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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仁爱之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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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已被变卖,赵邈此趟回京,只身住在尚书省的官舍里。
官舍清寒,说家徒四壁也不为过。赵鸢夜里来访,感慨道:“女儿不孝,竟让父亲住在这种地方。”
赵邈往炉里添了一把柴,道:“富贵云烟,身外之物,贪得越多,吐得越狠。”
赵鸢道:“我打算在城郊租一间宅子,父亲可愿与我同住?”
“不愿。如今我每日二更下朝,五更上朝,城郊到皇城足足半个时辰路途,我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
赵鸢道:“如今天气好,官舍尚可居住,可一到冬天,寒冷入骨,女儿不放心您住在这里。”
“能不能活到冬天,还没有定数呢。”见赵鸢蹙眉,赵邈安慰:“秋天有秋天的苦恼,操心冬日里的事做甚?为父当年初来长安,住的是国子监的火房。没有富贵遮望眼,更能清净读书。”
在女皇身边那些年,赵鸢的政治嗅觉被驯化地异常灵敏:“田兄此番弹劾虽只有秦大夫一人,但三司一体,秦大夫背后,是整个大邺的刑狱制度。陛下刚刚登基,朝廷事务还没熟透,此时大动干戈,只怕陛下承担不来。”
赵邈点出赵鸢问题所在:“鸢儿,你忘了,陛下是个孩子,更是九五至尊,治理天下的明君,需要的是严苛的磨砺,而非仁慈。”
赵鸢低下头,喝到:“三司就是世族们的后院,秋闱在即,田早河这时候动手,不是自己找死么!”
赵邈道:“田早河这人,我有所耳闻,听说是个没主见的书袋子,看来以前要么是我听错了话,要么就是此人心怀大志,擅于伪装。若是后者,那么他选择在秋闱翻出十几年的旧案,是有理由的。”
答案呼之欲出:为了秋闱。
田早河那一年秋闱,被权贵之子顶替了上京赴考的名额,命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以一种自取灭亡的手段,选择向世族阶级们宣战,为他自己,也为即将进入科举考场的千万贫寒士子。
若他输了,田家绝户,但若他能赢,以后的御史台,将不再是用人唯亲,农桑出身的读书人亦能进入御史台,用他们受尽世间冷暖的眼睛,守护朝廷的正义。
赵鸢独自郁闷着,赵邈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雪上加霜:“从前我施展新法,明德皇后为避免我掌握财权,为新法另开右库,肃公在位,沿袭明德皇后的制度。直到前日,新上任户部尚书张寻方送来一本账册,国库竟已连续七年亏空,今年的军费已经发不出去了,只能从右库颁发,但今年是减税年,右库收入较往年减少,这还是无灾的情况,若是再遇灾荒,只怕朝廷真的要拿不出银子了。”
赵鸢道:“舅父早已发现国库里的问题,命我彻查,恰逢陛下登基,我寻思着就算昭告此事,一时半会儿也追不回银子,反而影响朝廷稳定,便自作主张便瞒下了此事。”
“你做的没问题,当务之急,是节约国库开支。西洲经动乱不久,各藩镇蠢蠢欲动,绝不能削减军费,赈灾银也要保,今年只能克扣大臣们的俸禄。”
赵鸢道:“朝廷接连不断的动荡,大臣们日子也不好过。”
赵邈道:“是啊,措施写起来容易,施行太难。”
赵鸢从凳子上站起来,踌躇满志道:“父亲刚刚还朝,不宜大动干戈,此事由我上奏,骂名我来承担。”
“鸢儿,为父不是不愿你入朝政,而是怕今天这种情况到来。为人父母,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子女挨骂?”
