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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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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很快端着温热的药碗回到内室,和张乐怡一起,小心翼翼地扶起依旧昏沉的方鹤晨。
他似乎还有一丝模糊的意识,眉头因动作牵扯到伤口而痛苦地蹙起,嘴唇微微翕动。张乐怡极有耐心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将药汁喂到他唇边。或许是本能求生,或许是药的苦涩刺激,他迷迷糊糊地,竟也配合地吞咽了下去。
喂完药,扶着他重新躺下,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张乐怡才对眼眶通红、疲惫不堪的小四道:“这里我先守着,你去歇一会儿吧,有事我再叫你。”
小四犹豫了一下,看着张乐怡沉静却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哑声道:“那……有劳乐怡姐了。”
小四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扉。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张乐怡搬了个绣墩坐在床边,时刻留意着方鹤晨的状况,替他擦拭冷汗,更换额上的冷帕子。一夜惊心动魄的奔波和高度紧张的救治,让她也疲惫不堪,不知不觉间,竟伏在床沿睡着了。
临近中午,方鹤晨从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全身散架般的疼痛中挣扎着苏醒过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那些不堪回首的片段猛地涌入脑海,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却牵动了满身的伤,痛得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沿边一个伏着的、纤细的身影。
是张乐怡。
她侧着头趴在床边,呼吸均匀,显然睡得正沉。晨光透过窗纱,柔和地勾勒出她略显憔悴的侧脸和眼下淡淡的青影,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床沿,保持着一种守护的姿态。
方鹤晨怔住了。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未曾在自己如此狼狈脆弱地醒来时,看到身边有人守着。通常只有小四惊慌失措的脸,或是空无一人的冰冷。
这种无声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守候,像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渗入他冰封已久的心湖,激起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真实存在的涟漪。他看着她,目光复杂,久久没有移开。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张乐怡睫毛颤了颤,醒了过来。她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清醒却依旧虚弱的眼神。
“公子!您醒了!”她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欣喜和关切,“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喝水?”
她一连串的问题带着真切的担忧,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递到他唇边。
方鹤晨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干涩灼痛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些。他想开口,却发现声音嘶哑得厉害:“……还好。”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抬起眼,目光有些涣散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低声问道:“昨夜……我回来之后……可有什么动静?”
张乐怡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是在询问他昏迷后发生的事。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谨慎地回答:“回公子,昨夜小四将您搀扶回来后,我们立刻为您清理了伤口,上了药。期间并无他人前来打扰。小四担忧不已,守了您大半宿,天快亮时才被奴婢劝去歇息。奴婢一直在此照看,直至您醒来。苑中……并无其他异样。”
她省略了那些不堪的细节和他痛苦的呻吟,只陈述了最基本的事实。
方鹤晨听完,深邃的眸子看着她,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放下了某种警惕。他极轻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语气平静无波,却让张乐怡感到一阵莫名的困惑。他知道什么了?是知道了他们尽力照顾他,还是知道了没有走漏风声?或者……是别的什么?这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却又什么都不肯明说的态度,让她再次感受到了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和略显嘈杂的说话声,打破了内室的宁静。
红姨带着两个捧着东西的丫鬟,和苏芷柔一起,迤逦而来。丫鬟手中的托盘里盛着些参茸之类的药材,以及几件看似价值不菲的玉器摆件,金光闪闪,与这满室药味和伤痛显得格格不入。
“哎哟,我的鹤童啊,这是怎么说的!”红姨一进门,就用一种夸张的、带着十足心疼的语气高声说道,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快速地在方鹤晨惨白如纸的脸和缠着纱布的胸膛上扫过,评估着损失的程度,“瞧瞧这遭罪的模样!真是心疼死我了!那赵公子也真是……兴致上来就没个轻重,太不知怜香惜玉了!”
她走到床边,拿起绢帕假意按了按并不可见的泪痕,叹了口气,语气转为一种看似推心置腹的“关切”:“你也真是的,性子就是太倔了些,怎么就不晓得顺着点赵公子的性子呢?虽说受了些委屈,但好歹……唉,罢了罢了,人没事就是万幸,好好养着,养好了身子最要紧。”
这话听着是安慰,字字句句却都在敲打方鹤晨要认清自己玩物的身份,学会极致的忍耐和顺从,万万不可得罪能掌握他们生死的权贵。
她话锋一转,脸上又堆起笑容,指着丫鬟手中的东西道:“不过赵公子也算是有心人了,这不,一大早就派人送了这些上好的补药和玩意儿过来给你压惊慰问。可见啊,他还是极看重你的。”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方鹤晨,“你可要快些好起来,咱们韶音苑,往后还全指望你撑着呢。”
方鹤晨的目光淡淡地掠过那些所谓的“赏赐”,药材弥补不了伤痛,玉器黄金更像是对昨夜暴行的无声标价和讽刺。他极浅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余下冰冷的嘲弄。他声音嘶哑,平静无波地对张乐怡吩咐道:“乐怡,收下吧。”顿了顿,他抬眼看向红姨,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那我……可真要谢谢赵公子的‘厚赏’,和红姨的‘关照’了。”
跟在后面的苏芷柔见状,捏着帕子掩唇,娇声假惺惺地附和道:“就是啊,鹤晨公子,咱们这样的人,可不就得靠着贵人赏饭吃嘛。受点委屈算什么,养好了,红姨还得指望你撑场面呢。”她眼波流转,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仿佛在欣赏一件被弄坏后又勉强修补好的瓷器。
张乐怡站在一旁,听着这些话,看着方鹤晨默默隐忍、垂眸不语的侧脸,想到昨夜他那副惨状,一股怒火混合着强烈的不平猛地冲上心头。
她忍不住抬起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苏芷柔的话:“红姨,苏姑娘,公子伤势不轻,需要静养,最忌忧思烦扰,情绪波动于恢复无益。”
她的话音落下,屋内瞬间一静。
红姨脸上的假笑僵住了,她缓缓转过头,目光锐利地钉在张乐怡身上,像是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这个丫鬟的存在。苏芷柔更是直接拉下了脸。
“放肆!”红姨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浓浓的威压,“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丫鬟插嘴?主子们说话,有你置喙的余地?真是半点规矩都不懂了!”
