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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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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后的第一个清晨,程予乐在陌生的床上醒来,花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阳光从未拉严的窗帘缝隙中斜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公寓很小,一室一厅,但采光很好,最重要的是——完全属于他自己。
他赤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楼下艺术区的街道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几家画廊正在准备今天的展览,行人三三两两。空气中飘着咖啡和新鲜油漆的混合气味。
厨房里,程予乐笨拙地操作着新买的咖啡机。在许彦家时,这些都由保姆打理。黑色的液体缓缓流出,香气弥漫开来。他端着杯子走到客厅,那里堆着几个还没拆封的箱子。
其中一个箱子上标着"画具",程予乐小心翼翼地打开。最上面是一叠素描本,他随手翻开最旧的一本——大学时期的习作,稚嫩但充满灵气。翻到中间时,一张照片滑落出来。
照片上是二十岁出头的自己,站在美术学院门口,身边是几个同学。程予乐拿起照片,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模糊的侧影——高挑的个子,熟悉的轮廓。他的呼吸一滞,将照片凑近细看,但那个身影太模糊了,可能只是错觉。
咖啡杯旁的手机振动起来。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希望新居舒适。有空欢迎来我的工作室看看。——苏瑾"
程予乐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他没有给过苏瑾自己的号码。犹豫片刻,他还是回复了:"谢谢,怎么知道我搬出来了?"
回复几乎立刻到来:"艺术圈很小。下午有空吗?"
程予乐看了看墙上的日历——今天除了整理新居,确实没有其他安排。但他还是回复:"在准备画展,时间不多。"
"不会耽误太久。只是想听听你对展陈的建议。三点我派车来接你?"
程予乐抿了一口咖啡,苦涩中带着微酸。去见苏瑾似乎是个糟糕的主意,尤其是在许彦明确警告之后。但另一部分的他却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个与自己有着奇妙联系的人。
"好。"他最终回复道,然后将手机反扣在桌上,仿佛那是个会咬人的小动物。
下午两点五十分,一辆黑色轿车准时停在公寓楼下。程予乐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还微微有些湿。他犹豫了一下,又返回镜子前抹了点发胶。
"程先生?"司机是个和蔼的中年人,"苏先生让我接您。"
车程不长,但足够程予乐后悔三次自己的决定。当车驶入一片幽静的别墅区时,他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苏瑾的工作室是一栋独立的现代风格建筑,玻璃和钢材结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门没锁,程予乐轻轻推开,喊了声:"有人吗?"
"楼上!"苏瑾的声音从某处传来。
室内空间开阔,一楼似乎是会客和展示区,几幅大型画作挂在墙上,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给一切都镀上了金色。程予乐不由自主地被最近的一幅画吸引——那是一幅半抽象的城市风景,笔触狂放却精准,色彩浓烈得几乎要从画布上流淌下来。
"喜欢吗?"苏瑾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程予乐转身,发现苏瑾从楼梯上走下来。今天他穿着黑色T恤和工装裤,手上还沾着颜料,看起来比之前见到的任何一次都更随意,也更真实。
"很震撼。"程予乐诚实地回答,"尤其是光影的处理方式。"
苏瑾微笑:"五年前的作品了,现在看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他示意程予乐跟上,"来,看看我最近在准备的个展作品。"
二楼是真正的创作空间。画架、颜料、半完成的作品随处可见,却乱中有序。空气中弥漫着油彩和松节油的气息,程予乐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世界上最令人安心的味道。
"这部分是下个月要在柏林展出的新系列。"苏瑾指向右侧墙面,"还在调整最后的细节。"
程予乐走近那些画作。与楼下那幅的狂放不同,这个系列更加内敛,色调以蓝灰为主,描绘的是各种形态的水——雨滴、溪流、海浪。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每幅画中都隐约可见的人形轮廓,仿佛观者透过水幕在看一个模糊的身影。
"这些……”程予乐突然哽住。这些画的风格,尤其是水的表现手法,与他自己的作品惊人地相似。
苏瑾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惊讶:"怎么了?"
"没什么。"程予乐摇摇头,"只是觉得……很熟悉。"
苏瑾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指向角落里的一个画架:"那幅还没完成,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是一幅双人肖像的草图,两个侧面轮廓几乎相贴,却看不清面容。程予乐凑近观察构图,突然注意到画架旁钉着几张参考照片——其中一张赫然是他自己在某次展览开幕式上的侧影。
"这是……我?"程予乐指着照片,心跳如鼓。
苏瑾没有立即否认:"你很适合作为模特。那种安静的气质……"他顿了顿,"当然,如果你介意,我不会用。"
程予乐不知该如何回应。一方面,被这样一位艺术家选中作为模特是种恭维;另一方面,这又让他想起许彦的话——他只是个替代品。
"我带你来看的不是这个。"苏瑾似乎察觉到他的不适,迅速转移话题,"是展陈方案。"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讨论着灯光角度、画作排列和参观动线。程予乐逐渐放松下来,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纯粹专业的交流。苏瑾对他的建议非常重视,几次修改方案采纳他的意见。
"你眼光很准。"苏瑾最后说,"比我的策展人还挑剔。"
程予乐微笑:"只是直觉。"
"最好的艺术批评就是直觉。"苏瑾看了看表,"饿了吗?我叫人准备了晚餐。"
直到这时,程予乐才注意到窗外天色已暗。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与苏瑾相处竟如此...轻松。这与和许彦在一起时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截然不同。
晚餐在工作室的小露台上进行。简单的意面和沙拉,配一杯红酒。夜风轻柔,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星辰。
"许彦找过你吗?"苏瑾突然问道。
程予乐手中的叉子一顿:"前几天来过电话。"
"他说什么?"
