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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019年11月2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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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27日,14:00(GMT-8:00)
举行葬礼的星期三,洛杉矶失去了一如既往的好天气,灰蒙蒙的天仿佛随时要降下一场大雨。作为汤普森案的负责警探,艾伦换上了黑色套装出席,送可怜的被害人最后一程。
节哀。他在很多个教堂前说过这句话,他对很多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说过这句话。在他这个凶案组警探看来,汤普森是幸运的,至少她的死有了一个交代,至少这起案子的卷宗不会被尘封遗忘。
人总是会死,死亡并不可怕,被人遗忘的死亡才是更为可怕之物。父亲,母亲,同学,朋友,艾伦为眼前见到的黑色人群一一附上标签。神父捧着圣经,开始发表预先准备好的长篇大论悼念死者;装有凯伦遗体的棺材被抬去墓地,缓缓落下然后被长久地封在阴暗潮湿的土坑里。
“死者去见耶稣了。”
艾伦对神父的最后一句悼词嗤之以鼻,他不信教,是罕见的无神论者。死亡就是死亡,没有神的存在;苦难就是苦难,人不需要神的救赎。该唱圣歌了。艾伦站在人群的外围,目视水泥棺上的鲜花被泥土覆盖。人们总是说,葬礼是悲伤的,是遗憾的,但是在这个警探眼里,葬礼是一个凝聚亲朋好友的绝佳机会。死者生前,他们之间因为一个人而有了联系,死者身后,他们依旧可以因为这个名字继续交往。墓碑,那不是最终的归宿,死亡,那是新故事的开始。
“您好,打扰到您了吗?”
艾伦回过神,一个东方面孔主动找自己搭讪来了。看,这不就是新故事的开始。黑色头发黑色眼睛,标准的亚裔面孔。中国人,日本人,还是韩国人?艾伦接过不少亚裔案件,但还是没法一眼判断出他们之间的区别。
头发盘在脑后,头上带着黑纱,没有耳饰没有耳洞,衣服是简单的连衣裙样式,什么饰品也没有除了那副遮住双手的黑手套。她温柔地看着自己,楚楚可怜。身高的局限性使她微微仰起头,黑眼睛里的希望满到快要溢出来。她在期待什么,她期待从自己这拿走什么。
“没有,女士。”生分但不失礼貌的回答,“冒昧问一下,您是……”
她藏在黑纱下的眼睛微微睁大,她用裹在黑布里的左手遮住嘴巴,故作惊讶。
“瞧我这记性,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当时找我问话的警探不是您,我本以为负责凯莉案子的警探也会出席葬礼呢。打扰您了,真是万分抱歉。”
女人微微欠身,鞠了一躬。
“我想您没有找错,您是菊池由里奈女士,对吗。当时问询您的是我的同事,但是有空来参加葬礼的人是我。”
东亚女人,被问过话,与汤普森案有关,这些标签只能同时加在一个人身上——凯伦·汤普森的老板,菊池由里奈。
“菊池女士找我,不,您找警探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关于汤普森小姐的问题,我想我们没什么可以继续说的,您知道的,有些话需要封在档案里。”
“太好了,您记得我。您别紧张,我不是那种无理取闹妨碍公事的人。我找您不是为了凯莉,只是有些私事想请教您,方便和我聊聊吗?”
圣歌已经唱毕,葬礼进入尾声,黑压压的人群也变成稀稀拉拉的三两成行。他和她都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里,一个是抓住了凶手的警探,一个是死者生前的老板,出席这场葬礼也不过是出于人情。
艾伦点点头,跟着菊池退到了不惹眼的角落里。乌云密布的天响起来几声闷雷,没有一丝光照在草地上,看起来将会有一场大雨。
“先生,”菊池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轻声细语。她仰着头,眼睛里不是期待而是笃定,“我想您见过他了,见过霍姆斯医生了,对吗?”
