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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止戈 ...


  •   夜漏尽天破晓,开门鼓声传来,城门坊门依次打开,沉寂的渝州城却仍在梦魇中,浑浑噩噩不知吉凶。

      关鸿从房间走出,恰好遇上候在门外的谢观澜等人,便道:“时辰到了,我们走吧。”

      方苟抱着哭了半宿现下尤未睡醒的方枝儿:“马刺史会让我们这么轻易离开渝州城?”

      “他们现在巴不得我们出城呢。”关鸿洒脱一笑,负手阔步往外走去,身影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凛然决绝。

      “去留无意,吾自往矣!”

      紧张不已的崔铭登时睁圆眼睛,被这豪气干云的英雄气概激得心潮澎湃,仿佛只要有了这位大将军坐镇,便能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然而列队前行的时候,关鸿却跟着他们坐进了马车里。幸亏马车够大,不然还真装不下这么多人。

      崔铭顿时又紧张得有些尿急了。

      在队伍最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领首者是谁?

      自然是陈玄康。

      此时的他身带枷锁,毫无反手之力,被将士簇拥其中,已成众矢之的。

      接下来,便是引蛇出洞了。

      队伍自东城门而出,慢悠悠地一路向西朝泸州出发,半个时辰后便行至渝州城三里外的一座小山。

      忽然林间传来簌簌声响,树叶无风自动,飞沙走石咫尺难辨!随即数十道箭矢破空而出,霎时四面箭雨将赈灾队伍逼得进退无路——

      关鸿的一声怒喝响起:“冲!”

      一众人马肃然变色,马鞭急扬蹄踏铮铮,马车随之风驰电掣地掠过!坐在马车的人被颠得骨头都险些散了架。

      士兵挥刀断箭突围而出,倏然又见一群蓬头垢面目露凶光的山匪从四面八方挥刀杀来,数十精锐骑兵落于队伍末尾断后,护着粮车前行。

      在队伍前方的陈玄康惶恐惊呼,尽管有身边的将士保护,亦是左右支绌狼狈不堪。

      一把把利箭接连钉在马车车壁上,崔铭登时吓得惨叫,缩在椅子底下,方枝儿也跟着抽噎起来,方苟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捂住双眼。

      不远处突然传来更急更响的蹄声,连大地亦为之震颤——那是包裹了玄甲蹄踏的战马!数百的骑兵骤然出现,从对面的山坡疾冲而来!

      原来对面山头,竟然又埋伏了一群人!

      命悬一线的陈玄康如见救星,登时喜出望外,转瞬又突然色变,惊惶地看向马车。

      “都督在那,速速营救!”骑兵为首者号令一声,数百骑兵便冲进了战场。

      不曾想这群山匪在铁骑军刀之下居然尚有还手之力,两方交战一时势均力敌。

      然而骑兵之后还有数以千计的步兵紧跟而来加入战斗,山匪的大势将去。

      “快来救我!”陈玄康趁乱呼叫,离他最近的骑兵应声赶来——

      电光火石间,一支箭矢疾射而来,凌厉擦过陈玄康的左肩,将他整个人掼倒落马!

      “都督!”

      骑兵连忙翻身下马,扑向陈玄康,倏然又一支利箭迎面而来,骑兵只能闪身避开。须臾之间,陈玄康已被赈灾士兵包围,挟持在刀下。

      四周纷争已然平息,全部山匪束手就擒,夔州军将赈灾队伍包围其中,凛然相峙。

      看形势,夔州军分明胜券在握,然看定局,却是要不战而败——

      夔州五百骑兵三千步兵全为救陈玄康而来,陈玄康此时却被押在刀下,无能狂怒地斥道:“我明明飞鸽传书叫你们攻入渝州城营救,你们为何藏伏于这里?!”

      骑兵为首者惶然道:“这这这、这不是都督您所传的军令吗?”

      陈玄康瞪眼:“我——”

      “是军令。”提着长弓的关鸿从马车里出来,朗声对着一众夔州军道,“不过,是出自我之手罢了。”

      有人认出关鸿,惊呼:“归德将军?!”

