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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我之仇雠我之情衷(三) ...

  •   月千里自梦中醒过来时被眼前人的黑色鬼影吓了一跳,头往后一磕狠狠撞了个大包,这一下瞬间将瞌睡撞没清醒了,但声音之大,也惹那站立的瘦长鬼影似乎也惊到了,有些慌乱地半跪在地上朝他伸出手来,音如沙雪:“我并非有意吓你,抱歉,我我扶你起来。”

      这声音倒陌生,月千里自己扶着书架站起来暗骂自己一声,讪讪笑道:“无事无事,我睡迷糊了。”

      他一站起,那鬼影人也站起身,目光一直跟着他半分不挪,在黑夜之中实在是灼人,月千里将手中那卷书草草翻了翻又塞进了架子里,抬步往外走,那人便如鬼一般紧紧跟上来,几乎让他头皮发麻甩都甩不掉,不由得停下来道:“这位小师父,你有事吗?”

      “我,无事。”对方干巴巴道,语调间浮着一层几不可查的紧张和心悸。

      月千里觉得好笑,嗓音清冽:“那你为何跟着我?”难不成他妨碍他了。

      “我......”

      “我......”

      除了一个我字,他其余几个字便噎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似乎也说不出来,月千里等了片刻,忽然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一转身,便见江不夜捧着一盏明亮的烛台自台阶上回转而来,烛火之下,容貌更显惊心动魄,山根浮影,长睫锋冷,语气本应该也是寒凉,又被烛光似乎染了层暖意温柔:“明日再来,先去用膳。”

      他站定在月千里身侧,带过来的光照亮了月千里,也照亮了月千里身后的瘦长鬼影,月千里才发现此人身量几乎与江不夜一般高大,衣着打扮深黑,脸色苍白消瘦,瞳孔深红,周身气度说为恶鬼都不为过,最主要的竟然还是这人右脸上有一块堪称绮丽艳媚又渗人的桃花印,此刻红得几乎泛着血色,像是活物,几乎牢牢吸引着他的视线。

      此人不是千佛寺弟子,月千里已经看出:“阁下究竟有什么事?”

      楚渺寒见他的视线茫然又好奇地落在自己脸上,带这些探究意味,几乎是立刻往后退了好几步,藏在了黑暗里才敢继续瞧他,以及他身侧,隐隐约约有些保护意味的另一个黑衣青年,红瞳幽深一刻,一明一暗之间,他压下躁动的战意,沙哑道:“你明日还会来吗?”

      此话没头没尾,月千里不知所以然,但他明日的确还要来便笑着颔首道:“还会再来的,说不定明日还会遇见阁下的,若无事,我便先行离开了。”

      他拽着江不夜小声道:“走吧。”结果没拽动。

      江不夜的目光一直与黑暗之中的鬼影对视,面庞竟然隐隐泛着寒气,直到月千里已经来牵自己的手了,他便收敛了眸中冷光,转身道:“走吧。”

      光影逐渐消失,楚渺寒自黑暗之中摸了摸兴奋疯狂的千情丝烙印,手掌中如烈焰灼烧,只觉心脏闷闷震动,如燎原之火,再也遏制不住了。

      -

      月千里与江不夜捧烛而下,月千里查课业一般严肃道:“你今日看书看得怎么样?”

      江不夜自思绪之中回神,听闻此话,反问道:“你呢?”

      月千里摸摸鼻子,有点心虚了:“看得我头晕脑胀,不小心睡着了。”

      他抱怨跟撒娇似的:“我一看书就脑子疼,只感觉天地颠倒穹宇崩塌烽烟战火四起迷人眼,不知脑袋,我的心肝脾肺都抖得厉害,又冷又热,反正浑身不舒服……”

      江不夜轻描淡写道:“明日我替你看。”

      月千里听得心神震动,手指蜷缩起来,一时间脸上都不知道要伪装成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总是这样,他总是平淡无味地说出些动人心魄乱人心扉的话来,自己无知无觉,却平白无故惹别人辗转反侧心慌意乱。

      如果无意,又干嘛在此频频撩拨他?

      月千里忽然心生恼怒,甩袖抛下他离开:“不用。”

      江不夜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心情如此糟糕,脑子里还未想明白,身体却已经先行一动追了上去,沉静的语调却是有些服软哄人的说:“为何又不要,你若真看不下去便不要看了,不要强撑。”

      月千里绷着脸半分不笑,不爽道:“你能做到,我难不成就不能做到了?”

