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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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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郎寨。
天边的乌云沉沉压下来,低低悬在邦郎寨的边境线上,连空气都像被这场骤雨前奏攥紧,闷得人喘不过气。
一辆黑色越野车缓缓驶入寨中,几乎是车门即将打开的瞬间,两侧已乌泱泱站满了人——男人、女人、懵懂的幼童,就连年过不惑、脊背佝偻的老人,都身着熨帖的黑色正装,神情肃穆地静立着。
车门被身旁的小弟恭敬拉开,先是一双锃亮的皮鞋踩入视线,紧接着,身形瘦高的男人彻底站在众人面前。他梳着整齐的背头,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袖口被随意挽至小臂,露出腕间的腕表,却丝毫不减周身的气场。
“大哥!!”
“大哥!!!”
洪亮的缅甸语此起彼伏,几乎要掀翻寨子的屋顶。被称作“大哥”的男人只是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神色,侧头对身旁的小弟轻声问道:“都准备好了?”
小弟躬着身,语气恭敬:“回大哥,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人少,安静。”
“大哥”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小弟的肩膀,从胸口口袋里随意抽出几张红票子塞到他手里,语气淡然:“那走吧。”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翻涌的乌云,声音不高,却一字不落钻进安静的人群里:“要下雨了。”
离邦郎寨五百米的空地上,孤零零立着一块无字碑,在空旷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突兀。原本站在墓碑前的人,听见一阵缓慢而轻的脚步声,立刻自觉地退到两侧,让出一条通路。
“大哥”顺着人群让开的小路,踩着略带泥泞的土地走到墓碑前。他静静望着那块无字碑,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伸出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皮肤干净白皙,腕间戴着一块与他气场略显不符的百达翡丽。
下一秒,一张遗像被轻轻递到他掌心。
“大哥”低头凝视着遗像,照片上的男人,即便只是被定格在纸面,也难掩那份极致精美的皮囊,宛如神仙临世。尤其是那双眼睛,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他的手指轻轻摩挲过遗像上男人的眉眼,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温柔,随即抬头瞥了眼墓碑,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石碑,望见黄土下那个装着男人魂灵的骨灰盒——是啊,里面只有一个上好的棺木,男人早已尸骨无存,只余下几分让活人牵挂的念想。
想到这里,“大哥”的眼神骤然暗了暗。他用左手小心捏住遗像的一角,右手朝旁一伸,一个打火机立刻被递了上来。
他缓缓蹲下身,单膝跪地,价值不菲的黑色长裤沾染上黄土也毫不在意。“啪”的一声,火苗骤然蹿起,点燃了遗像的一角。
橘黄色的火苗顺着纸边蔓延,跳动的光映在“大哥”的瞳孔里。他的目光深沉地锁在遗像上,仿佛要将照片里男人的容貌,一寸寸刻进自己的脑海深处。
一分钟后,白纸化为灰烬,被骤雨前的大风卷着,缓缓飘散在空气里。恰在此时,万米高空落下第一滴雨,砸在黄土上,晕开一小片棕色的痕迹。“大哥”缓缓站起身,抬手拍了拍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倾盆大雨骤然落下,却被身旁小弟及时撑开的黑伞稳稳隔绝在外。
雨幕中,“大哥”转身离去,一步一步顺着人群开辟的小路往回走,身后的雨势愈发急促。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高大男人突然“咚”的一声双膝跪地,脑袋重重磕在地上,给正前方的无字碑磕了个响头。紧接着,身后的人也纷纷跟着跪下,沉闷的磕头声穿透雨丝,响彻整个邦郎寨。
“二哥一路走好!!!!”
“二哥一路走好!!!!!!!”
喊声混着雨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久久未散。
……
五年后·文市
清晨六点,文市还裹在昨夜那场暴雪的余韵里。作为南省中心城市,此刻的街道却格外寂静,只有三三两两早起筹备生意的人,踩着积雪留下零星脚印。一辆黑色宾利破开晨雾,轮胎碾过未化的雪层,在中心大道上疾驰而过,卷起的风裹着冰碴,透着刺骨的冷。
车子一个利落的甩尾,稳稳停在一栋独栋居民楼前。驾驶位车门打开,严汀雨身着黑色风衣,衣料贴合身形,将他宽肩窄腰的轮廓衬得愈发挺拔,堪比国际超模的身段里,却藏着远超常人的凌厉气场。他的面容本带着几分年轻人的清俊,可那份周身漫开的冷硬与威严,让人下意识忽略掉这点“稚嫩”,只余下不敢轻视的敬畏——强大、冰冷,且不容置疑。
严汀雨将车钥匙揣进衣兜,弯腰从副驾拎起两个包装精致的礼品盒,盒子质感厚重,一看便价值不菲。他随手甩上车门,顶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冷脸,迈步走进了居民楼。
电梯缓缓上行,停在六层。严汀雨抬手叩响房门,指节敲在门板上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来了来了!”
