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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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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张悬有首歌叫什么来着,叫关于……”
万沁婷微微仰起头,在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手臂失控地挥舞,边走边回头看林歌。
“嗯?叫什么,关于什么来着?”她大着舌头追问不停,转过身后退着行走,直勾勾地看着林歌,眼底翻涌着各种情绪,醉汹汹的,有霸道,有委屈,有不服气。
林歌回头扫了眼林断,他正听罗秋蘅讲着师大数学学院的各种奇人异事,两人聊得似乎挺和谐,他伸手把林断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万沁婷还在那边不依不饶地追问,身后就是一个下水井盖,林歌走过去又拽了她一把,“你喝多了,我给你叫个车。”
“我没喝多……”万沁婷挣开他的手臂,嘴里嘟囔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林歌有些头疼。
四个人在举杯之后又要了好几瓶啤酒,毕竟过年就图个热闹,除了林断没碰,其他三人都喝了许多,但只有万沁婷醉了。出来后快九点,学校周围没什么行人,大家就沿着马路散步消食。
到P大校门,罗秋蘅和三人交换了电话号码,挥手告别,表示之后再约。临走前,他伸手拍了拍林断的后背。
“走了,林断。”
林断一直目送着罗秋蘅走远,目光沉沉。
路的另一边,万沁婷十分豪迈地坐在街边,手肘撑着膝盖,手背顶着额头,垂着头闷不作声,一头柔顺黑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喉咙里发出强忍不适的声响。
“想吐?”林歌双手揣在兜里,站在她面前,眉头紧紧皱着。
万沁婷摇了摇头,小声说:“想喝水。”
“没有,回家喝去,”林歌伸出手,“把你手机给我,我给你家里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闻言,她抬起头,眼神空茫,眼底氤氲着室外冷气凝结成的水雾,遮住了那一层难过。她愣愣地,盯着林歌看了很久。
望了好一会,她开口拒绝道:“不用,我自己可以。”万沁婷撑着地站起来,脚步有些趔趄,摇摇晃晃地扶着路灯杆站稳,“天冷,你赶紧带你弟弟回宿舍去,别在这儿傻站着。”
她缓慢往前走,嘴里还在叮嘱:“祝你们,新年快乐,学业进步,身体康健,事事顺心……咱们都要开心!咱们都要快乐!”
“哥?”林断走过来,扯了扯林歌的袖子,林歌回头看着他。林断指着万沁婷,说:“这样可以吗?”
当然是不可以的。
沉默了会,林歌开口:“她家在不远处的教职工家属院,我去送她。你……”
林断迅速领悟精神,忙说:“好,那我先回去,在宿舍等你,你快去吧。”
林断接过宿舍钥匙,进了校门。林歌慢步跟在万沁婷后面,约莫十米的距离,看着眼前那虚浮摇晃的身影,他心里叹了口气。
放假的校园没什么人,很安静。
林断进便利店买了些洗漱用品,提着袋子走进宿舍楼。刚踏上台阶,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一看,是罗秋蘅的短信。
【林断,能见一面吗?】
林断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楼道的感应灯灭掉后,那点透过小方块的屏幕光映着他紧紧皱着的眉头。直到手机也熄屏,林断才抬脚上楼。
在这干冷的冬夜,在整个世界都躲进夜幕里的时候,一栋在干枯枝丫庇护下的宿舍楼里,楼道只有墙边的应急灯发出了亮光。
那点青荧荧、忽远忽近的小光点在林断视线里荡来荡去,像一艘夜巡的小船,船舱里点着一支支迎风摇曳的小蜡烛。
他想,他可能是米酒喝多了,醉了。
拧动钥匙,推门,开灯,再关门。林断熟门熟路地坐在林歌桌前,坐了一会后又趴在桌子上看着眼前他哥的一摞专业书发呆。
脑袋昏昏沉沉的,心口堵得厉害。不能任由情绪低落下去,他决定先去洗个澡。
拿上新买的毛巾和自己带着的换洗衣物,浴室里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暖气很热,热水很足。林断赤身裸体,伸出手,怔怔地看着湿润的手心。
“把你手里的刀给我!”
“林断!你听见没有,快给我!”
“林断!”
……
林断大口呼吸着,蒸腾的热气挤走了所有的氧气,他蹲下身,把头埋在臂弯,用力抱紧自己。
水流顺着纤细笔直的小腿而下,打着旋地流进下水道,卷走了那些压抑的呜咽。
等擦着头发走出来的时候,正巧遇见林歌回来。
林歌上下打量着林断这套深灰色秋衣秋裤,说:“穿这个睡觉?”
“嗯,没带睡衣。”林断递给林歌一杯水,不那么烫,驱寒刚刚好,“喝点。”
“刷牙了?”林歌接过水,递给林断手里的袋子,“给你买了热橙汁。”
“……”林断赶忙闭住满是薄荷味儿的嘴巴,含糊道:“没刷呢。”
没忍住笑了一声,林歌仰头喝完水,把杯子放在桌上,抬头扫了床铺,“我去铺床,你在下面做作业或者看会书。”
这么魔鬼,林断刚咽下一口甜蜜蜜的滋味,顿时拧起眉毛看向林歌,心道,不是吧。
林断竭力维护自己的假期权益,很是叛逆的坐在椅子上没动。他抬头看着林歌跪在另一张床上铺床单,套被套。
“不是说睡你的床吗?”
林歌捏着被角,胸口堆着一团乱七八糟的被子和被套,手忙脚乱中慷慨而绝望地给了他一个眼神:“你是对自己的体型有误解,还是对我的体型有误解?”
