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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九〇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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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〇回-鹤唳华亭贵女憯境,鸠占鹊巢胡军诈伏
皇帝久疾昏迷,近来药饮增食、佛祷启诵各式法子使上,竟也开始有了些许起色。尽管仍是难以下床理事,但一天中得以几时清醒开口说话,已教贵妃喜不自胜。因而便设宴于宫中,唤来了行宫内的宫眷皇子一同热闹。
“今日本是家宴,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因而也算不得隆重,”倪贵妃浅笑,但连日忧劳之色已于眼底鬓边遮掩不住,“太子主理政务繁忙,故而今日也未能到场。现下国中不得太平,我等妇孺虽于前线帮不及忙,但陛下御前,总不能将外面的忧心事带过去徒生杂绪。现下陛下日日养起些精神,诸位可带着皇子公主多于陛下前走动请安,总是令其宽心之举。”
下座几位宫妃连连称是,不免又称赞起太子贵妃辛劳,稳定前朝内宫,功不可没。倪贵妃也都一一回敬笑纳,自陛下缠绵病榻近两载,竟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贵妃座后独辟下一道帘屏,影绰间可以窥见和尚拨珠默坐的身影。
后廷众人皆知倪贵妃自请得了这聿明和尚后,日日令其伴身左右。于长于民间的宫妇而言,什么样野和尚的轶事秘传没有闻听过,明面上不敢参言,心中却是各有各的默契揣度在。加之陛下寝疾,便更敲定了贵妃同这和尚交往甚密另有隐情,碍于其位尊崇,方无视其行,装作全然不晓之状,但求来日不因祸事揭露牵连自身。
于这场家宴中唯有二女——倪承昕同赫胥暚——因其身份特殊独辟了一桌在宴尾。
这二人一为内戚,一为外质,前者到底沾上些亲缘在,后者于此,则是全然无干的挟制冷漠。因其座位偏后,两人不多言谈,便相对安静了许多。
毗邻其座的是一低阶宫嫔携着皇子,那皇子年纪尚小,显是闷得久了头一回出来参宴,来来回回四处张望个不停。
“好好吃饭,不许来回乱瞟!没规矩!”那宫嫔拍了一下皇子脑袋,轻斥道。
“……知道了,”小皇子垂头撇嘴,又忍不住朝其问道,“母妃,那帘后坐着的是谁哪?是何处寻来的美人宫侍吗?”
“小小年纪便沾染酒色!像什么样子,”宫嫔满面的恨铁不成钢,道,“那是贵妃娘娘请来的佛寺禅师,替你父皇引经祷诵的。”
“是和尚?”小皇子略微失望,转而道,“若是和尚……那岂不是个男子?内廷不是不许男子随意进入的吗?他怎么同贵妃娘娘坐那么近?不需避嫌吗?”
宫嫔略有尴尬,抿唇道:“……和尚不同于一般男子,无需避嫌……”
“不同于一般男子……”小皇子咀嚼此言,又道,“那便是和宫中的内侍从宦一般上过刑的咯?”