屋内传来一声略带低哑的男声,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匆忙起身、整理衣物的声音。严汀雨紧绷的下颌线稍稍柔和了些,心底默默倒数着秒数。第三十秒,门从内侧被拉开。
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他身上带的寒气。门口站着的中年人,比严汀雨矮了小半个头,右眼上方一道骇人的伤疤从眉骨直划到眼角,让他本就硬朗的面容更添几分威慑。仅剩的左眼亮得像鹰隼,带着本能的警惕,几乎在开门的瞬间,就下意识扫向严汀雨身后的楼道。
“陈叔。”严汀雨率先开口,语气比面对旁人时温和了几分。
陈懿点了点头,侧身让出通路:“老赵呢?没跟你一起来?”
严汀雨“嗯”了一声,低头套着门口的鞋套,声音透过鞋套的摩擦声传来:“赵叔一早五点发了消息,说临时有个紧急会议,来不了了。他说下次补上,给您带瓶好酒赔罪。”
陈懿嗤笑一声,嘴上却不饶人,嘟囔着骂道:“这孙子!真当一瓶酒就能把我打发了?想得倒美!”
陈懿与市局的赵市鸣局长是过命的老战友,两人情谊早已刻进岁月里,非寻常关系可比。早些年,陈懿曾深入金三角执行一项凶险的秘密卧底任务,九死一生被救回时,已是遍体鳞伤、形销骨立,落下了一身难愈的伤病,再也无法承担一线工作。组织念及他的功绩与处境,特意将他安置在一处安保严密的居民楼里,让他安心静养。
上周,赵市鸣还特意打来电话,说要亲自上门慰问,看看他的身体状况。陈懿心里盼了好些天,满心欢喜等着老战友来叙叙旧,可到头来,敲开家门的却只有严汀雨——那个他看着成长的孩子。一瞬间,满心的期待落了空,只剩下难以掩饰的失落与不满,堵在胸口格外沉闷。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道温婉的女声,像暖融融的糖水,瞬间冲淡了门口的些许冷意:“小雨来啦?外面雪大,冻坏了吧?老陈!别堵在门口挡着人,你那腰忘了上次疼得直不起来了?”
严汀雨套好鞋套,拎着礼品盒走进客厅。屋内的布置和屋外的清冷截然不同,处处透着温馨——主色调是明快的暖黄,像浸在阳光下,连空气都带着股鲜活的暖意。旁侧的玻璃餐桌上,摆着一株养得极好的向日葵,花瓣明艳,花盘饱满,硬生生把冬日的沉闷都驱散了几分。
客厅中央站着的女人,长发松松披着,眼角虽有细纹,却更添温婉气质,浑身上下透着书卷气的柔和,像冬日里晒足了太阳的棉被,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职业习惯让严汀雨进客厅的瞬间,目光便如扫描仪般飞速掠过屋内每一处角落,最终定格在深深陷进沙发里的男人身上。
仅此一眼,周遭的一切声响仿佛被骤然抽离——电视里滚动的新闻播报、厨房烧水壶持续的嗡鸣、空调运转时细微的震颤,尽数归于沉寂。天地间只剩下他胸腔里那颗心脏,那颗向来只在抓捕毒贩的生死瞬间才会剧烈搏动的心脏,此刻竟像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掀起了翻江倒海的波澜。
严汀雨心里比谁都清楚,二十六岁的自己,履历早已足够亮眼。他从“共和国警察的摇篮”——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走出,短短数年便凭实力坐上文市禁毒第二支队队长的位置,常年在刀尖上与毒贩周旋博弈,走南闯北间立下的战功早已堆成了山。
更不必说,他身后还有着行事素来雷霆万钧、在业内业外颇具分量的家族坐镇,这样的出身与经历,让他自小便见惯了场面,更别说各色样貌出众的人更是见了不知多少。按说早该对“皮囊”二字免疫的他,怎么会轻易被一副样貌牵动心神?
