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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厦园 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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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锐这房子是酒店式公寓,离双子塔真的很近,即便绕道学校门口买了盒药,车程也没超过五分钟。
他把自己的T恤和短裤拿给宁知然当睡衣穿,码数稍大,裤腰松松地挂在胯上。宁知然洗过澡吃过药,倒头就睡,可大概是药效上来胃里又空,不久就开始发作,疼得他在床上打滚。
次卧有单独的浴室,但是宁知然神智不太清楚,忘记了。于是当夜凌晨三点,他冲出房门,转了一圈没敢确定卫生间在哪,最后趴客厅的垃圾桶上,吐了。
他没吃东西,只能吐酸水,反应剧烈到像要把内脏呕出来,生理性泪水糊了满脸。
一片混乱中,客厅灯亮。顾承锐眯起眼睛,看到宁知然赤着双脚,光裸的膝盖跪在大理石地面上,抱着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
他给酒店前台打了一个电话,回房找了一条薄毯子,倒了一杯温水,灌了一个热水袋,又拆了一包湿巾。
做完这些事,宁知然的呕吐也暂告一段落,顾承锐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肩。
宁知然含混地说:“姐,我没事。”
顾承锐:“……你但凡叫声我想听的呢?”
宁知然一个激灵,这才醒神,转脸:“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顾承锐摇摇头,拿湿巾给他擦眼周和嘴角。
“小心,”宁知然挣扎着想躲开,不知道自己刚刚有没有把呕吐物弄到身上,“很脏。”
顾承锐不在意,擦完扔掉湿巾,伸手:“地上凉,去沙发坐。”
宁知然稀里糊涂地被他抱起来,蜷到长沙发一角,裹上毯子。顾承锐示意一下,他本是要让宁知然接过热水袋,谁知道宁知然就愣兮兮地当着他的面撩起了T恤下摆,由于裤腰不合身而露出内裤边缘,以及雪白平坦的小腹。
顾承锐失语,像走在路上突然被流浪猫翻肚皮,只得将热水袋塞进他怀里,然后再隔着衣服轻轻按上去。
宁知然莫名其妙给他揉了一会儿,忽然顾承锐问:“你洗完澡没擦干?”
“嗯,”他闷闷应了一声,“太累了。”
顾承锐顿了顿,说:“不仅会打结,还会头痛。”
宁知然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前半部分主语是“长毛猫”,后半部分主语才是“人类”,疑惑:“?”
顾承锐起身,离开片刻,找来吹风机:“我给你吹吹头发。”
像是怕声音太大把猫吓应激,风力只开了最低档,顾承锐一只膝盖跪在沙发上,另一条腿撑在地上,比斜靠的宁知然高出一截,将风筒对准发根,一手扣在他脑后,五指深深陷入他轻软如绒毛的发丝中。
碎发的稍拂过发红的后颈,大概是洗澡时稍有一点用力,皮肤敏感,有些痒痒的。
宁知然背过手到脖子后面挠,正与顾承锐的手蹭在一起。吹风机的恒温之下觉不出什么冷热差别,却在大夏天触了静电,乍一抖,弹开。
门铃响,顾承锐关掉吹风机,捋了一把宁知然蓬松而干燥的后脑勺,去开门。
一位穿着制服的侍应生依次将核桃花生小米粥、牛奶燕窝、龙岩清汤粉、白灼菜心、红枣山药泥摆上餐桌,都盛在精致光洁的瓷碗里,是顾承锐直接叫上来的酒店夜宵。
他回头问:“歇好了?来垫垫肚子再吐?”
宁知然非常感激顾承锐的善意和周到,然而性格中的某种顽劣底色作祟,到底忍不住调侃这菜式:“我在坐月子吗?”
顾承锐心想你要比说骚话那我可就不困了:“我是完全没有意见的,只可惜你没这功能。”
宁知然并没察觉到他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噎了一下,只得笑道:“谢谢你。等我好了,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随叫随到。”
顾承锐不置可否:“先欠着吧。”
后半夜宁知然时醒时睡,到天明总算没有再吐,但精神还是很不好。
他走出卧室时,顾承锐正坐在桌前吃早餐,观察了一下他的黑眼圈,提议:“要不你今天请假吧,咱们公司还是挺人性化的,病到这种程度真没必要去了。”
宁知然也觉得自己的状态根本没法坐到工位上发光发热,但他不太信任顾承锐那宛如老板般十拿九稳的语气,顾虑道:“听他们说徐总这两天都在,我怕……”
顾承锐想了想,说:“我帮你问问。”
他低头给他爸发消息:“徐总回家了吗?”
很快收到回复:“刚回,睡下了。你人呢?你俩极限一换一啊?”
顾承锐抬头:“徐总今天不在。”
宁知然怀疑:“消息可靠吗?”