"大致是让我离你远点之类的。"程予乐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说你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苏瑾轻笑:"什么目的?"
"他没明说。"程予乐抬头看向苏瑾,"所以……你有吗?"
月光下,苏瑾的眼睛深邃如井:"有。但可能不是他想的那样。"
两人对视片刻,程予乐先移开了目光。夜风突然变得有些凉。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程予乐站起身。
"我送你。"苏瑾也站起来,"下周有个艺术讲座,主讲人是林珊,你认识吗?《当代艺术》的主编。"
程予乐点头:"久仰大名,但没见过。"
"她邀请我参加对谈环节。"苏瑾递过一张邀请函,"如果你有兴趣……"
程予乐接过卡片:"我会考虑的。"
回程的车里,程予乐望着窗外飞逝的灯光。今天发生的一切既真实又虚幻。苏瑾的工作室,那些画,晚餐时微妙的气氛……还有那张照片。他摸出手机,发现许彦的五个未接来电和三条短信。最新一条写着:"我知道你去见他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调查什么。"
程予乐皱眉。调查?苏瑾在调查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程予乐全心投入画展准备。新公寓虽小,但有一面足够大的墙可以让他钉上作品草图和进度表。林珊意外地打来电话,不仅确认他参加讲座,还邀请他写一篇关于当代水墨的评论文章。
讲座当天,会场座无虚席。程予乐坐在中排,看着台上的苏瑾与林珊侃侃而谈。苏瑾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装,谈吐优雅又不失锋芒,与工作室里那个满手颜料的艺术家判若两人。
"所以您认为传统水墨在当代艺术中的定位是什么?"林珊问道。
"不是定位,是对话。"苏瑾回答,"传统不是用来供奉的标本,而是活的基因,需要与当下碰撞、融合,甚至对抗……”他的目光扫过观众,在程予乐身上停留了一瞬,"就像最近程予乐先生在白空间即将展出的那组作品所尝试的那样。"
全场目光突然转向程予乐,他措手不及,耳根发热。林珊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哦?程先生也在这里?能否分享一下您的创作理念?"
在工作人员的示意下,程予乐接过递来的麦克风。起初声音有些发抖,但谈到艺术时,他很快找回了自信:"正如苏先生所说,我的尝试是将传统山水画的'留白'概念转化为当代语境下的'缺席'叙事……”
讲座结束后,不少人来与程予乐交谈。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小有名气——多半是因为苏瑾的提及。林珊热情地邀请他为杂志供稿,几位画廊主也表示有兴趣参观他的个展。
人群渐散时,程予乐发现苏瑾站在不远处的落地窗前,正与一位老者交谈。他犹豫是否应该过去道别,却见苏瑾向他招手示意。
"这位是故宫博物院的徐老,专攻古画修复。"苏瑾介绍道,"徐老,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程予乐,他的水墨观念很有见地。"
徐老和蔼地点头:"年轻人不错。苏瑾很少这么推崇别人。"
程予乐惊讶地看了苏瑾一眼,后者只是微笑:"实话实说而已。"
等徐老离开后,会场已几乎空无一人。工作人员开始关灯,只剩下他们所在的角落还亮着。
"谢谢你今天的推荐。"程予乐说,"没想到你会提到我的展览。"
"为什么没想到?"苏瑾靠在窗台上,"你的作品值得被关注。"
月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地上画出几何形的光斑。远处隐约传来工作人员锁门的声音。
"我们好像被忘了。"程予乐笑道。
苏瑾看了看表:"有后门。不过在那之前……"他突然站直身体,做出一个夸张的邀请手势,"程先生,愿意跳支舞吗?"
程予乐失笑:"这里?没有音乐。"
"谁说需要音乐了?"苏瑾已经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腰,"月光就是最好的旋律。"
这太荒谬了。但他们确实在空荡的展厅里缓缓移动起来,月光下的影子交织在一起。程予乐能闻到苏瑾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些许颜料的苦涩。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偶尔踢到散落的宣传页,发出沙沙的响声。
"你知道吗,"苏瑾轻声说,"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拍卖会上。"
程予乐脚步一顿:"什么?"
"十年前,中央美院毕业展。"苏瑾的声音很轻,"你在角落展区,画的是水墨抽象系列。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程予乐的心跳漏了一拍:"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苏瑾松开手,后退一步,"那时候人很多。我只是其中一个观众。"
工作人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手电筒的光束:"还有人吗?我们要锁门了。"
"该走了。"苏瑾拿起外套,"我送你回去。"
回家的路上,程予乐一直想着苏瑾的话。十年前?他们真的见过吗?为什么苏瑾记得,自己却毫无印象?
车停在公寓楼下,程予乐道谢后正要下车,苏瑾突然说:"许彦在调查我家族的事情。小心他。"
"什么意思?"
"意思是……"苏瑾犹豫了一下,"别完全相信他告诉你的关于我的任何事。"
程予乐想问更多,但苏瑾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微笑:"晚安,程予乐。讲座很成功。"
躺在床上,程予乐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许彦:"明天中午,老地方见。有重要的事告诉你,关于苏瑾。"
程予乐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最后只回了一个字:"好。"
窗外,一轮满月高悬。程予乐翻身起来,从抽屉里找出那张毕业照。他仔细看着角落里那个模糊的身影,试图找出与苏瑾相似的特征。但照片太旧了,细节早已模糊不清。
唯一清晰的是那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在遗忘什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