男人仅仅只是松松垮垮,近乎懒散的陷进柔软的沙发里面,没有被玄关的动静惊动,眼睛盯着前方的某处,像是在发呆。
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难以单纯用“英俊”或“漂亮”来形容的极致容貌。肤色是冷调的白,映衬着鸦羽般的发和墨玉似的眸。眉峰清晰利落,眼型是极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多情缱绻的形状,却因那双瞳孔里沉淀着的某种过于深沉的东西——一种近乎虚无的慵懒,一种漫不经心的厌世感,一种……仿佛历经千帆后沉淀下来的疲惫与冷淡——而显得疏离又勾人。鼻梁高挺,唇形薄而色泽偏淡,抿成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弧度。
顺着嘴唇向下,严汀雨瞳孔缩了下。男人的喉结上方,横亘而过一道深色的伤疤——割喉,他心里立马有了个准确的答案,并且极大可能是致命伤。
男人似乎没注意到,或许是他根本懒得管严汀雨不加掩饰打量的目光,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只是被迫滞留于此,可偏偏又散发出一种无形的、极其强烈的压迫感和...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是一种仿佛从血与火、生死边缘淬炼出来的、深植于灵魂深处的强大与控制力。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严汀雨只觉得这屋里的空调暖气开得太足,一股燥热从四肢百骸里钻出来,连呼吸都带着点发烫的意味。
“咳!”
陈懿一声刻意的咳嗽,猛地打断了严汀雨胶着的目光。他收敛心神,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却见陈懿正冲自己挤眉弄眼,那眼神里满是提点的意味。等他终于挪开视线,陈懿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径直走到沙发旁,在离男人不远的位置坐下,还顺手从茶几底下拿出纸杯,给严汀雨倒了杯冒着热气的茶。
自始至终,陈懿半个字都没提,丝毫没有要介绍身旁男人的意思。
严汀雨面无表情地落座,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周身那股警校出身的利落劲儿丝毫不减。他刚要开口询问,陈懿的声音却陡然拔高几分,带着明显欲盖弥彰的意味抢话:“外面很冷吧?”
话音未落,严汀雨余光瞥见那男人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按了按太阳穴,眉宇间一闪而过的不耐烦,虽快却没逃过他的眼睛。
“嗯。”严汀雨只淡淡应了一个字,语气没什么起伏。
陈懿早习惯了严汀雨这副冷淡模样——倒不是不懂尊重,而是打认识这小子十几年,他就像浑身毛细血管都浸在冰里似的,连呼吸都带着股清寒,能把周遭的暖意都悄悄逼退几分。这份清冷早刻进了骨子里,是改不掉的性子。
可这性子也绝非坏事。遇事时的冷静克制,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公信力,再加上他自身过硬的业务实力、缜密锐利的思维,至于那份家世,反倒成了绝对实力下可有可无的陪衬。也正因如此,手底下那群原本桀骜的队员,才个个对他心服口服,称得上是忠心耿耿。
可一想到自家那个上高二、整天咋咋呼呼的小姑娘,这位曾在金三角的土地上浴血奋战、铁血铮铮的汉子,脸上也忍不住爬上几分愁容,话里带着点无奈的吐槽意味,就这么开了口。
“你是不知道,陈平安这丫头天天在家念叨你,说你再不来,她桌上那堆数学册子就没人帮着辅导了,整天在我耳边磨,非得让我叫你来。”
一想起那个活泼的小姑娘,严汀雨脸上的冷意不自觉柔和了几分,开口问道:“她人呢?”
陈懿摆了摆手,语气里满是无奈:“昨晚在同学家过夜了,没回来!唉,这女娃真是愁死人!一道数学题,怎么教都教不会,就睁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你,骂也舍不得,打更别提了,根本下不去手!”
“我闺女学的是文科,数学题不会也正常,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陈婶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包子从厨房走出来,眼神带着警告意味瞪了陈懿一眼,语气里满是护犊子的亲昵。
陈懿立马闭了嘴,对着陈婶双手合十做了个求饶的手势,压低声音讨饶:“错了错了,是我多嘴。”
陈婶眼底飞快滑过一丝笑意,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暄软的大白包子,转向从头到尾瘫在沙发上出神的男人,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吃点垫垫?”
男人像是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微微坐起身。严汀雨的目光捕捉到他左手极快地在腰后撑了一下,脸上却没显露出半分异样,接过包子时,低低道了声“谢谢”。
这声谢像颗小烟花,在严汀雨心里“嘭”地炸开,把心尖都震得发颤——许是当年割喉的伤留下了痕迹,他的嗓音带着点低哑,可配上那股漫不经心的慵懒调子,竟莫名勾得人心头发痒。
严汀雨下意识扫了眼空调显示屏,心里暗道:确实,温度是有些太高了。
陈懿立刻转了话题,把话头引向市局的工作,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小雨,最近队里忙不忙?”