“……不是。”
“那是甚么?”小皇子追问不休。
“你管这些作甚!好好回去温书才是正理,我看是你父皇不督促你上进,你便总得了闲情来琢磨这无用之事!”宫嫔本也于此事上心虚,又不敢将心底话托出,只得训斥搪塞。
小皇子挨了骂,自是满心的不悦,低言道:“我就随便问问……怎么就牵扯到课业上头了……”
“出家人脱离尘俗,摒弃六欲七情。聿明禅师佛道精深,贵妃持礼谨慎,二人皆是恪守本分的佛家信徒,故而毋需刻意避嫌给旁人看,只求自己心知明净即可。”倪承昕在一边闻听到这母子二人交谈,此时出言道。
“哦……原来如此,”小皇子颔首,朝倪承昕颔首道,“多谢夫人释疑。”
那边的宫妃也略有讪讪,连忙笑道:“……多谢夫人。”
倪承昕淡笑看着小皇子,道:“四殿下勤学善思,当真也教人喜欢得紧。”
小皇子毕竟心龄童稚,闻听夸奖后嘴角眼眉都是止不住的笑意,几分得意,几分喜悦还有几分公然挑对其母的骄纵。
她看这孩子唇角咧开的皎齐虎牙随着笑容闪动不止,心底一根弦丝拨动,余波慢慢地旋触到温软一块心肠中。百转千回,都汇聚成了一股令人感动不息的欣喜之中,这股子热流亟待寻人分享,可惜斯人远行未归。
轻轻抚撩过松裹的腰襟。
倪承昕忽地觉察到,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牵扯绊挂,足以接受不被所有人真心体会的现实,而为的不过是一人能察会,也便足矣。世间物类千般,看似海纳山峦江河,于人而言,到头来也只狭隘到两人相知为伴,也便足矣。
“……夫人信佛吗?”身边人忽问。
倪承昕略惊一诧,宴饮起始后赫胥暚于旁一味饮酌,连饭菜都未动上几筷,其不悦不满,明显可见,未料这胡族公主还会主动同她搭言。
“不信。”她笑了笑。
“哦?”公主明显没料到她这般作答,怔愣片刻,“……这么笃定?贵妃娘娘不是夫人血亲,我以为夫人也是礼佛之人。”
“我自幼言行逆叛,性情顽劣,实不是善听别人言的人。”
赫胥暚侧眸打量她几眼,容止态度都是她所见过的燕女里数一数二的,也未见其言行之中有何失礼举动,完全不似她口中所言。心知此话又是燕人一贯的客套礼节,微不可闻地薄嗤一声,道:“夫人太过自谦。”
倪承昕无多解释,只道:“听闻胡羌之内多有习得燕地风俗文化之人,竟也有信佛的族胞吗?”
“我们胡羌诸部有自己的信仰,没有闲工夫去祭拜那些肥头大耳的人像。”赫胥暚不以为意。
倪承昕跟着笑了笑,不作声。
赫胥暚酒食过半,也没了饥渴之意,便又道:“夫人又为何不信佛?仅仅就是自己不愿听人劝告?”
“也不全是为此,”倪承昕道,“只是出家之人多被要求心无挂念,可凡是不沾心染意,于我看着实无情了些。愈大的慈悲,愈大的无情。”
“既然如此,那为何这佛礼如此兴盛于燕地?”赫胥暚道,“难不成便是因燕人大多本也无情,甘愿抛家弃子,去归逃进佛寺之中?”
“燕朝历百载至今,多有腐朽油腻之极处。百姓中不乏厌倦却无奈何之士,以此筑一世俗逃路,未尝不可。”倪承昕叹道。
赫胥暚挑眉:“……没想到夫人会如此说。”
倪承昕低首笑道:“公主当同我是一样的人。”
赫胥暚略有喜意,斟满了酒杯爽利抬举于侧:“敬夫人一杯。”
“以茶代酒,同敬公主。”
到底还是拘着一副燕礼在,赫胥暚看她举止,略略息了几分方才一时的激赏之色,自顾自啜饮起来。
这边宴乐方歇,倪贵妃令几位宫妃皇子四散而归,余下她二人在席上,不免又要上前抚谈一番。
“今日宴席上人多,于公主处不免有所疏忽冷待,还请公主海涵。”倪贵妃笑道。
赫胥暚敷衍应答几声,听得贵妃又道:“看公主适才于席上一味饮酒,并不多用菜食,可是不合口味?”
“我习性好此,劳您关心。”赫胥暚冷颜道。
“只恐你不食硬菜,回去使坏了肠胃,身子不舒服。”倪贵妃又道。
赫胥暚略有不耐:“我久居胡地时便时而为此,没有身体大碍。”
“……是我糊涂了,”倪贵妃不露窘态,和缓笑道,“胡地多勇壮之士,本宫总忘了公主也是女中英杰。”
侧座旁观的倪承昕蓦地出言道:“听闻胡羌的女子自幼同亲族男儿一起精习骑射武艺,连胡军中亦有女子顶替,那想必公主也是个中高手了?”