      谢观澜也从马车里出来,淡声道:“我已上奏朝廷劾报夔州都督诸般恶行,不日便会押其入京候审,今日起夔州州府上下官员及将士俱革职待勘,不得有误。”

      “裁令未下,谢御史既领敕巡按山南东西二道,便有权暂代夔州诸事宜。”关鸿随即拿出夔州都督的鱼符,“如今他将夔州都督鱼符托付予我以号令夔州军,不知众将士可有微辞?”

      没人敢说话。

      “夔州都督在此,兵权仍在我手,你这是越俎代庖!”陈玄康冷笑着泼脏水,“归德将军,你的兵权没了便想来抢我的兵权,莫不是想要大权独揽拥兵自重?!”

      谢观澜睨他:“那你与鹤拓勾结,又是什么?”

      陈玄康顿时神情大变,疾言遽色:“这一切都是你无端构陷,我自会向朝廷一一辩白!”

      谢观澜冷笑道:“且等你进了京,再慢慢道个明白。”

      陈玄康此时不过强词夺理,骑兵为首者却都是他多年的心腹,知根知底,是以不由得胆怯,噤若寒蝉。

      一直泰然自若的关鸿这时突然道:“那你呢?韦伯山。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众人茫然地环顾四周,只听得一把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我既没有犯错,何来执迷不悟!”

      众人一惊,循声而望,只见被擒的其中一个山贼双眼赤红地瞪着关鸿,怒吼:“我没有错!是苍天无眼!”

      此人正是渝州折冲都尉韦伯山,此外所有山匪,竟全是折冲府士兵。

      关鸿叹息一声:“苍天有眼,却是亲眼见证你一错再错啊。”

      韦伯山兀自桀骜不驯,关鸿亦不多言,一扬手,赈灾队伍与夔州军皆听其号令。

      “回城——”

      至此,渝州城之乱平息。

      -

      数百士兵突然涌现在渝州刺史府外的大道上,惊得路人纷纷躲避,随后将偌大的刺史府包围住。

      为首将领破门而入,士兵纷纷涌进,小厮丫鬟惊叫逃窜。

      “奉巡按监察御史之令,捉拿罪臣马向松!其亲眷皆充入大牢听候发落,拒捕者格杀勿论!敢有隐匿者,以同罪论处!一应文书器物,统统封存!闲杂人等,立即退散!”

      半个时辰后,有士兵自长街而来禀报:“在折冲府柴房找到了藏匿的马向松!”

      将领扫了一眼被押解在刺史府前院的马家亲眷,挥手道:“统统押到州府,听候发落!”

      州府衙堂,谢观澜坐在堂上案前,归德将军在一侧随堂听审,方苟则站在他的身后。

      而堂下,陈玄康老神在在地跪着,暗地里却险些咬碎银牙。

      自见到堂上与归德将军站在一起的方苟,陈玄康便顿时明白自己被骗了——他本以为自己运筹帷幄,不曾想竟在阴沟里翻了船!

      “你私自调动三万兵马藏匿于鹫灵山,到底意欲何为?”归德将军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陈玄康目不斜视地盯着身前地板:“下官说了,泸州洪灾,流民众多易成匪患。渝州治所所在的梁州军分身乏术,渝州刺史便请我派兵协助治安。至于三万将士,不过是我有备无患,担心流民暴动成乱罢了,求将军明鉴。”

      方苟上前作揖:“小人有话要说。”

      谢观澜颔首应道:“说。”

      方苟当即娓娓道来:“小人方苟,本是坑头村村民,决口那日曾与村长一起到江堤筑竹笼石以固堤坝。那时小人曾在堤坝上目测过渝水水位,尚不及缕堤,然而当日酉时渝水便决口了。前后不过半日,渝水便淹过缕堤冲溃正堤,这怎么可能呢?是以决口之后,有幸逃过一难的小人去江堤周围察看,在离正堤不足一里地的马头山山坡上发现了石弩,上面有夔州军器坊的工铭!”