这刻意的转移,让严汀雨心底泛起一丝疑云。他敏锐地察觉到,陈叔似乎在有意避开什么——像是不愿让自己和那个男人有过多交集。一瞬间,无数猜测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
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陈叔要这样刻意回避?难道他身份特殊,甚至……很危险?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严汀雨迅速压下。陈懿虽早已退离一线,可当年在金三角练出的警察直觉从未褪色,反而因时刻提防毒贩报复、警惕潜在危险,变得愈发敏锐。若这男人真有危险,陈懿绝不会让他安稳坐在自家沙发上,更不会让陈婶毫无防备地递上热包子。
可即便理智分析如此,男人周身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仍让严汀雨的直觉不断预警。他太清楚自己的直觉了——这么多年在禁毒一线,这双看透危险的眼睛,从未出过错。
“老样子。”严汀雨答得简洁,顿了顿又觉得太过敷衍,补充道,“比平常忙些。”
近来一伙跨省毒贩悄悄潜入省内,任务攻坚阶段,隔壁省的兄弟单位特意通气,反复强调这伙人不仅狡猾,行事更是极端谨慎。这烫手的任务最终落到了他们禁毒二支队头上,连着数月,他要么带着队员在外摸排线索,要么在队里熬着夜制订计划、开分析会,每天全靠咖啡因撑着精神,指尖总沾着市局办公室墨水的味道。为了不耽误进度,他今早甚至特意早起两小时,打算看完陈懿,就立刻开车赶回市局,继续扎进这场无休无止的缉毒战斗里。
陈懿太清楚严汀雨的性子——他总爱用最简洁的话一笔带过任务里的所有难,从不多提半句辛苦。此刻瞥见他眼底掩不住的青影,陈懿心里把那群毒贩狠狠骂了几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真切的叮嘱:“再忙也得顾着身子!最近天儿一天比一天冷,出任务时多穿点,你要是倒下了,你们二队可就没主心骨了。”
这话倒半点不假。严汀雨带的禁毒二队,在市局里本就是个传奇般的存在,队里卧虎藏龙,个个都有股不服输的傲气。早先他没来时,队里热闹得快压不住阵,直到严汀雨来了,只消冷着脸往办事处一站,那股子沉静的气场便漫开来,整个队伍瞬间就能静下来,服服帖帖听指挥。
连市局其他队的人,都暗地里都喊给严汀雨起的那个“严主任”的外号——倒不是说他古板,而是那股子往那一站就能镇住场子的劲儿,总让人想起高中时管纪律、能压得住最活跃班级的教导主任。
“会的。”
严汀雨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沙发上正弯腰吃包子的男人。他微微低着头,半长的头发离肩膀还差一点,柔软地垂在颈侧,只能看见高挺的鼻梁和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他吃得极慢,咬下一口包子含在嘴里,过了几秒才像是反应过来嘴里还有口东西,慢悠悠地咀嚼,嚼了几口又停住,动作透着股莫名的滞涩。
就是这个细微的模样,竟让眼前这自带神秘危险气息的男人,添了几分笨拙的呆板,格外违和。
这时,陈婶从最里间屋子走出来,手里拿着本绿色封皮的册子。严汀雨一眼瞥见封面上的字——“高一数学习题册”,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讶。陈婶把册子放进一个粉色袋子里,男人撑着膝盖站起身,动作有瞬间的僵硬,却很快掩饰过去,伸手接过了那个与他冷冽气质格格不入的粉色袋子。
严汀雨暗自估量,男人身高该有一米八五以上,比自己稍矮些,身上穿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冲锋衣。以他的身高来看,身形实在过于瘦削,甚至透着点病恹恹的脆弱。可严汀雨的直觉却在叫嚣——那冲锋衣底下的身体,绝不是“弱”,反而藏着一股随时会爆发的、惊人的力量。
又是一个矛盾的极具吸引力的点。
男人伸手接袋子时,严汀雨的目光捕捉到他袖口下的右手腕——那里隐约横着一道浅色的伤疤,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她没做多少,你拿回去看看。”陈婶轻声说。
“嗯。”男人低低应了声,道了谢,一手拿着没吃完的包子,一手提着粉色袋子,动作依旧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迟缓。
“要走了?”这是自严汀雨进门后,陈懿对男人说的第一句话。男人脚步微顿,只轻轻颔首算作回应,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在严汀雨脸上停留过一秒,仿佛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根本不值得他分走半分注意力。
陈懿跟着点头,语气沉了沉:“你的事,我会给答复。”
男人没再多说,脚步未停,只是抬起握着包子的那只手,随意挥了挥,便朝玄关走去。一句“尽快”轻飘飘落下,顺着空气钻进严汀雨耳中,带着他惯有的漫不经心,却又隐隐透着不容拖沓的意味。