赫胥暚犹记警言,道:“略懂一些,算不得精通。”
她看这贵妃内侄似也对习武感兴趣,接连追问不休,她一边着意搪塞,不敢暴露太多,一边又不免多瞧了她几眼,自到了燕地之后,确也少见有娇滴滴的闺阁淑女喜爱这等武事。在胡羌随处可见的积习,换了场处,不免就奇怪了起来。
“姑母,我同旻暚公主一见如故,既然同在行宫之内,不若就让我搬到公主轩阁旁边的处所罢?”赫胥暚绽开笑容,一如幼时娇憨喜意。
“你爹尚还托我看顾你,仗着姑母疼你,就整日净想着朝旁处去……”倪贵妃抬手轻点了下她额头。
倪承昕知晓她这是答应了,又笑道:“姑母最晓我心意,昕儿便多谢姑母恩典了。”
“公主不会嫌昕儿在邻轩胡闹罢?”倪贵妃转首道。
“但凭娘娘安排。”赫胥暚见其已经决议好了,这时候再来询她意见不过又是走个言语过场,无趣得很。又何况只要在这燕廷之内,她这一举一动何尝不是在监视之中,便只随口应道。
“那也好,正好平日里公主独居一处,少了个可以闲聊解闷的人……昕儿从前是个疯丫头,现下要做母亲了,也不见得稳重多少,且教她偶尔在宫中给公主做个伴罢,”倪贵妃转首朝倪承昕道,“你现下安胎为紧要,我可得日日敦促着太医侍女监督你服药,可不许在此事上疏忽大意。”
倪承昕得了旨意,自是连连相应,不敢违逆。
胡羌公主挑眉朝其下腹瞥了眼,未作声。
二人一同辞了贵妃,倪承昕言称要去自己住处逛逛,便伴着赫胥暚一同沿着石径小路回返宫室。
“这宫中拘束,想必公主在此极为不自在罢?”倪承昕步履缓慢,道。
赫胥暚不自觉偏首瞄了眼跟随侍女,皆被身边人遣在几丈开外,四下无人,也怠于言谎:“哼……何止是在燕宫中拘束,凡是燕人多的地方,我都不自在得很。”
“方才的确瞧出了公主尤其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只是纳闷你们怎么会把时间言语都浪费在这些无用之物上,”赫胥暚不屑,道,“既然是相互间都知晓的事实,还硬要套上一出日日听倦的说辞来……两个骗子各知身份,还要相互隐瞒,这便是你们燕人的作风了。”
“是极,”倪承昕颔首笑道,“公主所言半分无差。”
赫胥暚冷笑一声:“你既承认得这么干脆,那也就是不肯同他们做一样的事了?”
倪承昕反问:“公主厌恶至此,今日在这宫中不也照样是入乡随俗了吗?”
“我这样作为,是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赫胥暚冷言,“相反,你们面上对我敬一分,我便知晓你等在背后是如何拿同样的阴险尺度胁迫我父……哼,这份款待恩意,我可没齿不忘。”
入宫为质,给再多好面色,无非还是将其当做阶下囚一般挟制监审,她反倒要多谢所见的这些燕人,起码教其知晓此后勿要轻信旁人。
“谁人在宫中世上会没有受限的身份?即使是我姑母、乃至陛下,拥有再高权力亦会受下属人牵绊,只语留心,”倪承昕道,“只因心中有所求。方才席上碍于旁人并未言多,其实于佛门僧众而言,因其无求,才可自成言语形式,不受权压逼扰。”
赫胥暚反诘:“若是夫人何时到我胡羌都城观瞻,便可知我们族众上下为亲,从不以虚礼媚言攫取利益。我父既为全族首领,亦为领众头狼,无论在何时,都不靠着你们燕人那套虚礼过活。”
“……公主所言,着实令我心向往之,”倪承昕道,“方才公主说自己武艺粗疏,实为自谦。不瞒相言,我自幼也懂些武功的皮毛,一看公主身量行止,便知是个中高手。”
这后言有几分蹊跷,赫胥暚心头咯噔一跳,道:“夫人想说甚么?”