艾伦止住了脚步,他们最终停在了草坪上。风吼叫着,卷起地上的草就要向空中吹去,但脆弱的植物只是折了腰低下头,死死咬住不肯离去。
警探没有转过头,他藏起惊讶,不解地反问:“抱歉,之前忘记说清楚了,我并不负责这起案子。只是我的同事没空,让我代表他出席而已。他只告诉了我报告书上的内容,具体见过哪些人?这我实在是搞不清。让您失望了。”
“这样吗……”菊池低下头,眼睛躲在了阴影里,可惜之情溢于言表,“本来还以为可以把这些事说出来了呢,看来还是得靠自己。很抱歉打扰您了,先生。”
她又鞠了一躬,转身准备离去。她走得真慢,在期待自己喊住她吗?她在寻找知道那个医生信息的人吗,她和那个医生是什么关系,她对那个医生知道多少,她是Father和信封的相关者吗。
“这些事”,“靠自己”,在说她的处境吗?不,更像是在讽刺自己。她在暗示自己和她交换情报。有意思,有意思,她对自己、对警探到底了解多少呢?艾伦转过身去。
“我想您需要找的是布拉德警探,菊池女士,他负责这起案子。您需要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他问个明白。”
警探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联系人的联系方式。
“那真是太感谢了。布拉德?唔,好像那个警探就是叫这个名字。不过——”菊池欣喜地转过身,她的眼睛对上眼前的人,“他和我说真正接下这起案子的负责警探叫约翰森,Alan·Johnson。对,就是这个名字,我想我应该不会记错。他还说约翰森先生是个紫色眼睛的高大男人——啊,就像您这样。我才发现您也是紫色眼睛,很漂亮——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吗,先生?”
女人笑着,眉眼弯弯,但艾伦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情绪。那双漆黑的眼睛,那片看不见底的黑暗,她在故弄玄虚,她从一开始要找的人就是自己。真奇怪, 艾伦感到不解,我没见过她,布拉德肯定没说过这番话,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呢?
“艾伦?我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个人,非得他不可吗,菊池女士?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先生。只是我知道一些他需要的东西,不过现在看来您帮我转述也无妨,您是个好人,介意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福斯特,弗雷德?福斯特。最常见的那种拼法。”
“好的,福斯特先生,”女人掏出手机,敲打了一会键盘,“请您帮我转告艾伦先生,菲利普斯医生原本的姓氏是霍普斯,H-o-p-e-s,并不常见的那种拼法。只要说这一句就可以了,我相信您的能力。以及——”
女人将手机转过来面对艾伦,那是一张照片的局部放大。屏幕上的男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脸上的婴儿肥还尚未完全褪去。他穿着黑色燕尾服、黑色马甲、黑色短斗篷,衣领孔上别着黄色康乃馨,手里捧着精致的奖杯。他看起来很高兴,眉头舒缓嘴角上扬,咧开的双唇间露出空了个缺口的乳牙。
那双蓄满笑意的绿眼睛看向镜头,看向拍摄这张照片的人。红头发,少年的发色是整张照片最为显眼的一个地方。红发绿眼,这让艾伦想起了威廉姆斯警司,想起了苏格兰的风景。
“这是他小时候拿到小提琴比赛冠军的照片。”
尽管发色与现在不同,五官细节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了变化,但艾伦还是勉强认出了照片上的少年是那个医生。红头发?他用染发剂掩盖的真相是这个吗?不,不对,他是白头发,至少现在是白头发。
艾伦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天在审讯室里他看见的是黑色混着少量白色的发丝。那双绿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注视着远方,要是让凯瑟琳看见了,说不定又要发表一通夸赞的话。天有些闷热,闷雷一直响个不停,艾伦开始思考需不需要换个室内的地方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医生吗?告诉艾伦他其实姓霍普斯?虽然很奇怪,但是我记住了。我会转告他的。”
对于假装成同事弗雷德这件事,艾伦做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不放心这个突然冒出来、找上自己的菊池由里奈,棋局里本来没有这个人,中途加入的棋手可不值得信任。霍普斯?希望?真是奇怪的姓氏。
“谢谢你福斯特先生。”菊池弯下腰去,这是她第三次对艾伦鞠躬。然后她抬起头,手机的界面变成备忘录,上面显示着她刚刚输入的字母,“那么您的名字是这么拼写吗,福斯特先生。”
Alan·Johnson。(艾伦·约翰森)
菊池的屏幕上只有这一行字母,她微微笑着,看起来心情很好。眼前的笑容和耳畔的雷声却在艾伦心底掀起了一场风暴。他有一种被这个女人看穿了的错觉,不,不是错觉,那双漆黑的眼睛的确看破了自己的谎言。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艾伦。
他点点头,开始好奇她要怎么继续演下去。
“除了这句话和这张照片,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您,想告诉艾伦先生。”
菊池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咖啡店Der Augenstern的地址和她的联系方式。
“这周五下午六点,我没记错的话也就是这个月29号。可以麻烦艾伦先生来店里找我吗?以一份免费的晚餐作为辛苦工作的犒劳,我想当面问几个问题。当然,邀请其他同伴来就更好了。”
菊池话音刚落,天空中就下起了大雨。所幸他们和最近的建筑物离得不算太远,勉勉强强赶在淋成落汤鸡前“逃出生天”。
“还请您一定不要忘记,我会在店里等待您,等待艾伦先生的光临。”
离别前,雨声里,菊池由里奈再一次鞠躬致意。