“咳咳。”一声带着淡淡警告意味的轻咳,将严汀雨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面不改色地转回头,却撞进陈懿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里,目光里藏着明显的提点:“小雨,我知道你向来不是对旁人好奇的性子,这其实是好事。有些时候,知道得越多,反而会惹来越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知道。”严汀雨语气平静地应道,可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泛起波澜。他暗自在心里补上后半句——可这次,他偏就忍不住。明明过去二十六年,他都能做到对无关人事毫不好奇,偏偏对着这样一个人,生出了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心绪。
是好奇吗?或许吧。严汀雨自己也说不清,只能勉强用“好奇”两个字来定义这份异样的心绪。
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揉进这么多矛盾的特质?他姿态懒散,周身却裹着让人不敢靠近的压迫感,可偏偏在某些瞬间,又会泄露出几分笨拙的呆板。他身上藏着不容置疑的强大,可那过于瘦削的身形、病恹恹的模样,又让严汀雨莫名觉出几分脆弱。这些矛盾拧在一起,像根无形的线,死死勾着他的注意力。
陈懿向来眼尖,又最懂严汀雨的心思,他没点破那点未说出口的好奇,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里带着前辈不容置喙的郑重,语气也沉了几分,满是严肃:“他是谁,你不需要知道。小雨,叔跟你爸认识这么多年,早把你当亲儿子看。现在叔非常认真地跟你说,他既危险,又...”他停下来,似乎在斟酌着用词,“...麻烦,你离他远些,越远越好。”
严汀雨点了点头,陈懿脸上的神色也柔和了几分——他清楚,严汀雨向来敬重长辈,最听这些老前辈的话。又拉着严汀雨寒暄了几句家常,想起他身上还压着工作,不敢多耽误,便让陈婶赶紧装了几个热包子,自己则陪着严汀雨往玄关走,准备送他出门。
“上面点了红点的是肉馅,剩下的是菜馅,你趁热吃,别放凉了!”陈婶打心底喜欢严汀雨这孩子,临了还不放心地追在后面叮嘱。严汀雨低头应着,目光扫过门口柜子上的镜子,抬手轻轻理了理风衣的褶皱,确认整洁后,才转过身沉声道:“陈叔,李姨,你们也多保重。”
“唉!好,好!”陈婶连忙应着。
陈懿则拍了拍他的胳膊,半是叮嘱半是玩笑:“你小子也记着!工作别太拼,身子是本钱!还有下次,把你们赵局给我‘绑’来!顺便把他家里柜子底下藏的那瓶好酒,也给我顺过来!”
严汀雨迈步走进电梯,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厢壁,便想起外头刺骨的寒风——陈懿腰上的旧伤最受不得凉,此刻定然是在电梯口停住了脚步。电梯门缓缓合上,将陈懿的身影与目光彻底隔绝在外,轿厢内只剩下顶灯的冷光,映着严汀雨落在轿厢壁上的影子。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料,脑海里却不受控地跳出那个男人的模样——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懒散,连站姿都透着股松垮的劲儿。严汀雨下意识抬眼,四下扫过整个电梯:光滑的金属壁、角落的通风口、微微发亮的楼层按键,每一处都寻常得很,可一个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像藤蔓似的缠上心头。
他盯着轿厢后侧的壁板,眼前仿佛浮现出一道身影:那人或许没站得笔直,而是微微侧着身,后背随意地靠着冰凉的金属厢壁,肩头放松地垮着,一只手可能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搭在身侧,连脚尖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倾斜,整个人裹在慵懒的气场里,连电梯下降的沉闷声响,都像是成了他放空的背景音。
严汀雨的脚步顿了顿,指尖微微蜷起——这个猜测没由来,却异常清晰,像是亲眼见过似的。他低头瞥了眼自己并拢的脚尖,又想起那人连站着都透着股没骨头似的松弛,心底那点异样的好奇,又悄悄沉了下去,混着电梯运行的轻微震动,在轿厢里绕了个圈。
严汀雨刚推开楼栋门,一股裹着雪粒的凉风就迎面扑来,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啪”地拍在他脸上。脸颊瞬间泛起凉意,连带着脑海里那个男人的身影都晃了晃,短暂地散了片刻——可这点清醒只维持了几秒,等他眨了眨眼,视线落向门外时,注意力又被牢牢勾住。
外头早是白茫茫一片,昨夜的雪没化透,在地面铺了层薄薄的白绒,连远处的路灯杆都裹着圈雪霜。他的目光先扫过远处路面,那里印着几串浅淡的脚印,被风吹得边缘有些模糊,顺着脚印的方向望过去,尽头隐在街角的雪雾里。紧接着,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脚下的木石台阶上——台阶上也留着一串脚印,鞋印轮廓清晰,鞋尖朝着不远处,正是他心里念着的那个男人会走的路。
严汀雨下意识顿住脚步,目光在那串脚印上多停了两秒。雪粒落在鞋印边缘,慢慢积起细小的雪屑,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人走下台阶时的模样:或许还是那副懒散的姿态,脚步不快,鞋底碾过积雪时,可能还会带起一点雪沫,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消失在街角,只留下这串脚印,在雪地里静静映着天光。