“只是眼见着公主狼鹰之姿受困于廷笼,不免惋惜……不过眼前窘迫都是暂时的,”倪承昕笑笑,“来日若有机会也真可切磋一二。”
“……夫人眼下还是安胎休养要紧。”
花香鸟语陪伴至住处,倪承昕又起意要进去一坐,赫胥暚倒也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一同进了阁轩中,隔留侍女在门外相候。
“公主这里倒是简洁干净得很。”倪承昕眼光环绕四周,这行宫本就是从新修建装潢,当初姜华为了及时安排迁徙,除了皇帝贵妃的屋室及园林赏游之处,大多为后期匆忙完工。只瞧这屋子里头置摆的家具摆件儿都寥寥无几,边角细处更是粗糙,比之帝京的殿阁更是远远未及。
“我一人在此,用不上甚么名贵之物,也没有那个贵人习气,”赫胥暚给她示一座,道,“夫人有话直言。”
“从我心而言,我是愿意相助于公主的。”
“哦?”赫胥暚轻哼一声,“添两件锦屏玩物的于我可不算帮助,你要是真想助我,直接让我回胡羌才是正合心意。”
她料定这女子受制宫廷,也这个本事,却不想接着听其干脆应道:“正是此意。”
赫胥暚怔愣扭过头,警惕道:“……夫人有话还是说清楚为好,我可不以为自己有这般讨喜,攀谈两句就能令人冒着违旨的风险来助我脱难。”
燕人能说这等场面好话的多了,谁知面前女子不是在有意套她的话?可惜她现在已入谷底,也着实不怕别人从她身上觊觎什么。
“公主爽利,我也不刻意相瞒,”倪承昕低眉敛笑道,“公主千金之躯,一命足顶数命,故而若要救公主一人,少不得要拿其他人的命来换——”
“杀——”
燕将一马当先,枪指蛮敌。
战至午时,蛮军渐起退意,整路人马欲向岭外掩击后撤。两军死伤无数,横尸遍野,燕军士兵见蛮人有心后退,少不得也生了些偃旗息鼓的退却心,却见主将于前厮斗未止,只得硬着头皮往前。
唐阑围守多日,不顾蛮人悄自转移了扎营之处,硬要搜寻出其人来。这下总算是逮得其人,更不会轻易放过,这边硬顶着胡军侧翼突袭的风险,今日势必要重挫蛮人一遭。因而也顾不上浑身伤疲,领阵在前。
打斗多时,于枪斗缝隙中忽生一时犹疑,方才领首那蛮将不知何时寻不见人踪了。忽听得旁边一声“撤军”响亮,他识出是自己帐下辅将,恼中生怒,又忙令:“不许撤退!”
身后兵众大多闻听不到前端将领命令,仍是一味的拼杀陷阵,这下急坏了适才出言撤退的兵将,同为辅将的江仲留神起意,打了手势朝身后人,号角声忽起,众燕军闻令,也各自止了追击的步子。
蛮军见势逃窜,唐阑未及再生怒,紧接着便是惊呼声起:“胡人在此伏击!撤退!”
唐阑懊丧,狠命一扯马缰,转身携众迎击胡军,掩护身后燕兵迅速回逃。
胡人自高处山丘北面趋下侵袭,本就占了地利优势,士气正盛。唐阑尚未昏了头脑,知今日势必不可再同其一大战,草草率众应付其军。而此路胡人兵马前日方同其交过手,亦是无心与其穷追猛打,未至个把时辰,便也尽力杀个痛快,同时撤了兵马回营。
燕军被打得七零四散,不成队组。待退回数十里开外,唐阑令军队原处暂歇,就着河水补饮水分,缓解这一宿半日不停歇的疲累。
唐阑在一树下脸色难看,众兵心以为他不满今日蛮人侥幸逃窜,心生不悦,便也不敢上前相扰。远远地两三成众席地而坐,互相沉默着扎着伤口,部分腿脚好的请示过副将,提前驾马回营地休整。
“喂,”江仲来至唐阑身侧,低声道,“这次可差不多了,就等着看蛮人那边接下来动作快慢了。”
见其没出声,江仲忍不住抻肘撞了他一把:“啧,你小子没毛病罢?”
