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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撒谎成自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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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高峰,雷雨天,首都的二环路堵成一片停车场。
李廷索性熄了火,坐在私家车里看雨。他心情阴郁,胸口堵着一万句脏话又不能在老婆大人面前骂出来,只能咬嘴唇,抠方向盘,一下接一下地无声叹气。
“有什么意见就说出来。”采垠也生气,抱着手机玩一款节奏游戏,指尖在屏幕上戳得飞起。“跟我玩冷战呢?”
李廷一不小心把嘴角咬破了,生理性泪水涌上来,眼眶发酸。他把两只胳膊并到一起,擎到采垠眼前,展示自己手腕上两道浅浅的红痕。“刚才抓疼了,你给我吹吹。”
“……”
采垠关掉游戏,低头吹了口仙气,又一边落下一个亲吻。“就这?行了吧。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有了。”
窗外车灯扫过,透过采垠的镜片反光,李廷看清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充满复杂感情的阴险面容,浮在表层的是震惊和恼怒,其中包含着对采垠的喜欢和愧疚,而底下暗藏的是窃喜,是一种忽然继承亿万身家的畅快感。李廷意识到自己变了,正在朝一个未曾料想的方向进化,和四年前为着父亲生病而主动辞职回家的那个自己截然不同。
“老婆,你说首都有什么好的,人挤人人挨人,生活幸福感连年倒数第一,如果不是为了赚钱,谁会愿意住在这里?我就很想去乡下隐居,找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种菜喂鸡,劈柴烧饭,远离世俗喧嚣和金钱腐蚀安静地过日子,多好呀。”
采垠望着窗外的雨幕,心不在焉。“想一出是一出。周一开董事会,明天好好准备,虽然你口才好,还是让秘书室写份发言稿,在家里提前念一遍。”
周一。9月8号。
李廷想起小纸条,心脏砰砰直跳,浑身的血液都要烧起来。那张语焉不详、写着“9月8日”的酒店便签纸,从采垠的裤兜里掉出来,害他失眠了一整个星期,至今仍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老婆,周一……你能陪我一起去公司吗?”
“不行。周一部委来人,安全检查需要实验室负责人在场,我走不开。”
“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加班,没点儿。”后车摁喇叭,采垠敲敲中控台,示意李廷出发。“怎么回事,粘人程度又进化了,李总、不对,李董?”
采垠开了个玩笑,李廷敷衍地笑。采垠主动献吻,柔软的唇瓣落在李廷的脸颊上,缠绵又温情,于是那虚假的笑容变成一副面具,挂在李廷脸上整整一天两夜,直到周一清晨在家门口分别,采垠转身离去,他脸上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
李廷回到书房,关门,落锁,从积灰的书架上翻出一本通讯录,拨出电话。
“喂,毛利侦探事务所吗,帮我调查一个人……”
7:58 研究所。
11:49 食堂。
16:05 地铁2号线入站口。
……
负责跟踪调查的私人侦探很专业,在一整天时间里,实时向李廷汇报采垠的动向。李廷下班的时候翻手机,看到采垠和上次见过的女生站在养生会馆门口的照片,没忍住骂了句娘。
他坐电梯下楼,身边站着两个下属和一个公司高层。高管恰好是上回给李廷打小报告的堂叔,但是堂叔和其余人一样装聋作哑,仿佛根本没听见那句脏话。出门的时候他帮李廷挡电梯,点头哈腰,和上午召开董事会之前判若两人。
比堂叔更会来事的还有李廷的亲哥,李心。李廷走进地库,看见自己的心爱座驾被彩色纸花淹没,车头绑了一只艳俗的大红绸缎花,而始作俑者靠在车屁股上,拍手鼓掌。
“恭喜李董,贺喜李董!从今往后——”
“李心!在家里丢人现眼还不够,非得闹到外面?”
李廷第一次对哥哥直呼大名,怒吼声回荡在停车场里,李心没有什么反应,倒是李廷情绪失控,狠揪了一把头发。豪门恩怨现实上演,周围有人看热闹,多数是公司职员,碍于李家人的身份没敢拍照。
“有什么话回家说。”李廷拉开车门,抓着哥哥的手往里推。“你那劳改头跟个发霉的卤蛋似的,少出来瞎晃悠。”
“不行呀。”
李心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站在原地稳如泰山,顺手关上了李廷的车门。“我是来求你安排工作的,顺便再解决一下住处。酒店也好,出租屋也行,你随便安排,总之我不能住在家里了。要不然老李头一生气上火,没两天又得犯心脏病,你说是吧?”
“给。”李廷摸出钱包,从里头掏出身份证,剩下的看也不看,囫囵个儿塞进李心怀里。“工作的事以后再议。”
“这不还没到下班时间吗,你急着去哪儿呀小廷?噢……去研究所接弟妹?”
