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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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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晚,”陆为时坐卧在床,温柔又虚弱地朝江晚笑一下,声音微哑,轻轻慢慢地喊他的名字,“你觉不觉得,这个天气很适合睡回笼觉?”
江晚已经坐回小木凳,正无意识玩陆为时头发,闻言手顿一顿,看起来就像是抚了抚他头顶:“嗯,你睡,我陪着你。”
陆为时仍注视着他,左脸凹进浅浅的一个窝,眼里盛着隔窗帘透进来的清光:“你上来陪我,好吗?”
“……”江晚扫他一眼,想答应,又克制住,缓缓回绝,“不好。”
“不好!?”陆为时冤屈质问,“你说爱我是不是骗我的!?”
江晚望向他颈脖处,那簇再也没有生长过,色泽黯淡了许多的桐花,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偏头:“……明知故问。”
“那你为什么不肯陪我睡!?”陆为时右手无力垂耸地捂在胸前,一副喘不过气,马上就要心脏病发作的样子,痛心疾首,声嘶力竭,“难道是我不具备让你睡的潜质吗!?是我没有让你睡的欲望吗!?”
他手背血管处还插着一根粗大的滞留针,针管周围泛着红,淤青一片,其余地方皮肤紧贴着骨头,白到发灰,如同枯枝一般,那些蜿蜒着,边缘粗糙不平,狰狞恐怖的伤疤更是显得惊心触目。
尽管知道陆为时右手已经失去知觉,可见他做这样大幅度的动作,还是会下意识替他觉得疼。
“你……”江晚微微抬手,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陆为时泫然欲泣:“我明白了,其实你根本不爱我,你都不想睡我。”
江晚目光复杂又无奈,终于忍无可忍,也提高音量:“你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管子,我怎么陪你睡!?万一压到哪里,不舒服的不还是你!?”
“怎么会,只是睡一起,又不做别的事。”陆为时不以为然,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江晚上来。
他花瓣唇狡黠地翘起来,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期待,模样像一只病得毛色黯然,却仍然漂亮的狐狸。
江晚却目光警惕,像在看豺狼:“不了。”
“好吧,”陆为时看起来有些受伤,惋惜地叹一口气,“好冷啊。”
江晚:“?”
陆为时:“冷得我都有些不舒服了。”
江晚:“……”
“哪里不舒服?”生意场中雷厉风行,说惯了强硬话的江总态度徒然软下来,自知理亏,底气不足地哄他,“我给你暖暖,行不行?”
“这里,一刺一刺串着疼,好像有蚂蚁在爬,”陆为时指节在胸膛处点一点,“而且五股线好像掉了,我调位置不方便,你帮我看看?”
五股线就是粘在病人胸部,用于观测患者心电图波动的那个东西。
江晚无奈,站起俯身往前,小心翼翼避开那些错综复杂的管子,拨开他胸口的病号服,凑近了仔细检查:“……是有些松,可还没有掉。要不然……还是按铃叫护士来看看。”
“阿晚,你耳朵好红,”陆为时掀掀眼皮,带着笑意一仰头,嘴唇就堪堪碰到江晚凑过来发烫的耳垂,“你真不知道我打的什么主意啊?”
怎么可能。
这傻子的算盘珠子都快直接蹦到他脸上了。
耳垂是个敏感地儿,体温交换的感觉是奇异且暧昧的,尤其他们彼此之间,还带着爱。
这下江晚红的就不止耳朵了,抽回徘徊在他胸膛周围的手,迅速想走,却被陆为时手疾眼快一把拽住衣领:“……阿晚。”
他声音回响在耳边,虚哑却也十足蛊惑:“来,睡,我。”
“……”
江晚天生薄情,又尤为慕强,不易被打动,直到现在,也就只有眼前这么一个真正走入了他的眼的人。
金堂玉马的纨绔子弟见的花样多了去,存在骨子里风流轻佻的意蕴,真能将人撩得三魂五道。
他学长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
江晚实在也是……没有应对的经验,手足无措间忽然觉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似乎也情有可原。
紧张慌乱之中,江晚猝不及防,竟被拽得一个失衡,往前倾倒。
而陆为时身体虚弱,什么力气都没有,承接不住江晚的重量,只能搂着他,随他一块儿倒下去。
等回过神,江晚已经摔在陆为时胸膛。
横亘在陆为时身上的那些管子触感冰凉,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有点硌人。相比这些,江晚最先感受到的,其实是他的心跳,沉重迅速,像是急促密集的鼓点。
心电观测仪瞬间报了警。
医院上下都是陆为时的朋友,值班的护士着急忙慌推门进来:“小陆医……”
定眼看见画面,护士嘴里的话卡了壳。
昏黄病房里两个人动作歪扭地躺成一团,不知道在干嘛,也看不清哪个是江晚哪个是陆为时。
江晚不自觉从他下颚与肩膀的空隙里,将脸用力往枕头埋了埋。
“陈姐,我没事,”陆为时的声音幽幽传来,“你先出去,带上门。”
“……哦,好。”听惯了医生话的护士如获赦令,立刻关门出去了。
门关以后,江晚咬牙切齿:“陆!为!时!”