唐阑斜睨他一眼,拧眉道:“我有甚么病……我看,是你现在太急着争功显效,满脸都是一副讨赏的狗奴才样子!”
闻言,江仲当即要生怒反击,而后瞧见有兵将四散在旁,不敢高声,又一贯知他秉性,硬碰硬地骂人讨不着好,只得拿冷言戳他痛处才是:“方才若不是我拦一下,凭你那杀红眼不知事的模样,非得把正事忘个干净不可……我若是奴才,也是个中尽心的,瞧着你穿的是主子衣裳,可也别一时得意,忘了自己跟我一般的卑贱身份。驴蒙虎皮,来日尽遭人耻笑。”
“我是甚么人,还轮不到你来提醒我,”唐阑身背挺立,冷眼含箭,“你既然这么操心正事,等这次回去了,我便把这位子予你罢了。”
“切,”江仲嗤道,“若你有这个做决议的权力,早不知在此死了多少回了……”
“难怪提起撤军你这么机灵,原来压根没在蛮人身上使足力气,这时候还有力气跟我比划……”
言毕,二人再次厮扭在一起。远处年轻将士瞧着这头动静,心头也纳闷这两人怎么又交起手来。照两位将军往日的脾性,此时定是劝也劝不得,帮也帮不上的,只得原处叹息其体力之足,寻常兵卫难及。
“不好了……将军!”自远处驾马行来一人,步履慌张,跌跌撞撞地朝唐、江二人跑来,也未顾其正在打斗,忙道。
一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而来。
“行了!”江仲横手挡过一击,制止对方动作,转首道,“什么事这么急?”
“……咱们扎的营地、被、被毁了!”
“谁干的?”
“是胡人干的,”那兵卒道,“我们一众过去的时候,先是看见营帐被摧倒大半,原先伤重遣回营的兄弟横倒在帐外,都已经没气儿了……剩下还有一部分帐子未损,却是胡人明目张胆地驻于其中,过去的几个弟兄未及留神……便被射杀在外,标下跑得快,堪将躲过一劫……将军,他们在那头守株待兔呢,咱们行伍里大多负伤,这一时半刻只怕不得过去……”
“可知晓他们来人几何?”唐阑沉声问。
兵卒支吾道:“这个……着实没有时机打探,如果还是北边过来那批胡兵的话,应当也就一万多……或许部分胡兵又到了蛮营汇合……便剩的少些?”
“你问谁呢?”江仲皱眉道,“保不准的事儿别胡说,管好你的嘴!”
“是是是……”
“这下该怎么办?”江仲愁道,“难道他们还非要联手逼我们打道回府?”
“没甚么怎么办的,”唐阑冷声打断,“他们既然在燕营里扎下,就是等着我们前去一战。待休息好了,我等前去迎击便是。”
“唐阑,”江仲警告一般瞪视他,“……你可别意气为事,耽误了正途。”
“我比你清楚……现下他们占控营内粮草,就是料定了我们在外待不长久,就算我们现在再寻出路,他们也不会给我们那么长的时间整顿,”唐阑眯眼迎视,上前一步,沉嗓道,“你以为,前日朝廷派人来说要有援军相助,是真有还是警示?”
江仲周身一震,顿时失了言语。
“通知下去,打理行装,随时备战!”
那兵卒领命退下,江仲尚还未回过神来,四顾见人散了,方才趋步跟到唐阑一边,道:“……你方才说,那援军之说只是遣来警告的?”
