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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反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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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吃饭了。”
昏暗的房间,遮光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床头小夜灯的光稍微被调亮一些。夏宛澄把移动餐桌挪到床边,巴掌大的白瓷碗放上去,碗里盛着软烂的蔬菜肉糜粥。
被窝里的人没有反应。
夏宛澄的目光在枕头附近搜寻,发现耳蜗和助听器被放在角落里。她没去碰,而是轻轻拍了拍被子,继而耐心地等待。
粥刚出锅,放凉一些也好。
大约过了五分钟,戴着蚕丝手套的手指探出来,去摸枕边的耳蜗和助听器,随后把被子往下拉,露出一双肿胀的眼睛。
夏宛澄笑容温和,“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夏明桥盯着她看,像在认人,好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嗓子沙哑,“想洗手。”
“好。”夏宛澄先把他扶起来靠坐着,又把放洗手盆的桌子搭到床上。
夏明桥摘掉手套,将惨白的双手浸入温水中泡一泡。
夏宛澄帮他打洗手液,仔仔细细地揉搓每一根手指。夏明桥的指甲剪得很短,边缘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他之前洗手总是把甲沟抠得鲜血淋漓,被夏宛澄禁止自己洗手。
洗干净泡沫,再用毛巾擦干,涂抹护手霜和药膏,最后戴上手套。视线得以隔绝,夏明桥的注意力勉强从手上转移。
面前水盆换成了粥碗,夏明桥拿起勺子。
“吹一吹,小心烫。”夏宛澄帮他理了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温声说着话:“明天天气好,有太阳,我们去阳光房剪头发好不好?”
夏明桥喜欢晒太阳,每到晴天才有精力下床。六七月份的雨季漫长,好在终于要结束了。
距离查询高考成绩那天已经过了一个月,夏明桥没有填报志愿,也没去领取毕业证书,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他不想吃饭,身体迅速消瘦下去,这半年长的肉仿佛只是充进去的水,稍微有个缺口就全都流失了。
没吃两口,夏明桥就放下勺子,拿纸巾擦嘴。
夏宛澄哄道:“再吃一勺好吗?不然等会儿吃药会不舒服的。”
夏明桥没吭声,视线不知落在哪里。
夏宛澄低头给他拿药,难掩痛苦地喘了口气,抬头时又恢复如常。
他们看了许多名医,做了数不清的检查,住院半个多月,没人救得了夏明桥。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夏明桥死死地封锁住内心,连催眠治疗都翘不开他的心门,真应了赵庭榕说过的那句话——无可救药。
他的话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空洞,跟他说一句话要许久才有回应。不吃饭,不喝水,不理人,对他有吸引力的事情只有三件——洗手,泡澡,晒太阳。
但他洗手会伤害自己,泡澡会把头也浸入水里,只有晒太阳还算安全。
“哥哥明天到家。”夏宛澄让他张嘴,确认药有吞进去,“爸爸也休息,我们一起在院子里散散步吧。”
夏林风的女儿薇然前天在国外办生日会,赵麒泽飞过去庆祝,结束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他经常没休息好,藏着很多心事,身上的孩子气全然消失不见,明明还未成年,却已经蜕变到可以让亲人依靠。
吃完药,夏明桥又钻回被窝,把耳蜗和助听器摘下来放在枕边。他嫌吵,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让他感到焦躁。虽然一直在睡觉,却鲜少有睡着的时候。
第二天果真出了太阳,夏宛澄拉开一线窗帘,让阳光照进来,吸引夏明桥的注意力。
夏明桥的眼睛略微浮现一点神采,愿意下床了。他四肢无力,得坐轮椅才能出去。
夏季太阳毒辣,容易被晒伤,家里新建的阳光房采用防紫外线隔热玻璃,再遮上一层薄纱,能让夏明桥安稳地享受阳光。
黑发一簇簇掉落,赵庭榕拿着梳子和剪刀,专心致志地给夏明桥理发。
两只小狗趴在椅子附近,半眯着眼一起晒太阳。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探望,但都默不作声,怕夏明桥觉得吵,又钻回房间里去。
赵麒泽买了新款糖果回来,剥一颗给夏明桥吃,问他:“能尝出是什么味儿的吗?”