“快上来。”陆为时不依不饶。
“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傻子这么烦。”江晚皱眉。
“上来嘛。”陆为时说。
江晚:“……只能躺着。”
“只是躺着,”陆为时奸计得逞,开怀大笑,“什么都不做,真的,我是正经人。”
或许是这些天事务繁多,一直不眠不休连轴转太累的缘故,江晚居然真被这傻子哄上了床。
这家附属医院的专长项目不少,设立的实验楼会专门配给临床受试者独立病房,病床比住院部的普通普通病床要大一些,不过由于历史悠久,所以仍旧是手动模式。
手动病床的架构设计以方便调整为原则,支撑架子的连接处设计得相对较松,以便护理人员或患者本人通过手动摇杆调节床面的各个部分。
也因此,病床架子很松垮,躺起来感觉摇摇晃晃的。
陆为时体温低,被窝里多了个江晚,明显暖了不少。
江晚头一次躺病床,朝天花板愣愣看了一会儿。
“在想什么,”病床不算大,一个人宽敞,两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了,他们皮肤贴着皮肤,因此陆为时能敏锐察觉到他情绪,“我们阿晚怎么又不高兴了?”
“……这里的床没家里舒服。”江晚淡淡说。
跟陆为时欲哭先笑不一样,江晚是越难过就越面无表情的类型。
陆为时于是立马知道了他在悲伤什么,偏过头注视他,左手揉揉他的脸:“知道我要在这里睡很久,心疼我啦?”
“……”江晚硬邦邦地说,“我就是发表一个评价。”
陆为时没管他的口是心非,笑眯眯地安慰:“等做完手术出来,我就能跟你一起回家里去睡了。”
江晚“嗯”一声,对陆为时不久以后的心脏置换手术,既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
“这是由我主导的研究项目,”陆为时温声问他,“起码在医学方面,陆为时是个天才,对吗?”
江晚:“嗯。”
“我说过要陪你很久,就不会食言。我不会有事,你相信我的能力的,对吗?”陆为时问。
江晚:“嗯。”
“我一直觉得,绝症患者的家属和爱人都很伟大,心理上要承受的压力,其实并不比患者生理所承受的痛苦要少,”陆为时亲了亲他,“对不起啊……阿晚,一直要让你承担失去我的难过。”
江晚下意识摇头。
陆为时:“阿晚,谢谢你爱我啊。”
江晚:“……嗯。”
陆为时指腹轻轻往他眼角一抹,逗他:“完了,我们家霸道冷酷总裁变成爱哭鬼了。”
窗外风雪依旧。
江晚这辈子都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跟某个人在漫天大雪中窝藏一隅,无所避讳地抱着流泪。
在这个,主流旋律不允许消极悲观,不善待真诚温良存在的社会里。
在这个,讲究圆滑与忍耐,每个人都在权衡利弊,互相试探,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的时代里。
在这个,疯狂腐败,浑浊混乱,麻木不仁的世界里。
自私自利,自我自负如他,竟然还能遇到像陆为时这样的人。
原来谢谢,对不起,我爱你,这些话,不仅只能存在于,笔墨文字和心间,还能大方直接地向对方表达。
在爱意稀缺的人间,居然有人亲身教会他什么是爱。
实在是,很幸运的事。
这一刻江晚难得感激起了命运:“陆为时。”
“我在。”他回。
“我能不能,听一下你的心跳?”江晚问。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陆为时说,“你想干什么都行。”
于是江晚再次伏在了陆为时的胸口前。
陆为时病成这样,心跳大抵是不太健康的吧。
但心脏跳动的声音从胸腔深处涌出,震动空气,触及江晚的耳膜,让江晚引发一种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错觉。
真好。
江晚想,医院是缩小的人间,悲喜如戏剧般频繁上演,他学长当了这么多年医生,一定已经亲眼目睹过人性的复杂与世态的凉薄。
可即使如此,陆为时却仍能最初的纯粹与清澈,拥有如此炽热鲜活的心跳。
“我很高兴。”江晚枕在他胸膛,缓缓说。
“高兴什么?”陆为时回应。
江晚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孤独其实是人类这个种族的宿命。因为人们独自来到世界又独自死亡,情绪想法永远无法全然相通,在从生到死这条路上,或许能够遇到同行的人,维持一段难得的感情,可要么生离要么死别,结局总会分散,一个人终究还是会回到一个人。”
陆为时听出他早已习惯孤寂的言语,心疼地搂紧他。
“我很高兴我可以爱上你,”江晚有些克制地与陆为时对视,眼底带着认真理智的爱,“所以你也不要总是害怕我会难过。”
“能够在这段路上和你相爱,已经是很值得我高兴的事,”江晚说,“没有人会因为失去的难过而后悔跟某个人相遇,如果难过来源于爱,那难过又怎么样呢?一直很好的人无论活着还是死了,真实还是虚假,都值得去爱。”
“对我来说,你就是这样的人,”江晚告诉他,“无论手术结果怎么样,都值得我去爱。你不要老跟我说对不起,我是心甘情愿的。就像即便你知道老师会很早离开你,但就算再来一次,你也还是会选择当老师的孩子一样。”
江晚:“认识你我很高兴,陆为时。”
“我也一样,”陆为时忍不住亲他,“阿晚,认识你我也很高兴。”
没有人不会感动于,一颗赤诚的真心,与一份真挚的爱。
由爱浇养灌溉成长的陆为时珍惜更甚。
这个季节的世界阴寒潮湿,病房的气氛却在交织里鼻息间,炽热到抵死缠绵。
“阿晚……”路为时忍不住轻轻在他下唇咬一口,亲了又亲,“我爱你。”
“我也……唔,陆为时!”江晚眉尾一扬,炸了,“你刚才答应我什么!别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