“为人子女也不能看着年事已高的父亲被万夫所指。”赵鸢道:“我身上的骂名,不多这一道。”
赵邈道:“希望李凭云他们能顺利铲除御史台贪腐,光一个程仲仪,就能富可敌国,可想而知御史台里藏着多少民脂民膏。”
刘昭登基后,肃贪腐和充国库两事齐头并进。朝中除了裴家和孟端阳,无人知道贺乾坤便是赵鸢,赵鸢和赵邈父女里应外合,开始了浩浩汤汤的“减俸”国策。
京官们首当其冲,一时京兆府门口唾骂不断,所有的骂名都涌向“贺乾坤”这个名字。
赵鸢这一路,最不乏就是骂名。男人骂她,女人骂她,君主骂她,同僚骂她。
在一众恶事中,有极其恶劣者见缝插针地冒出头来。
她那不学无术的堂弟赵立章在寻欢作乐时,发明了一种新的织染工艺,益州官锦坊将其献入宫中,深得太后喜欢,便召了赵立章入京进入织染署,负责文武百官们的服饰设计生产。
赵家本是钟鼎之家、书香之族,家道中落后,只剩赵邈一个读书人,其弟赵仰华为了养家,放弃了读书,被迫从商。赵家虽有赵邈的关系,但赵邈这人六亲不认,严格恪守“商贾不入仕”的律令,不带赵家其他人入仕。
赵立章进入织染署,打破了商贾入仕的先例。赵鸢起初和所有人一样,她认为这是太后在卖赵立章人情,直到赵立章带着万贯家财入了京,接风宴上,赵立章带来大半个益州的民营织造工匠,赵鸢才晓得这不是一次恩赐,而是交易。
织染署权势不大,开销却不小。而太宁新法鼓励经商,在益州等地,私营织造业、矿业的发展蓬勃,已威胁官营生存。委任没有后台的商人为京官,一能抑制个别地方的士商矛盾,二来整顿贪污。
赵立章被赵鸢叫到一旁质问一番,委屈地说:“我挤下原先织染署理的官员,这事旁人就算想插嘴,他也无从下嘴啊,任免你们这些手握实权的官员,上头需要想一个能服众的理由,但织染署这种地方,三年出不了新花样讨皇室欢心,上头一句‘不喜欢’,说换就换。”
赵鸢骂道:“天底下那么多人求神拜佛,好事怎轮得到你这败家玩意儿的手上?”
赵立章瘪了瘪嘴,在赵鸢严厉的注视下,没有丝毫顶嘴的能力,只能直说:“益州商会得到消息,朝廷要开始整顿地方官署,有个山西木商,向朝廷承诺每年进贡两千吨木材,太后为他在山西开设‘斜谷监’,这是大好的做官机会,咱们不抢,别人可就抢走了啊。”
赵鸢朝着赵立章头上就是一锤:“什么‘斜谷监’?我都从没听过!那织染署是什么地方?我阿爷这位置多少人虎视眈眈?你现在是他在朝中唯一的软肋,无数双眼睛会盯着你,一贯钱用不对地方,都有可能丢脑袋!丢了你的脑袋倒好,我、我阿爷,你阿爷,还有整个赵家都要给你陪葬!”
赵立章被骂急了,矢口咆哮:“我再混能混得过你!我做了京官,给咱们赵家扬眉吐气,你呢?你为赵家做了什么?”
赵鸢哑口无言,踹翻了花盆,拂袖而去。
她彻夜搜查“太原斜谷监”的消息,一无所获,更认定赵立章和商会的人是被朝廷空手套白狼了。朝廷不是只有她一个出谋划策的大臣,在她的立场上,要追究起来并不容易。
这件事的本质,是朝廷向民间商人卖官,卖官的银子充实国库,不能说是坏事,但是让赵立章进入织染署,对赵家来说一定是坏事。
赵鸢从不徇私,但被人算计到自家门口了,她不能就此作罢。陈国公曾被关在太原,她为调查陈国公为由,亲自去查赵立章所谓的“斜谷监”。
得知京兆府尹夹道,山西官员们不顾路途遥远,纷纷赶来太原迎接。赵鸢在席上问了一圈,每打听到任何有关于“斜谷监”的蛛丝马迹,反而喝酒喝出了一肚子气。
林芫此次跟她同行,搀扶着病恹恹的赵鸢回到屋里,“喝酒就喝酒,生什么气呢?”
“这些人没有一句实话。”
“哪些人?”