李廷曾经和李心一起在国外上学,拥有过一段长期甜蜜的兄弟时光。那时候,大七岁的哥哥可以帮助李廷克服语言障碍、文化冲击、青春期发现自己同性取向的迷茫,是永远的靠山和白月光。如今的李心却变成寸头劳改犯,叫李廷多看一眼都觉得添堵。
“个人隐私,少打听。是你教会我家人之间也要确立边界感的,哥,现在这是干什么?”
“乖宝,别生气,哥就是随便问问。看你下楼的时候脸色不好看,一副要去捉奸的表情,哈哈。开个玩笑,哥又错了……”
李廷铁青着脸,使出全身力气拉车门,车门纹丝不动。李心只是一只手摁在车门上,另一条麒麟臂搭上弟弟的肩膀,轻轻一收就把人箍进怀里。
“真说中了?什么时候的事,那人是谁,留证据没?”
“没证据、没有出轨、没有他妈的那个谁!”李廷怒吼,“为什么总跟我聊这种屁话?你自己遇人不淑,中了仙人跳,就希望全世界都过得不好、和你一样悲催,是吧?!”
李心叹气,慢慢揉搓李廷的后背,给炸毛的小猫顺毛。“哥说的都是屁话,你生什么气呢?对,爸跟大哥是鳏夫,我头顶绿光,一家子总不能所有人都倒霉,所以我们善良幸运的小廷一定能遇到天赐良缘、白头偕老的。只不过呀,那个人一定是采垠吗?35岁,孤儿出身,生物医学研究所主任,年薪二十八万,工作倒是正经职业,可听说单位里头人送外号“院花”,在你之前有五段情史,男人女人都交往过。”
“我知道……我不在乎。”
李心抬起胳膊,帮李廷拉开车门,李廷却有些反应迟缓。他皱着眉头坐进车里,看一眼手机,好像突然累了似的趴在方向盘上,没了刚才急着要走的打算。
李心走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李廷的车还在原地。李心敲敲车窗,把弟弟从驾驶席拉出来,塞进副驾,丢给他一盒胃药。
“吃吧,乖宝,没下毒。”李心在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开玩笑,“哥永远是哥,不会背叛你。”
吃过胃药,李廷睡了一觉,睡梦中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叫他吃饭。他睁不开眼,有只粗糙温暖的手抚过额头,往身上盖被子,又轻轻叹气,很像是他故去的老妈。醒来的时候李廷看见芸姨坐在床头,差点真的叫了一声妈。
“妈、呃姨,下班吧,天都黑透了。”
太阳早已落山,李廷的屋里没开灯。他把芸姨送到楼下,客厅也是暗的,等芸姨走出大门,他就坐到沙发上,静静地,看窗外黑黝黝的树影在夜风里摇晃,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时间。
八点二十,离采老师下班已经过去将近四个小时,坐飞机飞遍全国都绰绰有余。
私家侦探仍在发来信息,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李廷把手机静音,又吞下一片胃药,坐在黑暗里耐心地等。
“宝贝……你怎么,不开灯呀?”
采垠进门的时候略显惊讶,但是李廷更加错愕。李廷压根没听见开门声,他也想不通采垠回自己家为什么脚下消音,像只溜出门偷腥又悄悄回窝的小猫似的。
李廷从沙发上站起来,帮采垠拿衣服。“等你。今天加班这么久,累了吧,晚饭吃了吗?”
“……”
李廷不在意答案,他屏蔽了耳畔的一切声音,只是专注盯着采垠的脸,希望从中找出一点心虚。早晨出门的时候,采垠身上的衣服穿搭被他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如今手里捏着的这件薄外套他没见过,又是一件新的。
可是采垠淡然自若,和往常每个加班晚归的日子一样,挂着疲惫慵懒的表情,凑过来吻他的嘴唇。
李廷的心一点点变凉,身体一点点僵硬,像是冰箱最底层的陈年冻带鱼,摔都摔不碎。他在心里回顾往昔,盘算着采垠到底撒过多少回谎,才能这样习惯成自然。
“你发烧了?”采垠打开灯,注意到李廷苍白的面色,吓了一跳。
李廷忽然抓住采垠的胳膊,“老婆,你那天为什么跟爸提那些话,是真的想让我继承家产吗?可是你又为什么签协议,协议里头让你放弃一切权利,万一、万一出轨还有惩罚条款,那可不是一般的净身出户,你明白吗?”