顾承锐加重了语气:“非常可靠,消息来源是她身边首席内政大臣。”
徐飒一向独来独往,在员工心中是完美无瑕的六边形战士,往人堆里一站都要被迪士尼法务找上门来,说你的人设怎么侵犯我们公主的版权。
宁知然不记得见过她左右有类似于秘书或者总助之类的人物,但顾承锐说得笃定,他也就不再质疑,跟领导电话请了假,又叫了个闪送把车钥匙给他送到公司。
然后他回到次卧,开始拆卸自己昨夜睡过的枕套、被罩和床单。
门半开着,顾承锐看到他忙进忙出,问:“你干什么呢?”
宁知然探出头来:“我赶紧给你把床品洗了好回家啊。”
说完瞄见自己身上:“哦对,还有你衣服我也给你洗了。”
顾承锐沉默片刻:“……其实不用。”
宁知然的声音传来:“没关系,丢进洗衣机的事,你别告诉我你这么高级的房子没有洗衣机。我知道保洁阿姨会每天来打扫,但我不是住户,还是自己做比较好。你要是烦铺床单套被罩,我也帮你弄好,省得辛苦阿姨。”
话音落下,顾承锐已经倚着门框站定:“我是说,其实你不用这么着急回家的。”
宁知然一愣,停了动作,转脸看他。
顾承锐握住他手腕,将他拉出房间:“你是不是就因为只忙着干活,不吃饭,胃才变成那样?”
宁知然这才注意到,早餐品类和昨夜“月子餐”差不多,显然,顾承锐仍是为他叫的。
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说实话,宁知然对顾承锐第一印象不算太好。蹭车是他有错在先,可顾承锐敲开他车窗的动作仍然非常礼貌克制——宁知然最怕遇上这种人。
他不怕父亲和许多邻居那样的市井“刁民”,不怕讲不通道理,不怕咒骂、脏话和拳脚。
他怕像顾承锐那样干净得体的人,用客套的语气,刻薄的眼神,公事公办地同他打交道,尊重十足也冷漠十足。
不是讨厌,是害怕。
宁知然的大多数同学都是这样,来自最顶尖的中学,出身体面的中产家庭,见多识广、双商均高。他们小心翼翼从不敢向宁知然提一句他的家境与亡母,可是他们望向宁知然的眼神就像X射线,能看透他所有假作“我没什么不同”的伪装。
他原以为顾承锐和他们是一样的。
昨夜顾承锐站在渐渐降下的车窗外,就差把“高富帅”三个字写脑门上了,一身黑的运动服,T恤短袖卷到肩上,看起来中二时期走在路上会忽然空气投篮,或者原地跳高摸门框。
当然,也看起来毫不缺爱,简直想不到有什么人值得他劳心劳力去追,再郑重给出“爱”的承诺。
可是等到宁知然真正和他开始对话、发生交集,却又发现并非如此。这不是一个“傲慢与偏见”的故事,宁知然有偏见可顾承锐无傲慢,或者说至少他完美地隐藏了起来,没有让宁知然感到无所适从。
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价顾承锐为“人傻钱多”,人家一点也不傻,只是教养好,心软,也不嫌麻烦罢了。
在生理防线很脆弱的情况下,这很容易就使得宁知然从蜗牛壳里探出了一点“本我”,没有对顾承锐严防死守。
这很危险,宁知然想,他不该为这一点点善意就破例,去向顾承锐暴露基本社交礼仪之外的情绪。
突然手机振动,点开,是一条来自宁崇媛的消息:
别回来,发疯。
宁知然叹了口气,想必父亲又在家里闹得很厉害,一时没法收拾局面,他姐姐才会警告他不要回去添乱。
这下不能回家,难道请了假再跑去公司?再不然还能赖在这里不走?
“五百。”顾承锐忽然开口。
宁知然悚然一抖,差点以为他会读心术,有透视眼:“……什么?”
“我查了,前埔附近一居室七百五左右一个月,到开学还有二十天,算你五百,包水电网不包三餐,你自己去公司吃,或者用厨房做……”
顾承锐放下筷子,直视着他:“……不要回家了。”
宁知然一窒,吸进去的空气全是冷的,像薄荷味牙膏,刺气管子。
这话乍听上去毫无问题,但重点是宁知然住的又不真是前埔的老旧居民楼,而是他平时连进都不会被允许进的高层公寓。
顾承锐看透他拮据,难堪,抠门,爱占小便宜,这些都无足轻重。
顾承锐看透他根本没有家可回,看透他竭力伪作“正常”,这些也无关紧要。
别人也都是这样的。
可顾承锐没有止步于“看透”。
顾承锐点明,说破,一把揭开遮羞布,把宁知然从自己给自己高筑起的那座碉堡里抢了出去。
他怎么敢这样高高在上地认为宁知然根本不在乎那一点廉价的自尊?
他怎么敢就这样笃定他了解认识不到24小时的宁知然?
可是那一刻,宁知然产生的确实不是被羞辱、冒犯和无地自容的情绪。他像灵魂出窍一样、浮到上帝视角俯瞰自己的心,赫然发现他的确根本不在乎那点自尊,顾承锐一点都没有错。
顾承锐一眼就看透了他。
宁知然点点头,语气如常:“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