      他何曾语气这么冲过,以往总是笑眯眯的,甚少抱怨,几乎没什么发脾气的时候,连伤心难过之时都拼命不泄出一点声音,而今日倒是频频反常之举,江不夜走得慢了些,最后停下了脚步,神情有一丝阴寒:“方才那人欺负你了?”

      月千里回身站在木阶上回头看他,莫名道:“什么?没有的事。”

      江不夜道:“那就是那弯刀堂石燎?”

      月千里觉得他气场有些渗人了,稍稍想了想察觉到什么,抱臂又笑了:“你怎么都在别人身上找原因,我要说是你惹我不开心了,你要如何……”

      “对不起。”

      月千里骤然闭嘴了。

      江不夜捧着烛火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来,微微低头俯视着他,从善如流开口道:“那我向你道歉。”

      月千里张了张口,又闭上嘴,又要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有些懊悔。

      想来是他忽略了,江不夜此人对别人冷若冰霜,对自己却总是心怀歉疚一般低声下气,明明月满楼不是他毁掉的,楼月满与阿福也非因他而死,他却对自己说对不起;明明酒楼里是他非要让他喝酒以至于他发了狂打了自己一拳,他自己醒了不追究,倒也先来对他说对不起;明明十一等人并非他所害,他也拼命相救了,却见自己没完成诺言又在心里责怪对他心有愧疚,要和他道对不起。

      池星霜明明说他是个孤高冷情之人,怎么到他这里,傲骨都消失了,变得又自卑又可怜呢。

      可偏偏,他还就吃这一套。

      “你道歉倒如鱼得水之欢乐。”月千里夺过他手中的烛台,牵住的手往外走,含糊不清道,“你就当我发了失心疯胡言乱语,不怪你,走了,我都已经饥肠辘辘快要饿死了,如今离芙蕖之远,真有些想吃荷叶糕了……”

      两人出了般若禅林,与虞行和池意汇合,四人互相一问,皆是今天一无所获,只得明日继续来,便回程入斋堂吃些冷粥垫肚子。

      只是千佛寺清修之地,如今三五步一回廊便见到些衣着打扮各异的江湖人士,行至月台处,竟然看见一腰悬一长串铜银钱手包裹着黑布的灰袍男子迎面而来,路遇之人无不行礼相迎,向月千里等人穿行而来,竟然停在池意身前辨认了片刻道:“可是石娘子座下迟漪姑娘?”

      池意笑颜如花拜会道:“日色昏黑,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张治喜张大侠,迟漪失礼了。”

      月千里也装模作样跟着池意行了个不拘小节的江湖礼仪。

      张治喜微微笑,含蓄又淡然,的确自成一股大侠风度,说话也爽朗开怀:“无妨无妨,不必如此,我在石娘子那瞧你一面时,你还只有这么一点高,如今竟然也出落的亭亭玉立,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这几位小友都是何门何派啊?”

      池意:“无名小派,不足挂齿,大侠谬赞了。”

      张治喜连连扼腕,语调悲痛:“哎,我连赶了一个月的路而来,听闻怀远暴毙一事,当真是心如刀割,只恨命运无常,怀远行善积德乐善好施,为人慈悲,当年冼川下游乌金城,若非他救我一命,我也不会站在这里……真是苍天不开眼,可恨,可恨啊!”

      众人都未接他的话,月千里沉默,这怀远大师为人慈悲,却对自己的关门弟子惩罚如此之重,纵使是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也太过刚硬了,真是复杂难言,不说也罢。

      话锋一转,他又道:“你们几位小友,莫不是也是听了些江湖传言上山来的?上山几日了?”

      池意笑道:“那倒不是,我们是前来般若禅林寻一本佛经,今日刚上山,拿到佛经便离开。”

      张治喜说那就好,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以长辈的身份劝诫说:“你们几个小辈早早离开,千万不要淌这一滩浑水,知道了吗?”

      池意点头,张治喜便又恢复了声线摸了摸胡须笑了:“等我日后有空,再去九鞭派拜访石娘子。”

      等他身形远去,虞行不明所以道:“为何,骗他?”