他垂着眸站在雪地里,睫毛上甚至沾了点细碎的雪沫。他没再看那串脚印,只盯着自己鞋尖碾过的一小片积雪,直到露在风衣袖口外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地发颤——指节泛着冷白,连带着指尖的温度都快被寒风吸走,这才猛地回神,抬脚朝不远处的黑色宾利走去。
车门被拉开时带起一阵雪雾,他弯腰坐进驾驶座,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钥匙,便迅速插进锁孔拧动。引擎启动的瞬间,暖气顺着出风口涌出来,裹着皮革的暖香,一点点捂热他冻得发僵的身体。严汀雨没立刻开车,而是将额头轻轻抵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沉了片刻——脑海里又闪过那个男人懒散的站姿,混着雪地里的脚印,搅得他心绪难平。
几秒钟后,他缓缓抬眼,眼底的犹豫褪去,只剩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方向盘被轻轻转动,宾利在原地打了个圈,轮胎碾过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随后稳稳地顺着那串脚印延伸的方向,缓缓驶入了漫天雪雾里。
这个方向通往不远处的公交站,严汀雨将车速压得不快不慢,引擎的声音被雪地裹得格外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明明路面的积雪不算厚,车子也稳得很,可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下意识放轻了力道,仿佛真怕车轮打滑似的。目光却没怎么落在前方,总趁着车速平缓的间隙,若有若无地往右侧窗外瞥,视线追着雪地里那串越来越淡的脚印。
终于,一道瘦削的身影撞进视野里。严汀雨的目光瞬间顿住,是那个男人——他的背挺得笔直,没了往日里靠在墙边或电梯上的懒散松垮,连肩头都绷着点劲儿,只有走路时微微偏着的重心,还透着点不易察觉的惯性。最扎眼的是他手里提着的粉色袋子,在漫天白雪的映衬下,像团突兀的暖光,攥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里,显得格外晃眼。
严汀雨没着急加速赶上去,只是轻轻踩住油门,让车子跟在男人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看着男人踩着积雪往前走,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咯吱”声,直到男人突然停在路边,脚步顿住的瞬间,严汀雨的心跳也莫名漏了一拍——他下意识放缓车速,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可下一秒,却见男人抬起右手,狠狠按在了自己的腰侧。严汀雨的视力极好,隔着几米的距离,能清晰看见男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力道重得仿佛按的不是自己的腰,而是什么深仇大恨的物件,要硬生生将那块骨头按碎才肯罢休。男人的脊背似乎也因为这一下用力,微微弓了弓,又很快绷直,只是原本挺直的肩线,悄悄垮下去一点,透着股藏不住的隐忍。
他的腰——有问题?
严汀雨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顿了顿,脚下的油门松了又踩,车速悄然快了几分。可还没等车头贴近男人身侧,那道瘦削的身影突然动了——右手猛地从腰侧放下,身体像被触发的弹簧般骤然转头,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严汀雨的目光撞进那双眼睛里时,心脏都漏跳了半拍。方才的懒散、隐忍全不见踪影,男人的眼底像淬了冰的刀,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杀意,连带着周身的气场都瞬间绷紧,像一头被惊扰的黑豹,每一寸肌肉都透着随时扑杀的警惕。严汀雨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往前挪半寸,这人能立刻冲破车门,把他从驾驶座里揪出来,用最狠的力道往雪地里砸,那股狠劲,和之前那个靠在电梯厢里放空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又是一个新的矛盾点。
严汀雨缓缓踩下刹车,将车停在男人身侧,车窗降下时,带着暖气的风扫过男人冻得微红的耳尖。离得近了,他才更清楚地看清男人的脸——眉骨锋利,眼尾微垂时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弧度,可此刻绷紧的下颌线又添了几分冷硬,连落在脸颊上的碎发,都被寒风拂得贴在皮肤表面,衬得那张脸好看得过分,却又因为眼底的杀意,透着股危险的张力。
男人的目光在严汀雨脸上定了两秒,待看清来人是谁,眼底那淬着冰的杀意才像退潮般缓慢散去,只余下几分未消的冷厉。他抬手按了按额角,指节还带着方才按腰时的泛红,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每一个字都裹着浓得化不开的不耐烦,还掺着点没压下去的暴躁:“有毛病?”
矛盾点又多了一个。严汀雨在心底无声点头——前一秒是蓄势待发的狠戾,下一秒是压不住的烦躁,偏偏都和之前那副懒散模样扯不上边。他没因这声辱骂生出半分怒意,反倒是男人沙哑的声线滑过耳膜时,心尖莫名泛起一阵细微的痒意,像有根羽毛轻轻扫过。他下意识抬眼瞥了眼车内的暖气旋钮,暗忖:难道暖气开得真有些高了?