夏明桥好一会儿才答:“甜的。”
“嗯,甜的。我买了一整罐,你想吃的时候就说。”赵麒泽捻起落在他脸上的两截发丝,见他的眼珠子开始跟着手指转,无奈一笑:“我错了,马上去洗手。”
夏明桥不喜欢别人碰他,碰了就得当着他的面洗手,或者戴手套。问他原因,他只说脏。
他说自己很脏,频繁地洗澡、洗手,可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于是躲避一切能照出自己模样的东西,镜子、玻璃,以及别人的眼睛。
赵麒泽洗了手,“等傍晚凉快一点,我们去院子里走一圈,好吗?”
夏明桥沉默,眼皮垂下来。他不想做的事情,就用沉默来应对。
赵麒泽淡定地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大概是晒了太阳很舒服,夏明桥今天多喝了几口粥,给他喂撕碎的鸡腿肉也愿意吃。他傍晚在院子里散心,夏小满和赵麒风兴奋地来回撒欢,绕着轮椅转圈。
夏小满现在长得威风凛凛,立耳翘尾,四肢粗壮,毛发蓬松茂密,在阳光下黑得发亮。外表虽然成熟了,爱撒娇卖萌的性子却是一点没变。
站立是要抱,打滚是要玩,翻肚皮是要摸,全程哼哼唧唧,可爱得要命。
夏明桥长久地注视它,又仰头去看走在身边的夏宛澄。
夏宛澄柔声问:“累了吗?”
“小满,抱它。”
夏宛澄睁大双眼,顿时欣喜得有些语无伦次,“好,好啊,我们抱小满,让小满过来,它现在好重的,可能抱不动……”
赵麒泽抓住她的手,轻声提醒:“慢慢说,太快了他会头晕。”
小满远远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如离弦之箭飞奔而至,见夏明桥对自己招手,急刹车停顿了几秒,随即变得沉稳起来。它慢慢走近,用鼻子去蹭夏明桥的手指,一下,两下,耳尖压低,尾巴不由自主地开始摇摆,发出委屈的哼唧声。
夏明桥说:“抱抱。”
轮椅的空间有限,赵庭榕把夏明桥抱到长椅上坐着,小满趴在旁边,狗脑袋埋进夏明桥的怀里,惬意地动着耳朵。
夏明桥拍拍另一侧,示意赵麒风也上来,左拥右抱。空气有些闷热,夕阳西下,晚霞颜色浅淡,像黑板上没擦干净的粉笔灰。
晚上洗澡前,夏明桥突然说想照镜子。
浴室里的镜子用黑布遮着,赵庭榕迟疑地揭开,听到夏明桥问:“你能看见吗?”
他太久没说长句的话,咬字和腔调都很僵硬。
赵庭榕:“什么?”
“一个小孩,穿着毛衣,浑身湿透,沾着烂泥,很脏。”
“没有,我只看到一个穿着亚麻色睡衣,白白净净的男孩。”赵庭榕谨慎回答,又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小孩,是谁呢?”
夏明桥毫无血色的皮肤紧贴着骨头,眼皮耷拉着,几乎看不到眼白,“十一年前的冬天,溺水死掉的闵桥。”
十一年前的冬天,被闵□□用热水烫伤的闵桥跑出家门,跳进后山的溪流中,被水淹死了。三天后醒来的闵桥是另外一个灵魂,他体会不到闵桥的喜怒哀乐,对所谓的家人也没有感情。因此奶奶死的时候他没哭,闵□□死的时候也没哭。
他只是一个迷茫又冷漠的旁观者,一张复印了别人画作的白纸。
邹晓燕的死换来闵桥的生,闵桥的死换来他的生,人死不能复生,这条命他即便不想要也还不回去,他不曾拥有真正的自我,便只能依附于闵桥的过往和身边唯一的闵□□,将对方灌输的观念奉为人生信条——活着,活着赎罪。
可他有时候又不确定,闵桥是否真的已经死了。
“你说,”夏明桥的眼珠转动,看着镜子里的赵庭榕,“这世上存在死而复生吗?”