“所有人。越往高处走,除了骂你的人,没有人愿意说实话,都是一面笑着,一面给捅刀子。”
林芫莞尔一笑:“可所有的上位者,不都是如此么?我之所以跟随于你,因为你和那些人不一样。”
“我和他们,真的不一样么...”赵鸢说着说着,眼角滑下一滴泪,“淳于的仇至今报不了,不是我不能仇,而是我无能,他是我父亲的学生,我杀了他,父亲在朝中就孤立无援了。我...我太软弱了。”
这是赵鸢第一次倾诉心声,出乎林芫的意料,赵鸢原来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她握住赵鸢的手:“我...能帮你么?”
赵鸢再次摇了摇头。
“我无能,于私不能为淳于报仇,不能护我家人,于公我不能恢复旧制,让你这样有学识有抱负的姑娘入朝为官,为自己争一寸天地,我...我什么都做不好。”
“不是的!你平等地敬重、爱护我们每一个人,赵大人,林芫举目无亲,幸有您收留,以您为镜,学会了‘仁爱’。权势、钱财,买得来人命,却买不来人心。您的仁爱在,就永远是胜者。”
林芫的安慰对赵鸢几乎无用。“仁爱”解决不了她的烦恼,只有绝情的手段才能够。
她担心林芫陪她太久,误了休息,拂去眼泪,正要佯装无事,屋门被敲想,赵十三的声音传来:“赵大人,我有‘斜谷监’的消息了!”
赵鸢光脚踩着地,打开门:“快说!”
她脸上哪里还有哭过的样子,俨然一副能扛一切的架势。
赵十三道:“我跟忻州来的衙差喝酒,听他说,正在修观音像,负责造像工程的民间木作坊,名为‘斜谷监’。”
“本官倒要看看何人胆大包天,竟敢假冒朝廷机构,立即备马前往忻州!”
林芫在身后:“非得现在去么?你酒还未醒,舟车劳顿,路上要是出了事,我和宜文该怎么办?”
待赵十三前去备马时,赵鸢低头沉默许久后,道:“我担心有人要用立章对付我父亲,心里着急,刻不容缓。”
林芫劝不住赵鸢,任她带着一身酒气,连夜赶往忻州。赵鸢走后,林芫捡起她散落在地上的罗袜,替她拾好。
马车摇晃了一夜,第二天正午抵达忻州。正在兴修的观音像就在城东郊,还没入城,赵鸢就看到凌空而起的工程架。
正是用饭的时间,工匠们端着木盆排队领饭,赵鸢对马夫道:“放慢速度,别让灰尘落在工匠的饭里。”
赵十三道了“是”,神色难堪道:“你先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吧,咱们是来抓人的,看到你这副模样,八成会被当成来逃难的。”
赵鸢把蓬乱的头发塞进幞头里,粗略洗漱过,马车刚好抵达施工现场。
她欲隆重出场,彰显自己清官老爷做派,却听赵十三发出见鬼似的声响:“府府府府尹...”
赵鸢大手一挥,撩开车帘,向工地望去。
午饭是工地最安逸的时候,抱着饭碗的工匠们围城一圈,坐在叶红如火的树下。红叶之下,一个白色的身影盘腿而坐,眉目温柔地对工匠们说着话。
赵鸢命令赵十三:“你去听听他在说什么。”
赵十三得令,凑到树下,听了几句后,小跑回来:“李大人说,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之难。”
赵鸢道:“这句话是孟子说的。”
“李大人给这些工匠讲孟子,他们听得懂么?”
赵鸢莞尔一笑:“他们本来不懂这些道理,听过之后,懂得了,这就是教化。”
这堪比佛祖讲经的一幕让赵鸢为之动容,远远看着李凭云传道,令她的心也安宁了下来,暂时把“斜谷监”一事抛到脑后。
赵十三在旁发问:“李大人不吃饭么?”
“君子有所求,日以继夜,废寝忘食。”
“你能说人话么?”
赵鸢斜他一眼:“谁怪你不读书?”
被工匠包围的李凭云忽然站了起来,一个妙龄女子从人群里窜出去,将手里提着的饭盒递向他。
赵鸢低下头,对赵十三道:“走吧,去城里查查这个‘斜谷监’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