      池意眼中光亮退去,神色复杂:“如今这庙中人人都是听了那江湖传言上山来的,我们一举一动恐怕都被人盯着呢,能低调些就低调些吧。”

      江不夜道:“你不信任他。”单看张治喜的做派,倒看不出什么不一样,言谈举止都是长者大侠风范,还特意劝诫他们,算得上清正大义、也的确对小辈极尽关怀了。

      池意说:“如今这山上,我谁也不敢信。”

      “我今日早晨便听闻怀净大师昨日便在天元殿面见众人,亲口在佛祖前立誓怀远之死绝无蹊跷,门下弟子也全都知情知根绝无可能私藏天地无私,怀净大师一直都是江湖大义之顶梁柱,德高望重,名声在外,如此郑重世所罕见。”

      拥有如此威望之人,又以信仰起誓,这其中千钧份量,她信所言非虚。

      可坏就坏在,这誓言就是重万钧,面对贪婪的人心,也如一团棉花一样轻飘飘着地。

      “昨日赤红双剑李一帘也上山向怀净大师讨要说法,非见到怀远遗体不肯罢休,怀净大师无法,只得答应让李一帘代表众人两日后进入浮屠塔吊唁怀远尸身。”

      池意叹了口气:“也许这上山之人,的确有为怀远大师吊唁而来的,可那恐怕人数寥寥,唯有打那天地无私主意的,只多不少,浮屠塔一日未开,怀远遗体一日未见,这里只会人心骚动,使劲手段试图找到所有蛛丝马迹。”

      月千里担心寺平,那石燎已经知道寺平身份就已经对他刁难威胁了,若其他人都知道了,这两日,恐怕对他而言,处处都是地狱,他武功又低、寺妄等人总归不能是时时刻刻看着他,还有他不能说话,恐怕被人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江不夜垂眸,语调轻缓却已经洞悉他心中所想:“不如将寺平借来与我们一道查阅经书,般若禅林位于千佛寺最深处,与禅房、监寺院和大雄宝殿等都相隔甚远,一般人不会去打扰的,若来打扰,有我们在,不怕护不住他。”

      虞行有些骄矜地笑了:“不错。”他也是头一回下山,真不知道这山下人是何水平,若真打来了,正好练练剑法,想必是很有趣的。

      池意轻哼道:“你们说得倒轻巧!张治喜、李一帘、齐鹊……甚至就是那个弯刀堂少堂主石燎都不是好惹的,到时候为了护人打起来了你们就知道了,我还已经听到消息了,那疯子早就上了山,你们可千万别闹出太大的动静,到时候把他引过来,就会……”

      她卡脖子,头往一边歪去,复而睁开眼古灵精怪道:“像这样。”

      月千里兴味道:“这么可怕?”

      池意:“他曾经是血斩门人,血斩门乃是一隐秘在江湖之中专门培养杀手的组织,所有门下人自有意识起便服下一种名叫千情丝的毒,这毒并不致命,却会让服毒之人每月月末发作会让人变得暴力狂躁,唯有酣战才能抚平痛苦,所以他才到处找人打架,不战便罢,若战便不力竭不罢休,不战,千情丝就会不断蚕食理智,最终毒发身亡。”

      “不过这千情丝之毒并不非不能解,”她负手摇头晃脑装作高深莫测,“千情丝之毒本意是这血斩门门主用来驱使门下子弟效命的一种手段,有两种解毒之法,第一,每月服下断情散即可抑制毒发狂躁,第二,寻一百个女子春风一度,这毒也能解。”

      月千里表情空白:“啊?那这楚渺寒岂不是……”

      池意摆摆手道:“就是他不愿意,所以才到处打架嘛。”

      “血斩门很多年前被执要教屠尽,便只留下他和他父亲,他父亲病死之后将他托孤给归守剑派做弟子,可没来得及留下断情散的药方便死了,我曾经跟我师父去归守剑派与他交过手,他真的是个疯子,一点不留情地把我压着打,我是怕了他了,最好永远别碰面。”

      月千里道:“好吧,不聊了,我想了想,还是不去斋堂吃饭了,先去找寺妄师父说说寺平的事情,你替我带一份。”

      不等江不夜说话,他便急匆匆走了。

      虞行道:“他,为何,如此?”那寺平归根到底只是与他萍水相逢,竟然对他如此上心,实在是让他有些不解迷惑。

      江不夜想到阿福。

      那个身材微胖,脸上永远憨笑着打手语的酒楼厨师,最后也没找到尸骨,心口便有些闷,月千里见了如此相似的人,心中所思所想,所忧所虑,定然比他还要多上十倍百倍,因此关心才不出常理了些。

      他轻声道:“走吧,师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我之仇雠我之情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