      大乾器工律有令,凡出自昶京及各州府器监及工坊之物须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1]

      关鸿顿时拍案而起,怒目逼视陈玄康:“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速速招来!”

      陈玄康气定神闲道:“下官对此事毫不知情。”

      谢观澜幽幽道:“泸州境内,荒山野岭,夔州军制之物莫名出现,陈都督一句不知情就能粉饰太平了?”

      “下官确实不知,谢御史此话该问马刺史。他以重金诱骗我派兵助其除暴安良,我一时贪心不足上了当,便将手下的人借与他遣用几日。至于他用来做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私调兵马是大罪,但依大乾兵防令所论,只要寻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由头,尚且罪不至死。可若是私通外敌,那毫无疑问便是夷九族的下场!

      陈玄康自然咬死不认。

      谢观澜便道:“可那石弩的轴心乃鹤拓所产的丽水玄铁,石弩乃夔州军制,又怎么会有此铁?”

      关鸿顿时色变,眼神锋利如刀地刺向陈玄康。

      只见陈玄康兀自八风不动,掷地有声地回辩:“既如此,那石弩便不是我夔州军制,定是那鹤拓人仿造!鹤拓人拙工利器,素来好仿造我大乾军备,这一点归德将军应当也是清楚的。”

      归德将军沉着脸不语,确实如此。

      谢观澜道:“可那石弩上留的是你们夔州军器匠的名讳。”

      陈玄康淡淡道:“证据何在?”

      方苟道:“就在合江县中。”

      “口说无凭,且将实证呈上来。”

      方苟只能对谢观澜道:“御史大可派人随我至合江县,我定能将石弩奉交公堂!”

      谢观澜不语,只是命人将陈玄康上镣蒙头带至衙堂之后,继而将马向松押上来。

      马向松作为渝州刺史第一次跪在此间,跟前是“冷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谢观澜,只能唯唯诺诺瑟瑟发抖,真真是天道好轮回。

      然而此时,那方苟竟堂而皇之地站在面前大放厥词:“决口之后,渝州传来消息说州府拨发三万石粮食赈济泸州,可我们苦等半个月始终颗粒未见,小人实在走投无路,便逃难来了渝州城,一路上不曾见过任何赈灾队伍的踪影!”

      方苟每说一句,马向松的脸色就煞白一分。他兀自挺直腰杆跪在地上,拱手悲呼:“州府人手不足,三万石粮食只能分成两批运送,齐别驾督办仓令执行,粮食确确实实运出去了啊!巡按的都水监丞更是随行最后一批赈灾队伍前往了合江县。至于为何迟迟未至,下官也不甚知情,许是当下水患频仍,水路不得行,山路亦受阻,故而脚程慢了些。又或是,遇到了山匪劫粮!谢御史有所不知啊,渝州去往泸州路上多有草寇贼莽作乱——”

      谢观澜道:“我已派人前往泸州查看,不日之后就有消息。是何缘故,届时自有分晓。”

      “求苍天明鉴啊!”马向松悲叹不已。

      谢观澜眼神示意方苟继续道来:“小人流落至渝州,得城南老孙头收留才保住一命。除小人外,还有成千上万流离失所的泸州百姓前来渝州寻求生机,可渝州的豪绅却公然高价卖粥,趁机驱民为奴!马刺史作为渝州父母官,竟然熟视无睹,纵容豪绅鱼肉百姓!”

      在场听者无不切齿拊心,然而这诛心之言,诛的却是马向松。

      只见他浑身微微发颤,腰杆已微躬,勉强拱着手道:“渝州豪绅树大根深,惯了恣意妄为,下官想管亦是有心无力啊。”

      方苟冷着脸:“是明哲保身还是同流合污,马刺史心知肚明。”

      谢观澜如今在上,旁边尚有归德将军坐镇,马向松不得不低眉顺眼,可不代表他能容忍方苟这个贱民一而再再而三地造次。

      马向松当即怒斥反驳:“尔等无耻流痞,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本官是何居心?你来渝州避祸,在本官治下得以安然度日,却不知感恩,还伙同刺史府上的夜香郎多次探查刺史府欲行那偷鸡摸狗之事!被本官识破后,转而公然以玄术之谈招摇撞骗,简直是无恶不作!”