“你从前长期随赤甲军守于边关,自不比我在京畿军中替他办事的时间长,更晓得他的心思,”唐阑撕下一块布巾,叼在嘴上,一边半解了半身袖领,朝身边人道,“……搭把手。”
原来他肩颈所受一块掌长大小的伤口,只不过甲胄内中的鸦青里袍色深,半晌竟也没注意。江仲替他扯开了袖领,一边冷嘲:“你伤这么重还跟我交手,早知方才就同你比试到底了……”
“你就趁这会儿逞能耐罢,”唐阑几下裹扎好,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又低声朝他道,“……若真是朝廷有意调援军,为何通知的来人是相府的,还——”
江仲正是心情郁躁,顺口接道:“还怎么?”
唐阑临时顿了声,抑下一股乱绪,道:“没甚么……总之这成败由我等自己看着办,再不济,懋城那边还有粮食,那就无非是退兵于后,再让胡人他们拿走两座城池的事。”
“那就自求多福罢。”
传令层层下达,各副将及千、百夫长清点人数,零零总总还有三万余兵。未及多时,方一入了暮色,众燕兵便启程回营,夜中兵将难免警惕心下降,正是侵袭于其措手不及的好时机。
待到了燕营,果见一派废墟之外仍有完好军帐灯火零稀,是有人烟在此的情状。
不多废言,燕军众将直接携兵驾马赶往那灯火处,却听得擂鼓声骤响。于暗处紧接着跃来一路人马,劲风忽扫,马蹄齐整,显然是埋伏已久,正待他们过来相迎。
众燕将皆是心头一紧,不待多想,提起兵器挥枪便刺。
唐阑亦是领首在先,闯入杀阵。
胡人既是预谋在先,此时个个抖擞精神,相比于燕军连战腹空的疲敝,几是一路杀伐,刀刀致胜。
唐阑忙于应对四处围拢胡兵,无暇顾及思索全局,心底愈沉。
此时眼光一闪,不知如何就留意到胡兵之内,独有一赤铜覆面之人,手持胡刀,落砍极其利落迅捷,疾如风,徐如林,所行刀势同余众一味施展蛮力的胡人相较,高下立现。
这边解决了眼前人,唐阑便朝那人攻去。那胡将神觉灵敏,一下便回过头来,挥刀先截下剑中杀气,紧接着也不收手,就势前倾半身,提刺于前。
这般出其不意,唐阑猛地倾躺向后,提起剑刃侧面反拦,驭马翻转了位置。
二人相错之时正面互视一瞬。
方才侧首瞥时不显眼,直视此人面容时才瞧见那“铜头铁额”,纹路妖诡,铜光于边帐火照下仿佛有了活气,真若悍兽附身一般。
唐阑心忖此时状态未佳,若是同此人硬碰硬必定讨不着好处。倪从文前日方对其警告威胁双管齐下,此时若是生了闪失他回去亦是死路一条。
思罢便暗自后撤朝向其他胡兵,那人似看出他退意,刀刃攻势不减反烈,显然不愿叫他临阵撤逃,大有穷追不舍之意。
酣斗将近一个时辰,未出胜负。胡军人数虽少,却于战中占领上风,燕兵多有力卸怠动之人,稍一闪失,已成了胡兵刀下亡魂。
唐阑亦无心纠缠,于这两难之时察觉到四周燕兵状况未佳,心下一横,疾呼起撤军号令,不再硬拼。原以为对面人势必仍要纠缠不休,却在交手间恍惚见其朝后打了个手势,胡军之中同样有人见机下令撤军。鸣金收兵,连其退兵之速,都要迅于燕兵一大截。
燕兵伤重,无暇多顾其他,待确定了胡人退兵行远,彻底没进郊营之外,方才松下一口气,各自先至帐中抚伤救重,其余兵卒收拾残局。清理废破营帐之时,果见得营中所剩余粮被尽数运截走,所幸于敌人手中夺回一命,此时也无多抱怨,于中天月夜时相互挤在营帐之内呼呼大睡,将正事外敌抛却脑后。
江仲理完众多下属事宜后便过来找唐阑,入帐无人,便出来游走半晌,果在军帐东坡一烧毁的墟垛上寻见其人,恬然默坐,似在沉思事务。
“我方才去扫了一眼,那储粮的几仓地方可连半根草都没剩下,他们拿的可真够干净的。”说着,在唐阑右手寻了个位置坐下,“……哎,你又想甚么呢?”
