑道,“憋着空余烦闷,奴也不是多话之人。”
      “算不上烦恼,”付尘自嘲笑笑,“至多是庸人自扰,自欺欺人。”
      落红发觉他仍旧提着戒备心,不愿多言,故而也不深问,只叹笑:“……奴起先说爷变了,现下看来,竟是一点儿未变。”
      “算好算坏呢?”
      “没有甚么高下好坏,”落红凝视其面,“只在对的人眼中,所行都是好的。若是冤家敌手,做甚么都是恶的。就看眼光要放在何处了……反正,世上欢愉豁然之人都偏好前者,奴家也不例外。反是成晢姐姐当初那样,一边在面子上做着前者事,暗处又盯着后者,才是最累的。”
      男子黯然低眸,抻指碾了碾眼角,倦疲私泄。
      “……爷身边可有人了?”
      付尘反应了一下,明白她问的是甚么:“……有。”
      “自古英雄多有知己常伴,爷这等才俊,当然少不得知音闲时谈心。若爷心愿,奴也做一知心人,”落红将柔荑搭在男子手背上,笑道,“爷不必怀疑奴家是惦念着您身份权贵。奴自知于旁人眼中数微贱末流,但这些年来却不曾缺衣少食,金银富贵,远甚于常人。故也不介意旁人如何评价,更不打算贪图您的甚么钱财物什,更不要甚么虚名尊位。”
      付尘不愿拂却姑娘面子,只抽出右手,反手在女子手背上轻拍两下:“……多谢姑娘青睐,是在下不识好歹了。”
      落红见状便就势收回手,虽不至于气恼,但明言遭拒毕竟是罕事,稀奇道:“……难不成爷身边人是个悍然妒妇,瞧不上我等?”
      “姑娘多虑,”付尘扯了扯唇,“人……已被我气跑了。”
      “爷看着不像是性情暴烈之人呐。”
      付尘低道:“许是……对着他就倔了些罢。”
      落红了然笑道:“那必是真心相悦之人了。”
      男子闭了闭眼,许久不曾言语。
      “爷怎么了?”
      付尘垂首,微睁开一线眼眸:
      “……酒瘾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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