脸上依旧是那副天塌下来都掀不起波澜的冷淡,严汀雨开口时,声线平稳得像冻住的湖面:“你好。严汀雨。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汀洲之上,雨润芳草。”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连带着名字里的诗意,都染上了几分他独有的沉静。
男人的脸也冷着,眉峰微挑,黑眸里带着点审视,两人就这么在漫天雪雾里对视——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车窗内外的暖气与寒风隔着层玻璃较劲,谁都没先移开目光。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才嗤笑一声,语气里掺了点轻佻的意味:“呦。还是个文人。”
严汀雨喉结动了动,没接那声调侃,依旧是毫无波澜的语气:“我不是文人。我是警察。”见男人只是挑眉,没半点反应,他又补充了一句,目光扫过男人冻得发红的耳尖和手里的粉色袋子:“这里离汽车站有段路,外面很冷。”
话没说透,意思却明明白白——他是人民警察,见路人在寒风里忍着不适赶路,愿意搭把手。雪粒落在男人的肩头,很快融成一小片湿痕,衬得他方才按过腰的手,更显紧绷。
又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慢悠悠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你们警察还挺闲。”
严汀雨脸上没半点波澜,连唇线都没动一下,只平稳地接话:“为人民服务。”
男人没再说话,只盯着他看——那目光不算锐利,却带着股沉甸甸的存在感,久到严汀雨维持着侧头的姿势,脖颈开始泛起细微的酸意,久到天空中原本飘着的雪粒,渐渐掺了些细密的雨丝,打在车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久到男人单薄的肩膀上落了层薄薄的雪,像撒了把白糖。严汀雨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片雪,心底突然窜出个念头:想伸手替他拂掉,指尖甚至已经下意识地蜷了蜷。
这场无声的对峙,终究是男人先松了劲。他唇角轻轻扯了下,没勾出像样的笑,反倒带着点痞气的恶劣,像恶作剧得逞的少年。严汀雨的心脏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瞬间连呼吸都乱了半拍,血液仿佛一下子全涌到了头顶,连耳尖都跟着热了起来,方才还觉得正好的暖气,此刻竟像是有些烫人。
男人没再多说,转身从车头绕了过去,脚步不算快,却带着股随性的劲儿,走到副驾驶旁才停下。指节在车窗上敲了敲,“笃、笃”两声,不轻不重,随意得像在敲自家门,可那漫不经心的姿态里,偏偏又透着股致命的吸引力,和方才警惕的模样判若两人。
严汀雨自己清楚,他向来不喜欢别人坐他的副驾驶——除了母亲,或是家里极亲近的人,旁人若是坐上去,他只会冷着脸不说话,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直到对方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主动挪到后排去。可此刻听见那两声敲窗,他几乎没怎么犹豫,手指已经按在了开锁键上,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愣了下,甚至隐隐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迫不及待。
“咔嗒”一声,门锁弹开。男人拉开车门,裹着外面的寒风挤了进来,身上还带着雪和雨的凉意。他落座的瞬间,严汀雨清晰地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吸气声,像在隐忍什么。他下意识侧过头,才发现男人的脸色比刚才又白了几分,唇色也透着点淡紫。离得近了,男人喉结上那道浅褐色的割喉疤痕更显眼——疤痕不算长,却断得利落,横在颈间,非但不显狰狞,反倒添了几分破碎的美感,像件独特的印记,莫名地勾着人的目光,让他心跳又快了半拍。
“红砖巷。”
男人的声音贴着耳边落下,带着点刚从寒风里进来的凉意,却像根细针似的,轻轻扎在严汀雨的耳膜上。他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颈间格外明显——红砖巷,他当然知道。那是文市犄角旮旯里一个鲜为人知的筒子楼,外墙的红砖早被雨水泡得发乌,楼道里的灯泡十有八九是坏的,住那儿的人早该搬的搬、该走的走,剩下的几个,也不过是守着那笔好几年没动静的拆迁款,在潮湿发霉的老房子里耗着,是出了名的破败落后。
可听见这三个字,严汀雨的心底非但没有半点嫌弃,反倒窜起一股陌生的情绪——是雀跃?他愣了愣,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蹭了蹭。这种情绪太罕见了,罕见到他几乎要认不出。他这辈子的雀跃,从来只给两种时刻:要么是案子终于大破,将嫌疑人绳之以法的瞬间;要么是啃下某个棘手的证据链,让真相水落石出的时候。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这种情绪会因为一个人、一个地名,突然冒出来。
严汀雨悄悄抬眼,从后视镜里瞥了眼身旁的男人——对方正偏着头看窗外,侧脸的线条在暖光里显得柔和了些,方才的暴躁和警惕像是被车外的雨雪冲淡了。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雀跃的原因:原本以为,不过是顺路送男人到汽车站,车程短短五分钟,聊几句就该分道扬镳;可现在,目的地是红砖巷,按文市的路况,不堵车的情况下,比到汽车站要慢整整二十五分钟。
二十五分钟。这个数字在严汀雨心里悄悄打了个转,连带着车厢里的暖气,似乎都比刚才更暖了些。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原本平稳的呼吸,也悄悄乱了半拍。
车子缓缓驶动,轮胎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在清晨的安静里格外清晰。早高峰还没到,路上的车很少,路面空旷得能看见远处的雪雾,严汀雨却没急着提速,依旧保持着刚才的车速,仪表盘上的指针慢悠悠地晃着。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真皮纹路,心里反复打着腹稿——想问男人的名字,话到嘴边却又卡住,不知道该怎么自然开口。沉默在车厢里漫开,他只能将目光转向窗外,看着路边的积雪一点点往后退,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比平时轻了些:“严汀雨。”