张乐怡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冲动之下闯了祸,正要低头请罪。
张乐怡站在一旁,听着这些虚伪至极、字字戳心的话,看着方鹤晨默默隐忍、垂眸不语仿佛默认一切的侧脸,昨夜他那鲜血淋漓、脆弱不堪的模样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股混合着愤怒、不平与心疼的灼热情绪猛地冲上她的头顶。
她忍不住抬起眼,声音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定,打断了苏芷柔那令人作呕的附和:“红姨,苏姑娘,公子伤势沉重,失血过多,眼下最要紧的是静养。大夫特意嘱咐过,亟需安心凝神,最忌忧思烦扰,任何情绪波动于伤势恢复都大为不利。”
她的话音落下,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红姨脸上那精心堆砌的假笑彻底僵住,如同面具般裂开缝隙。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锐利而阴冷地钉在张乐怡身上。苏芷柔更是直接拉下了脸,美目中射出毫不掩饰的恼恨与敌意。
“放肆!”红姨的声音骤然跌至冰点,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威压与怒意,“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低贱丫鬟插嘴?主子们说话,有你置喙的余地?谁给你的胆子!真是半点规矩都不懂了,我看你是……”
张乐怡胸中气血翻涌,那股不平之气催促着她再次开口反驳。
然而,一直沉默隐忍的方鹤晨却在此刻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平静,恰到好处地截断了红姨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
“红姨息怒。”
他微微抬起眼睫,目光淡得像一层薄雾,轻轻扫过面色不善的红姨和一脸忿忿的苏芷柔,语气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疚:“她刚来我这,不懂事,只是见我伤重,心急担忧之下才言语无状,冲撞了红姨和苏姑娘,归根到底,是我管教不严之过。”
他轻轻喘了口气,显得越发虚弱疲惫,继续道:“只是我此刻确实头晕目眩,胸口也闷得厉害,难以支撑,恐怕无法再陪红姨和苏姑娘说话了,实在失礼。”
他这话看似在认错,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替张乐怡解围,并下了逐客令。
红姨盯着他看了片刻,又冷冷地瞥了张乐怡一眼,终究不好对着一个重伤员发作,只得冷哼一声:“既如此,你便好生歇着吧。至于规矩……”她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语调,“回头再好好教!”说罢,拂袖转身而去。
苏芷柔也狠狠瞪了张乐怡一眼,扭着腰跟了出去。
屋内再次剩下他们二人。
张乐怡脸上写满了真切的懊悔与后怕。她自责地说:“对不起,公子!是奴婢愚蠢冲动,口不择言,给您惹下大麻烦了!”
她紧咬着下唇,方才那一瞬间的不平与愤怒此刻已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她惊觉,自己那点可怜的仗义执言,在这个时代,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像一把双刃剑,极有可能为自己和身边人招来忌惮与无形的祸患。
方鹤晨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明白。”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声音低沉,“但在这里,光有一手医术,一腔意气,不够。”
“你想活下去,想……保护好自己,护着他人,”他语气有极细微的停顿,“就得学会忍。忍不下去的时候,更要忍。更要知道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打死也不能说,在什么人面前能说,在什么人面前必须装聋作哑。”
“你的医术,用得好了,是安身立命的根本;用不好,或者让人觉得你碍眼了,它什么都不是。”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字字句句都透着血淋淋的现实和生存的残酷法则。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陈述。
张乐怡站起身,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话像冰水一样浇灭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不平之火,却也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寒意和茫然。
她想说些什么,想反驳,想问难道就只能这样逆来顺受吗?可看着他那张苍白虚弱、却写满了洞悉世情冷漠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她最终只是低下头,轻声道:“……奴婢,明白了。”
方鹤晨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洞悉了她内心翻涌的懊悔与未说出口的挣扎。
但他并未出言安慰,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缓缓躺回枕上,仿佛方才那番带着告诫与之前的解围,已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
浓密的睫毛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将他所有情绪再次深深掩藏起来。
张乐怡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更是酸涩难言。她悄悄起身,低声说道:“公子,您许久未进食了,奴婢去小厨房给您熬点清淡的米粥来,身体需要补给才能快些好起来。”
方鹤晨没有睁眼,只是从喉间极轻地溢出一个单音:
“……嗯。”
声音低哑微弱,几乎消散在空气中。
张乐怡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心中那份沉重的担子,似乎又加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