闻言,林断微怔。
林断很瘦,但再瘦也是一个177的大男生了,遑论他哥目测该有185,身材很是健硕。
他谨慎地用眼睛刚开发出来的x光功能扫视着他哥的身体,又看了眼那1.2米宽,只有薄薄一层床板的床,最终得出结论:“我来套吧。”
“……”
林断起身上前,抬手捏着林歌的脚踝,轻轻拽了拽,“下来吧,我来。”
“……”
诡异的寂静中,林歌沉默着下床,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他神色肃穆,像法院门口趴着的石狮子一样,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林断轻巧灵活的手法。
林断被他盯得发毛,用了十成十的功力迅速套好铺平,手心摸了摸平展的床铺后,给他哥投去了个“求夸”的眼神。
林歌移开目光,掏出林断书包里的卷子,淡淡道:“下来做题。”
“……”
挣扎无果,林断穿着秋衣秋裤,踩着塑料拖鞋,顶着一头乌云,咬牙切齿地在书桌前做数学卷子。
林歌则拉来一把椅子,面朝林断坐着,手里翻看着新一本的《故事会》,津津有味。
什么烂俗读物……林断怨气比鬼大,无差别攻击所有肉眼可及的事物。
深夜,宿舍里外都十分安静。不大的空间里只有笔尖在纸上写字的声音。
十一点半的时候,林歌接过卷子批阅,手里转着一根红笔,姿态闲适,林断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有些紧张。
红笔又一次无情地打上一个错号后,林歌突然开口:“你觉得罗秋蘅这人怎么样?”
林断一愣,他手指下意识地捏住衣服下摆,好半天才开口:“挺好的。”
“之前认识?”
这话问得更是直接,林断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否认道:“不认识。”
“嗯。”林歌点了点头,在卷子上写上最终得分,起身拍了拍林断的肩,“考得不错。”
林断心下一喜,接过卷子一看,扑面而来一个大大的102,红色字迹颇为血淋淋地陈述着他哥刚刚的阴阳怪气。
“哥。”林断凄凄地叫了一声,回头看着走进浴室洗漱的林歌,捏着卷子跟了上去,“我今晚喝了米酒,脑子不太灵光。”
推开浴室门,看见他哥双手交叉,正脱了一半衣服,露出的腹肌紧实有力。两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对视了一会,而后“砰”的一声,门被林歌甩上了。
林断揉着鼻子,坐回桌前默默改正错题。
关灯上床,躺进被窝,可能是认床,也可能是别的,林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又一次的翻身导致床板发出了“咯吱”声后,林歌幽幽开口道:“睡不着就下去学习。”
林断吓得赶忙立正躺平了。屏气凝神了几分钟后,他偏过头,看着对面模糊隆起的身影,说:“哥,你之前做的那个梦里,我是什么样子的?”
窗帘没有拉严实,楼下路灯通过缝隙透进来些光,勾勒出室内物体的轮廓。
林歌睁开眼,也没有丝毫睡意,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天花板。
林断以为林歌睡着了,翻了个身对着墙,独自面壁思考人生。谁知身后突然传来很轻的声音。
嗓音有些沙哑,在安静的夜晚里,低沉缓慢的气音让人觉得特别踏实。林歌笼统地回答了几分钟前林断的问题。
“是个很好的孩子。”
林歌本来想按照故事说“女孩子”的,但大晚上的也不想逗林歌,这人太好骗,闹起来影响睡眠。他想了想,又自己艺术加工了一下:“而且学习很努力,特别黏人。”
懂了,这是在委婉劝学。林断猛地转过身,崩溃道:“我在学了!”
崩溃完,有些后知后觉地品味着“黏”这个字的含义,顿时就有些不好意思。声若蚊蚋道:“我也没那么黏你……”
林断很独立的,自己一个人可行了,所以他拒绝这个评价。
“嗯。”林歌哑着嗓子懒懒回应。
不黏人,不黏人跑北京来,不黏人吃饭时盯着万沁婷审视打量。
他闭着眼睛养神,随意问道:“说说你以前的事?”
这是一年来林歌第一次问到林断的过去。从他来这个家的第一天,再到今天,林断时刻都在回忆以前,夜里闭上眼都是过去的一点一滴。
但此刻情绪翻涌上来,堵在他心口,让他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沉默了一会,林断简短道:“就和大家差不多。生下来,长大,念书上学,吃喝拉撒。”他顿了顿,接着说:“家里人出事死了以后,我在收容所和养老院分别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就被联系着送到爸这里来了。”
语调平静,语气自然。过去的15年就由几句轻飘飘的话语概括,苍白无力,冰冷无情。林断不由得出神,他联想到了灵魂的重量。
他之前听一个人说过,从前在某地有某些人做了一个实验,他们聚集在一起,守候着一个进入弥留状态的人,在他快要断气之前和刚刚死去之后各秤了一次体重,结果发现前后相差若干毫克,证明人的生命确实有灵魂存在。那若干毫克便是灵魂的重量。
这样的实验和结论未免有些草率,他当时心想,人的身体随时都在散发汗气,那位被实验者死前可能因为紧张或者痛苦而忙得满头大汗也说不定,损失掉的若干毫克并不能全记在灵魂的账上。但是说这事的人来自一个热衷精神生活的家庭,若不能证明“人类确有灵魂”一事,也许会带给他心理上极大的恐慌,因此林断便对他表达了自己的坚信不疑。
林断心想,如果自己的演技还可以的话,相信当时在他闪烁的眼神中,大概也曾经短暂地发散出一丝信仰的光辉吧。
林歌沉默了会,接着翻了个身,看着林断的床。
“你之前也是贵州的?”
黑夜里,两个人看不清彼此的眼神,隔床对望。
屋外刮起的风拍打着窗户,哗啦啦作响。林断滚了滚喉咙。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