一团寒气从脊梁处炸开,赵庭榕被自己突然猛烈跳动的心脏震得头脑发晕。他撑住洗漱台,表面镇定自若:“在现代的医学认知中,人确定死亡之后不存在复生的可能性。生命体征的消失不可逆转,死去的人,只会在生者的记忆……或着臆想中长存。”
夏明桥在思考,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气氛僵持着,赵庭榕艰难地吞咽,“你……”
“你能听见吗?”夏明桥打断他,明明是询问却不等答案,自顾接下去,“他在哭,哭得很伤心,嘴里喊着疼,好疼,好想死,一会儿又说,不能死,我不能死。”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说,他到底想要什么?”
“你说,他是死而复生,还是一直活着呢?”
“你说,我和他是同一个人吗?你们要找的人,是他,还是我?”
浴缸里的水放满了,溢出来流得满地都是,热气氤氲,镜子蒙上一层水雾。
“你说,我能替他做决定吗?”
躲在床底睡觉的小孩,踩着凳子学烧菜小孩,饭吃到一半被扔掉碗筷的小孩,没有一件合身衣服的小孩,扛着比自己两倍高的锄头下地的小孩,在坟茔前长跪不起的小孩……这样遍体鳞伤的小孩,我有资格替他结束这一切吗?
死亡会给他带来什么呢?他会更痛苦吗?会哭着喊疼吗?会一直磕头认错、哀求爸爸不要生气吗?
考上玢州大学,找一份好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什么样的工作才算好工作,多少钱才足够多,失去了发号施令的爸爸,谁来给他界定终点?
赵庭榕的喉咙仿佛被人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怕自己答错任何一个字,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夏明桥闭上眼睛,“抱歉,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您就当没听到吧。”
看护他泡完澡,赵庭榕紧急联系心理医生过来,夏明桥却什么都不肯再说,摘下耳蜗缩进被子里。
一家人聚在房门口,忧心忡忡地等候结果。
“根据您描述的内容和他的日常表现来看,极有可能是人格分裂。但他防备心很重,拒绝交流,情况比较棘手。”医生沉吟许久,补充道:“只能先配合药物观察,平时多和他说说话,迎合他的兴趣爱好,或者……尝试一下沙盘疗法,我认识一位经验丰富的治疗师,可以介绍给您。”
这天半夜,夏明桥突然发起高烧,被紧急送往医院。他病得更严重了,洗手、泡澡、晒太阳也不能让他打起精神。他长时间昏睡,进食困难,多喝点水都要吐,几乎快瘦成一具骷髅,只能在医院靠营养液维持生命。
窗外的枫叶红如烈火,病房里开着暖气恒温,夏明桥的手脚总是那么凉,需要经常用热水袋捂一捂。虽然也请了护工照料,但夏宛澄几乎事事亲力亲为,像照顾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精细。
可婴儿尚能长大,是鲜活的生命,夏明桥却在日渐枯萎,再充沛的养分对他来说也只是续命,而非促进成长。
为了方便洗漱,夏明桥的头发剃得很短,洗脸的时候用温水擦一擦就干净了。
夏宛澄帮他戴好帽子,柔声说:“宝贝,今天你的朋友要来看你。程霖,你还记得他吗?”
“他最近的状态不太好,可能认不出来你,请不要介意。”赵麒泽带领程霖穿过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停在一间病房前,拿起门口的消毒液给彼此喷一喷,再敲响房门。
“嗯,没关系的。”程霖带着口罩,呼吸时眼镜会起雾。他抱紧臂弯里的花束,在心里斟酌等会儿见到夏明桥要说的话。
高考结束之后,夏明桥仿佛在一夜之间凭空蒸发,只听说他扭伤了脚,来不了班级聚会和毕业典礼。可高考志愿确认签字时没见到人,领取毕业证也没见到人,发消息、打电话更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学校公布双一流大学录取名单之时,通知同学们抽空回校拍一张大合照,录像留念。夏明桥考取了玢州理工,程霖以为能见到他,结果依旧扑了一场空。
程霖也问过赵麒泽,得到的答复是夏明桥在国外旅游时弄丢了手机,需等回国补办电话卡之后才能有消息。
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但赵麒泽回避他的疑问,坚持说让他再等等,等夏明桥回国再联系他。
这一等就等过了夏天。