      马向松急切地膝行两步:“谢御史也曾险遭蒙骗,可见此人颠倒是非的能力一般,望谢御史、归德将军千万不要轻信此人啊!他如今分明是恶意报复,陷害于我!”

      方苟气极,忍不住朝马向松逼近两步,竟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开口斥道:“你还敢提谢御史?我为泸州百姓讨公道而来,冒死向谢御史告密,反连累谢御史遭你攻讦,险送性命!为了灭口,渝州别驾、司马、折冲都尉先后替你害人,老孙头无端惨死,我与谢御史更是蒙冤受屈身陷囹圄!桩桩件件,全是马刺史你造的孽!”

      马向松傻了眼,他从未想过,曾经那个卑躬屈膝的鼠雀之辈竟然可以如此口若悬河言之凿凿地面斥自己!

      此时的方苟,竟然、竟然比堂上的谢观澜还要像一个大义凛然的骨鲠之臣!

      急喘几口气后,方苟又恨声道:“你所犯罪过,罄南山之竹亦未能书成,决东海之波也尚不能流尽![2]你求苍天明鉴,可知苍天只荫社稷之臣,你欺天罔上,蠹国害民,天亦恨不得降下五雷轰顶将你齑身粉骨!”

      面对如此滔天责难,马向松顿时百口莫辩,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冷汗沾湿衣衫。

      “不!不!我——”

      归德将军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如实交代吗?”

      马向松热泪盈眶,浑身抖如筛糠。他怆然摇头,无力地趴伏在地上,状若活蛆。

      须臾,他戚戚然抬头看向方苟:“……惊蛰前三日,有一江湖术士来找我,预言惊蛰那日会天降大雨,连绵十日,渝水疯涨,我渝州将迎决口之劫。”

      方苟微微色变,关鸿不可置信道:“如此你便信了?”

      马向松涕泪纵横,悔恨交加:“自然不信!我只将他视作招摇撞骗的恶棍直接打发了!可是自那日过后的第三日,大雨果真下起来了,连绵不休地下了几日几夜——如此下去,我渝州江堤难逃一劫!我惶惶不可终日,不曾想那个术士又来了,他对我说……说……”

      “说什么?”

      “说泸州尚在渝州上游,地势却更低,渝水若在泸州决口……渝州便可逃过一劫……”

      关鸿横眉怒指,手指都在颤抖:“竖子竟敢——”

      “我不敢啊!那可是遗臭万年的滔天罪过啊,我连想都不敢想!可是渝水若在渝州决口,我渝州百姓不保,我苦守数十年的基业也要毁于一旦,我岂愿渝州遭此浩劫!”马向松哭喊,“正当我进退两难绞尽脑汁之时,夔州都督突然现身我渝州,说什么、说什么他知道如何毁堤,可以控制决口缩小洪水肆虐范围……”

      “混账!”关鸿捶胸顿足,悲愤不已,“所以你们就去毁了合江县的江堤!一夜之间大半泸州被淹,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你们!你们如此草菅人命,死一千次一万次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谢观澜漠然视之,姿态冷酷无情如同高居森罗殿中断言生死的判官。

      他淡淡开口:

      “毁堤害民,此为罪一。”

      “贪赃枉法,此为罪二。”

      “结党营私,此为罪三。”

      “谋害使臣,此为罪四。”

      “诸多罪状,马向松你可认?”

      事到如今,马向松只能埋头痛哭:“一切都是陈玄康的阴谋!他先派术士前来谗言,后亲自诱骗我上当!毁堤、谋害使臣,这些统统都是他干的!与我无关啊!求御史明鉴!求归德将军明鉴啊!”

      关鸿不欲再看他一眼,命人将韦伯山押上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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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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