顿了顿,又怕对方没听清似的,再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尾音微微落定,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语气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旁边的骆归舟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淡,像风吹过车窗缝隙,快得让人抓不住。紧接着,便听见他开口,声线很淡然:“骆归舟,回归的归,一叶扁舟的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严汀雨的脑海里猝然蹦出这句诗,像是有幅画瞬间在眼前展开——暮色里的建德江,烟水茫茫,一叶扁舟泊在渚边,而骆归舟的背影就站在船头,衣摆被江风轻轻吹起,和诗里的意境重合在一起,竟格外贴切。
他下意识地无声张了张嘴,想把这份联想说出来,又觉得有些唐突,便又轻轻闭上。片刻后,才找回平时平稳的语气,目光落在前方的路面,声音很淡,却透着几分认真:“很好听的名字。”
骆归舟没接话,目光掠过车窗外来往的车流,没再搭腔。
骆归舟。
严汀雨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的皮质纹路,这三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又悄悄咽了回去,像藏了颗裹着糖衣的薄荷糖,凉丝丝的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漫。
骆归舟。
他侧头瞥了眼身旁的男人,对方正靠着座椅闭目养神,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鼻梁的线条干净利落,连下颌线绷紧时的弧度,都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劲儿。
骆归舟。
严汀雨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赶紧收回目光,假装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可脑海里却反复跳着这三个字,连车载电台里播放的新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严汀雨盯着前方渐渐沉下来的天色,想着骆归舟的名字,竟觉得这诗里的愁绪,都沾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骆归舟。
他又在心底念了一遍,这一次,连耳尖都悄悄热了起来。车子在巷子里左拐右拐,避开了堆在路边的旧纸箱和晾在楼下的床单,终于停在了一片红砖筒子楼前——砖墙上爬着半枯的爬山虎,窗沿下挂着几串晒干的干辣椒,空气里飘着隔壁厨房飘来的酱油香。二十五分钟的路程,严汀雨数不清自己在心底念了多少遍他的名字,只觉得这短短的一段路,好像被拉得又慢又长。
“谢了。”
骆归舟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推开车门,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秋冬季节特有的凉意。严汀雨看着他转身走进筒子楼的阴影里,自己却没急着发动车子,反而抬手降下了半扇车窗,目光透过蒙着薄尘的车玻璃,再穿过楼梯间那扇老式的木框玻璃窗,牢牢锁住了男人上楼的背影。
骆归舟走得很慢,双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肩膀微微垮着,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股子懒散的劲儿,每上一级台阶,鞋底蹭过水泥面的声音,好像都能顺着风飘进严汀雨的耳朵里。
一楼。
他看着骆归舟的背影转过拐角,消失在一楼的平台上,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方向盘。
二楼。
几秒钟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脚步没停,继续往上走,冲锋衣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
三楼。
这一次,骆归舟的身影在三楼的走廊口顿了顿,似乎是在掏钥匙,紧接着便推开一扇木门,彻底消失在了严汀雨的视线里。
终于四楼没出现骆归舟的身影。
严汀雨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失落,他盯着三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心里悄悄记下——原来他住在三楼。
他这才发动了车子。目光扫过副驾驶的座椅时,他顿了顿,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骆归舟坐过的痕迹,连空气里,都好像还似有若无地停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雪松味。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座椅的皮质表面,却只摸到一片冰冷——大概是刚才的冷风灌进来,早把温度吹散了。严汀雨迅速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好像刚才那个试探性的动作,只是随手掸掉了座椅上的一根线头那样寻常,脚下轻轻踩下油门,车子缓缓驶离了这片红砖筒子楼,把巷子里的烟火气和那扇三楼的窗户,都远远抛在了身后。
直到车子驶上通往市局的主干道,路边的车渐渐多了起来,他心中还在一遍一遍念着骆归舟的名字。没有缘由,就是觉得这三个字念在嘴里,连枯燥的、一望无际的雪路,都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好听。
比他听过无数人的名字还要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