“我怕什么。”采垠用另一只手拧李廷的耳朵,开玩笑道,“采老师浪迹情场多年,早就收心了,因为有一个纯情小男生说他是初恋,天天送玫瑰花,还要努力攒钱买大钻戒,跟他求婚。世上没有比这个男人更好更傻的了,所以采老师怎么可能出轨呢。”
李廷绞痛的肠胃发出咕咕声,采垠说他饿糊涂了,去厨房盛粥,要他吃完饭赶紧上床休息。李廷被一通情话哄得飘忽,呆呆地站在原地沉思。
别再疑神疑鬼了,李廷心想,只要不听不看,一辈子被骗和一辈子被爱有什么分别?他走到沙发边上拾起手机,给侦探发消息,打算终止合作。然而正在这时,对面刚好发来一段录音。
李廷走到窗根底下,把声音调到最小,听那段经过降噪处理的清晰对话。
某个男声:“这么久了,你到底对你老公讲过没有?”
采垠:“……我不敢。李廷不会答应的。”
男人愤怒:“采垠,事到如今你说这个,你玩我呢?走走走,我不接待骗子。”
采垠低语:“怎么会是骗子呢……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你比谁都知道我多抠门,可是我把存折都押你这儿了。不行的话,我那三项研究专利和四克拉结婚钻戒也都给你吧,行吗小明,可怜可怜我吧……”
一阵沉默。
男人:“哼。先进屋脱衣服,躺好了等我。”
录音结束。
“李廷——”采垠在遥远的厨房呼唤,“过来吃饭。”
李廷走过去,站在餐桌边,用空洞的目光凝视采垠的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闪烁光芒,还好,采垠还没有用鸽子蛋随便打发哪个野小子。
“傻站着干什么?坐啊。我都说我今天加班,你还等我回家吃饭,饿坏了吧,唔——”
采垠被按在椅子上,堵住嘴,后颈折过座椅靠背。李廷一只手扼住下巴,一只手垫在颈后,用牙尖啃咬嘴唇,凶狠地,没两下就见了血。李廷想看采垠示弱,想听对方用音频中那种他从没见识过的讨好语气,乖乖地求饶一回。
“你干嘛?”采垠抬脚踹上李廷的膝盖,把人推开,舔掉嘴角的血。看见男人危险的眼神,他立刻警告道:“生病了还瞎折腾。告诉你啊,餐厅不行,这是吃饭的地儿。”
李廷双手环绕采垠的脖颈,浑身战栗着,一点点收紧力道。“那你求我。你求我,我就——”
“……其实也不是不行。”采垠改了主意,伸手摩挲乳白色的棉质餐布,狡猾地笑,“但是明天吧。今天你病了,要早点休息,不能玩得太野。”
李廷居高临下审视采垠。不知死活的男人,咽喉已经给人扼在手心里,还以为是什么字母play,笑得轻佻浪荡。李廷继续加力,看笑容从漂亮的脸蛋上消失,满含风情的双眼一瞬间睁大,慢慢浮起血丝。
采垠的手按在座椅扶手上,青筋暴起,指节都攥白了,却没有挣扎。
几秒钟后,李廷松开手,单膝跪在地上,捧着采垠的脸发呆。他只是想听一句软话而已,他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死都做不到。
“求求你,吃口饭吧。”趁着李廷发呆,采垠端碗,舀起一勺粥,哄小孩似的送进嘴里。“吃完饭再做,可持续发展懂吗,宝贝,耕地的牛也得吃饱肚子再上工啊……”
感动,失望,好笑,悲伤……李廷心里的情绪荒唐矛盾,思维开始出现错乱。刚才吞下的两颗药起了反作用,他的胃疼卷土重来,顺着食道一路烧到脑袋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刺痛。但是采垠的手还擎在半空里,于是李廷扶着桌沿站起来,接过那碗粥,三两口灌进肚里,然后转身上楼。
“这么心急。”
采垠哼着歌洗碗,打扫卫生。他上楼的时候李廷已经冲过澡,在床上躺下,只不过不是卧房,而是旁边的客房。
“宝贝,你真没发烧吗,我怎么觉得你已经烧糊涂了,要不要叫医生来一趟?”
“不用。”
在黑暗里,采垠找了一圈,终于摸到台灯开关。床上的人直挺挺地躺着,闭着眼,没盖被子,半边腰肌露在卷起的睡衣外面。采垠坐到床边,本意是想帮忙整理衣服,而李廷下意识弯腰翻身,把自己卷进了被子里。
“我就是想好好睡一觉,”被子里的人咕哝,“放过我吧……”
采垠尴尬地放下手,离开房间,回到主卧。他走进浴室,脱掉身上的衣服,用毛巾沾水擦拭皮肤,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躯体。
身体变化正在一点点发生,特别是腰腹处两点明显的针孔疤痕,左右对称,还留有暗红色的新鲜痕迹。他原本想对李廷解释那处疤痕的由来的,只不过今天不是个好机会。
采垠叹口气,穿上衣服走出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