九月份新生开学,程霖还专程跑了一趟玢州理工。他有一个在十六中的朋友恰巧和夏明桥同校同院系,从辅导员那里得知夏明桥并没有来报道。
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程霖又去联系赵麒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着,明明以前断联过的同学不在少数,自己与夏明桥也算不上多么亲近的朋友,想着干脆就算了吧。
可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想起和夏明桥一起赏梅的雪落之日,有时他早去几分钟,会看到夏明桥踩着他的脚印走来,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每一步都慎之又慎。
还有那些营养丰富的“学费”。夏明桥的边界感很强,讲究礼尚往来,如果拒绝他的回馈,下一次他就会拒绝你的帮助。
程霖心想,或许自己寻找的只是一个理由,好比问题与答案,无论对错,起码要有。
赵麒泽终于松了口:[他生病了,不方便见客。]
[我去问问他,愿不愿意见你。]
又过去一个多月,赵麒泽才给他回复。他们约在医院门口会面,程霖差点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赵麒泽。
身形消瘦了很多,气质、言行举止,与几个月前相去甚远。
思忖间,病房门打开来,满头白发的女人笑容疲倦而温和,“是程霖同学吗?快请进。”
赵麒泽介绍,“这是我妈妈,姓夏。”
程霖见过夏宛澄,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保养得宜的女人竟然苍老成这副模样。他掩住内心的惊愕,礼貌地打招呼:“阿姨好。”
“你好。听说你在颂新读大学是吗?辛苦你跑这么远来探望小桥,先坐下来喝点水,我看看他醒了没有。室内比较热,你的外套脱了放沙发上就好。这里有纸巾,你擦一擦眼镜,都起雾了。”
病房布置是温馨的暖色调,活动区域十分宽敞,摆着沙发、茶几和电视,衣柜旁边放着轮椅和拐杖。厨房、卫生间、阳台一应俱全,配备两房,病床在大房间,小房间给陪护的家属休息。
“他醒着。”夏宛澄转出房间,笑容里多了几分喜色,“我跟他说过你要来,他在心里记着呢。这是给他的花吗?你可以带进去,亲自送给他。你感冒了吗?不感冒的话摘了口罩也没关系的。”
她絮絮叨叨,目光落向赵麒泽,“宝宝,爷爷奶奶他们快到了,去接一下。”
赵麒泽点头:“好。”
程霖踏进那扇门,脚步顿住,世界轰然倒塌。此后的无数个日夜,他都在庆幸自己坚持找寻那个答案。
程霖对夏明桥的印象还停留在毕业前白白胖胖的样子里,他还想着和夏明桥分享自己的减肥心得,让夏明桥不要浪费这一身好皮相,免得上了大学不讨女孩子喜欢。
他仔细算了算,也才五个多月没见。
“宝贝,你的朋友来看你了。”夏宛澄拉了张椅子靠近床边,让程霖过去坐,“小程,你和他说话的语速要慢一点……没事的,来,擦一擦眼泪,他看到你哭会不高兴的。”
程霖接过纸巾,哽咽着说:“不好意思,我……”
他擦干眼泪,深呼吸努力地平复情绪,走到夏明桥身边,笑容比哭还难看,“明桥……好久不见。”
夏明桥陷在床铺里,皮肤蜡黄,瘦得脱相,浑浊的眼睛转动,是呆滞又陌生地打量。
程霖还是崩溃了,哭得不能自已,分明是来探病的人,却还要病人家属反过来安慰他。
夏明桥不高兴,闭上眼睛不理人了。
赵麒泽挠他的掌心,“别装睡,要不要吃糖?”
夏明桥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赵麒泽忍不住笑,去拿置物柜里的糖罐子,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想吃哪种口味就眨眼睛。”
夏明桥今天想吃蓝莓味。
“你上次还嫌蓝莓酸,现在又要它。”赵麒泽吐槽,剥开糖纸投喂,“酸吗?”
夏明桥专心吃糖,没理会他。
赵麒泽轻捏他的手指,不依不饶道:“酸不酸?我还没吃过蓝莓味的呢,这最后一颗都给你吃了,你得跟我说说是什么味道。”
夏明桥看向糖罐,一眼就能看到好多深蓝色外皮的糖。
赵麒泽面不改色:“那些都是葡萄味的。”
夏明桥其实看不太清,很好骗,终于挤出一节短促的气音,“嗯。”
“嗯是什么意思?听不懂。太久不说话,语言能力会退化的,明天开始让爸爸妈妈从头教你学拼音。”
“……又闭眼睛,我等会儿就走了,你不抓紧时间多看我两眼,到时候想我想得睡不着觉,我可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