“在想那胡将为何要在最后放我等一马。”
回答及时干脆,恍若在其嘴边徘徊许久,反教江仲极为不习惯地一愣,进而不以为意道:“他们再强,那人数不占优势,一直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胡军本就没多少兵卒,何必折在这儿呢?”
唐阑思道:“关键那胡将是在我下令退兵之后也发令撤军……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会想这时候强撑着气力,等着我们撤走了,他们方好彻底占了营帐,哪有任凭到嘴的鸭子飞了道理?”
“那就说明他们本身也没想着占咱们的地盘呗,”江仲道,“那粮草都被盗干净了,总不会是什么突发善心,要放过我们……胡人打仗规矩得很,没有蛮兵那些歪心思。”
“规矩不是愚蠢……不为攻城掠地,那就是纯来添乱的,”唐阑冷哼一声,“之前北边那三万人马可没瞧出他们半分容情,照样是杀了个干净。”
“你还指望他们真给你大发慈悲了?事了且了罢,接下来就安生盯着蛮人那边动作了,”江仲摇首道,“想必这时候他们正得意得很,这下子没费多少兵卒就快打下燕国小半壁了……话说此仗可折了我们不少兵马,回去少不了又要吃法受过,到时候再往军中放一批新来的兵崽子,就有你受的了……”
唐阑没理会他的幸灾乐祸,忽道:“今夜攻伐的那帮胡人里头,有个戴铜面具的胡将,你看到没有?”
“看见了,一开始就看见了,我还同他在前头过了几招……那胡将是个厉害角色,我打不过,”江仲淡淡扬眉,意味略微不同,“不过起先乍看他模样,着实像一人。”
“哦?”
“你从前在京畿为事,转到赤甲时已算迟来不少了,自然没见过煜王当初领军为战时的风宇,”江仲道,“……今日那胡将,倒是有那么六七分的神韵。”
难得江仲这副平素吊儿郎当的模样也有认真时,唐阑瞧出他眼底浮起的一丝仰羡,又问道:“那他又差了几分在何处?”
“旁的不说,煜王多年从伍行事简素若寻常兵卒,连覆面的面具都只是燕地随处可见的黑铜锻制。而今日那胡将脸上的,可是拿矿藏极少的赤铜做的,赤铜质地极坚,平日多用于锻铸刀剑,锋利无比,拿来做个面具,真是暴殄天物……可见着应当年岁不大,说不定纯为了有意模仿,要搞出个甚么噱头来……”
“你瞧的倒是仔细。”唐阑冷嗤道。
“只怪那胡将这副模样引着旁人朝他看,可惜一副面具就暴露其虚有其表,跟他过招那几下时就觉得技巧纯熟灵活,但根底虚,定是习武时不肯吃苦练内家功夫,”江仲道,“我入军之时煜王尚未至而立,仍属少壮之年,但其举止行仪,半分虚傲都没有。殿下患疾之前,年年都说那主将之位能者任之,凡是于武力胜于他的,都可提拔上去,可到我去的时候,年年几乎都没人还公然比试,心服早便是默认的了……可惜天妒,不过于煜王志向诉求而言,死于燕蛮战场上也能算得上是死得其所罢……”
唐阑没有他那份多年共事的情分在,自然深感不以为然:“若是真如你所言,那他又何必还在意长相如何,特地掩面?显然是自卑自困,仍有挂碍。”
“煜王当初是因独闯蛮营救俘时被蛮人挟困数月,蛮人能干些什么想想便知,覆面掩饰至多也是为振作我等士气,这有什么可诟病的……”
唐阑冷哼一声,不搭腔。
二人重又谋划布置起军中调配事宜,现今胡人袭粮,朝廷不救,他们只得计划向河岸上游城郡筹请粮食供给,得以温饱为先。至若胡蛮接下来再行动作,便顺其自然,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